第56章

樂雍如原本聽着賀淵嘴裏比天方夜譚還要荒誕的故事,心裏并不當回事,他生性灑脫,就連被親人暗算陷害,也能轉眼就放開,何況現在還有兩個人跟着他一起陷在這裏,要死也有墊底的。

他這樣想着,心神不屬地站在那塊奇怪的石頭面前,眼角卻忍不住地飄向岩壁邊上兩個身影。

蕭闌被擁在懷中,賀淵低着頭,在跟他說什麽,大半表情隐入黑暗中,可樂雍如分明能感覺到,那人的嘴角是微微上揚的,看着蕭闌的目光是柔和的。

那個活得沒心沒肺的人,那動嘴閉嘴就是滔滔不絕一大串話的人,有時候讓你忍不住想掐死他,有時候又……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但凡有點喜歡的人和東西,都不屬于自己。

又或者,最後總要被人奪走。

樂雍如暗暗嘆了口氣,有些失落,又有些自嘲地笑了,移開視線不願再去看那兩人,強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石頭上。

這确确實實是一塊石頭。

四角生棱,看得出被人工打磨過的痕跡的,但是并不重,可能是時間匆促沒來得及完工,也可能是石頭的材質不适合打造,整體顯得有些粗糙,只有湊近了才能看到,那些附在上面的乳白色微光,并不是表面刷了什麽磷粉,而是石頭本身在發光。

能發光的石頭自古有之,被稱為夜明珠。在現代,夜裏自己發光的東西并不稀罕,很多東西表面塗了材料,晚上也能發光,但真正的夜明珠卻十分稀有,跟常見的熒光石不一樣,即便沒有外來光線的照射,歷經千萬年,也還能自然發光,并且表層晶瑩剔透,比玉石也毫不遜色,這種夜明珠可遇不可求,當初蕭闌他們到過的樓蘭地下古城裏,就曾經看到過不少,都被鑲嵌在石壁上,組成一幅奇異的圖案,随便拿一顆出去都是稀世珍寶,可惜後來石室被炸毀,那些夜明珠也就跟着沒了。

樂雍如沒有參與過那次行程,自然也不曉得這些遭遇,他只是被石頭裏面的情形吸引住了。

那裏面嵌着一個模糊不清的黑影,看上去就像一個人側躺着,微微弓着背,眼睛注視久了,這團黑影仿佛要将人吸住一般,不斷蠱惑着你伸手摸上去,甚至隐隐能倒映出樂雍如的身形面貌。

這種詭異的情形讓他忍不住後退了兩步,抑制住手伸出去的沖動,一邊失聲道:“這究竟是什麽玩意,怎麽這麽邪門!”

“秦王照骨鏡啊,剛才說過了,你記性真差。”蕭闌走過來,将他往後拉了兩步。“不要靠太近,你會被吸進去當娈童的,到時候我可沒法救你,喔不對,你年紀這麽大了,頂多是個男寵,不然就得割了小JJ當宦官,他是最讨厭宦官的,到時候你可慘了。”

樂雍如無語地聽他胡說八道,指着那個黑影:“你說那裏面是個人,怎麽把一個人塞進去的,他又是誰?”

“這就是始皇帝,你也可以叫他秦始皇,嬴政,趙政,暴君,陛下。敢情我們剛才說了那麽多,你一句都沒聽進去!”蕭闌拍拍他的肩膀。“能近距離參觀千古一帝,是你的造化,趕緊多看兩眼,說不定以後要收門票了,請勿觸摸,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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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雍如翻了個白眼:“他要是始皇帝,我就是盤古!”

蕭闌笑了一下:“你不信嗎?我也不信。生前那麽威風的一個人,死後怎麽就在這裏了。”

樂雍如聽着語氣有點不對,怔了一下,忙轉過頭去。

這個人還在笑,目光落在那個黑影上,卻有些蒼涼。

再定睛一看,吊兒郎當笑容挂在臉上,哪裏有什麽悲涼,剛才仿佛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喂……”樂雍如不知道該說什麽,之前和他在一起瞎鬧着,只覺得這家夥總是氣死人不償命,卻又讓人忍不住去接近,現在卻覺得這人身上仿佛還有很多秘密,是他窮其一生也無法看透的。

蕭闌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如如乖,你去看看這裏有沒有出口,要不我們後半輩子就都要在這裏度過了。”

樂雍如馬上把那點子傷春悲秋全忘光了,撇撇嘴:“你自己沒長腿嗎?”

蕭闌一臉理所當然:“我要照顧賀小黑啊!”

那個人站在那裏手腳齊全,手上的血也不流了,看着比自己還精神。“他不用你照顧!”

蕭闌嘆了口氣:“有人把我從上面拉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來,結果受驚過度,現在小心肝還怦怦直跳,不知道會不會是心率不正常,出去得找個醫院去檢查下,人倒黴了,喝口涼水都能塞牙,如如你說是不是啊,如如你為什麽不理我啊,哎喲我的心髒又開始疼了……”

他在絮絮叨叨做西子捧心狀,樂雍如卻感受到賀淵那頭投射過來的不善目光,生生打了個寒噤,告饒道:“我去找,我去找還不行嗎?”

