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啊!”

葉榮秋猛地坐起來,驚愕地大口大口喘着氣。

坐在他身邊的黑狗被他吓了一跳,手裏的湯灑了一點在手上,他立刻把手伸到葉榮秋面前,催促道:“快舔了,別浪費!”

葉榮秋愣愣地看着他,錯愕的眼神逐漸變為驚喜:“你沒走!”

黑狗以為他做了噩夢,夢見自己把他丢下了。葉榮秋那從絕望到喜悅變化的眼神讓他心裏咯噔一跳,莫名覺得有點心疼。葉榮秋就是一只貓,而且是一只家貓,離了人就活不成的可憐的小家夥。然後他堅定地把手湊到葉榮秋嘴邊:“快舔了!”

葉榮秋看着他手上黃褐色的湯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但是被他兇巴巴的樣子吓了一跳,下意識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苦的他一張小臉都皺了起來。

黑狗見他乖乖舔了,于是把手收回來往衣服上擦擦,低下頭拌手裏的碗。

葉榮秋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連忙撩起袖子去看手腕。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塊德國機械表不見了。

黑狗餘光瞥見他的動作,面無表情地說:“我賣了。”

葉榮秋震驚地看着他:“賣了?”

黑狗端起手裏的藥碗:“給你買藥。”

葉榮秋看看那碗藥,吸了吸鼻子,不滿地抗議道:“那是我爹送給我的二十歲生日禮物!”

黑狗問他:“那你喝不喝?”

葉榮秋撅着嘴把碗接了過去,喝了一口,眉頭直皺:“好苦。”以前他在家裏吃藥,他家的用人都會給他碗裏加上紅糖。況且此時他正餓着,藥物刺鼻的氣味讓他胃裏一陣陣翻滾,着實難受。

黑狗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他端着一個鍋子走進來。他出去的時候葉榮秋捧着碗眼巴巴地盯着門口,似乎怕他這時候一走了之似的,他一回來葉榮秋就松了口氣,又低下頭裝腔作勢的喝藥。

黑狗把鍋子端進屋裏,葉榮秋用力吸了兩口氣,猛地擡起頭,死死盯着他手裏的鍋:“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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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說:“羊肉湯,你先把藥喝了。”

這回葉榮秋二話不說一口氣就把藥幹了,跳下床就要撲向羊肉湯,但是他病的全身沒力氣,腳一軟直接就撲在了地上。

黑狗也不去扶他,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一邊用小碗乘湯一邊諷刺道:“我還以為葉二少爺看不上這些陋食。”

葉榮秋才不管他的諷刺呢,撐着床爬了起來,擦了擦口水,眼巴巴地等着黑狗。黑狗盛完湯端到他床前,他伸手就要接,黑狗卻将碗擱到一邊的櫃子上:“很燙。”

葉榮秋見他端着沒事,以為燙不到哪兒去,沒想到伸手一碰到碗沿立刻就被燙的把手縮回去了。他感到不解:“怎麽你端着沒事?你不怕燙?”

黑狗伸出自己寬厚的長着繭子的手掌:“二少爺的手怎麽能和我的比。”

葉榮秋真不喜歡他那種諷刺調侃的語氣,磨牙霍霍:“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黑狗懶得理他,走到床邊去喝自己的那碗的——他也餓鸀了眼,再不沾點油水,他就要把細皮嫩肉的葉二少爺給吃了。

葉榮秋眼巴巴盼着羊肉湯變冷,眼瞅着熱氣冒得不那麽厲害了,忙伸手去端碗。可他發現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虛弱,剛把湯碗端起來一點手腕就不自覺發抖,他生怕把湯灑了,只好又擱回去。葉榮秋心裏指望着黑狗能喂自己這個病人,可是顯然黑狗無意伺候的那麽細致,自己享受完了就坐在桌邊剔起牙來。

葉榮秋咳了一聲:“我端不動碗。”

黑狗斜睨了他一眼:“你不喝?那我喝了。”

葉榮秋氣惱地瞪他:“我要喝!”

黑狗嘆了口氣,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倒是沒再說什麽,坐到床邊端起碗用勺子舀了湯往葉榮秋嘴裏送。葉榮秋還生着病,難受的厲害。越是這個時候,他就越只能接受別人順着他,誰要是敢露出半點嫌棄或不耐煩的神情他就要發毛——因為他缺乏安全感,怕極了別人會在這時候把他丢下。

對着黑狗那不耐煩的臉,一堆刻薄的話在葉榮秋舌邊打轉。

“不想伺候就放下,擺出這張臭臉給誰看?”——不能這麽說,黑狗真的會把碗放下的。

“有什麽了不起,等我病好了我自己喝!”——可是現在還病着。

“伺候我你有什麽不情願的?我給你錢就是了!”——可現在沒錢。

黑狗見他不動,放下勺子摸了摸他的額頭:“咋了?”

葉榮秋鼻子一酸,十分乖順地搖頭:“沒有,我想喝湯。”

于是黑狗又舀起勺一勺一勺喂他把熱湯喝下去。其實黑狗的手藝并不咋樣,當然條件也有限制,他連蔥和姜都沒買,就舀一斤羊肉切碎了丢進大鍋裏和水煮,那湯膻得厲害。如果放在從前,在葉家還輝煌的時候,葉榮秋聞一聞這味道就會直接讓人把廚子給換了;要是放在葉家稍稍沒落的時候,葉榮秋也會不準人把這湯端上桌倒人胃口。可是現在葉榮秋僅僅是在心裏小小嫌棄了一下,就乖乖把湯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到後來還把嘴湊過去銜着碗沿咕嘟咕嘟喝。

喝下一碗熱湯,葉榮秋覺得渾身舒坦,一擡起頭,又看到了黑狗那似笑非笑嘲諷的表情。其實這時候是葉榮秋敏感的多慮了,黑狗只是覺得他現在這幅急不可耐的樣子和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對比起來很是有趣,并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可葉榮秋還是不高興了。

葉榮秋不想讓黑狗看低他,便想做點什麽讓他們兩人之間變成平等的,而不是單方面的依賴,于是他僵硬地說:“謝謝你。等到了武漢,我會給你報酬的。”

黑狗一愣,挑眉:“報酬?”

葉榮秋想了想,把五個大洋咽了下去。又想了想,把十個大洋咽了下去。

黑狗似乎顯得饒有興致,繼續追問:“二少爺打算給我什麽報酬?”

葉榮秋有點後悔和心虛,他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黑狗伸出手算起賬來:“我好歹也救過你的命幾回了吧?黃三爺那算一回,我從日本人手下救了你兩回,今天再算一回,二少爺覺得你一條命值多少?”

葉榮秋看着黑狗無波無瀾的雙眼,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的。

黑狗歪着嘴痞笑起來:“你要給少了,是看不起你自己,那可不行。我算算……”他靠近葉榮秋,一只手撐在他身側,葉