此時水早已退幹,岩壁被這水不知道浸染了多少年,上面生滿青苔雜草,樂雍如繞着四周走了一圈,也沒發現剛才水究竟是從哪個地方退走的。

“喏,沒找到出口!”他對蕭闌翻着白眼又走回來。

“再等等。”賀淵突然說話。

“啊?”

沒等他反應過來,眼前的變故令樂雍如瞪大了眼睛。

那塊偌大的石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在減少,或者說,在融化。

石頭怎麽會融化,融化了又會變成什麽?

樂雍如忍不住後退了兩步,往他們那邊挪了一下,似乎這樣才有點安全感。

他朝地上看去。

地上除了水漬青苔,什麽也沒有。

不過才半個小時左右,石頭已經剩下不到一半,連帶裏面那個黑影,也像是縮小了好幾倍。那些消失了的部分像是已經在空氣揮發掉了。

又是半小時過去,石頭幾乎完全消失,只餘巴掌大的一塊,很快也沒了。

“這是……怎麽回事?”樂雍有點失魂落魄,已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覺得這一天看到的東西,遠遠超越他之前所有的所見所聞,甚至不屬于人類已知的範疇。

賀淵淡淡道:“這種東西,只能依水而生,沒了水,很快就會揮發。”

蕭闌定定看着,表情空白,一片茫然。

他是愛你的,對他來說,那麽多子女,你才是獨一無二的,你是帝國的繼承人,是他引以為豪的兒子,是舉朝上下同聲稱頌的公子扶蘇。

他不想死在沙丘,他心心念念,只是為了親手把玉玺和遺诏交到你手裏,為了親口再對你交代一聲。

他放逐你跟着蒙毅修築長城,只是為了保護你,一個過于心慈手軟的儲君,有強勢的皇父庇護自然沒有什麽,一旦遮蔽的依靠轟然倒下,單憑幾個忠心的人,是無法改變大局的。

他怕你心腸柔軟,狠狠心讓你到塞外飽受風吹雨淋,随那些為帝國出生入死的将領作戰,為的是讓他們對你心服口服,為的是讓你立下收服人心的資本。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那之後的許多子女,未曾有一個讓他如此費心地起名字,未曾讓他如此歡喜地迎接這個生命的誕生,未曾有一個讓他寄予厚望。

他多想回到過去,像從前那樣,哄你睡覺,教你念字,帶你站在宮殿的最高處,指着最美的江山給你看。

只是後來那些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挽回,縱然他是一代帝王,也只能含恨而去。

曾經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同年而死,相隔千裏,到死也沒能見上一面。

而在那之後,烽煙四起,群雄逐鹿,卻已經不是他們的時代了。

心口翻湧不已,壓抑了千百年的情感一瞬間脫籠而出,不是被禁锢在冷冰冰的石頭中,而是與身軀融為一體,說不清是那個人想借他的口訴說出來,還是他找回了遺落的記憶。

地魂命魂彙聚在一起,賀淵自然也繼承了那些前塵往事,恩怨情仇。

從此都不能再說與他不相幹。

前生父子,今世情人,冥冥之中自有牽引。

我是嬴政,嬴政也是我。

他看着青年俊秀而脆弱的側臉,平靜地想着。

一邊伸出手,将這個人拉過來,緊緊锢入懷中。

“還有我。”

蕭闌微微一震。

“小黑,”他喃喃出聲,低得幾不可聞:“阿爹……”

賀淵輕笑出聲,松開手,受傷的手改而緊緊握住他,仿佛不覺痛感。

他指着石頭融化之後露出來的洞口。

“從這裏下去。”

“這裏能通往上面?難道裏邊有樓梯?”

“我也沒去過。”

樂雍如踟蹰不前:“那有沒有危險?”

賀淵面無表情:“大兇之地。”

樂雍如不知道他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聞言更不肯下去:“我不爬狗洞的!”

賀淵懶得再廢話,一腳把他踹了下去。

洞口不大,下面的通道也只能容納一個人佝偻着背爬行。

這裏不知道是天然形成還是後天開鑿的,凹凸不平,但卻很少有尖銳棱角,想必就算有,也被這麽多年的流水磨平了。

樂雍如在最前面,後邊是賀蕭兩個人。

蕭闌想起喜歡擺酷的賀小黑跟在他後面爬,就覺得很喜感。

環境漆黑潮濕,又不知道前方會有什麽危險,本來就很壓抑,樂雍如被他那陣嘿嘿嘿的笑聲笑得更是心裏發毛,心想要不是你在我後面,我就狠狠修理你一頓。

想歸想,有賀淵在,他滿腔悲情,敢怒不敢言。

仿佛察覺樂雍如的情緒,蕭闌開口轉移注意力:“小黑,你那會兒為什麽會跟姚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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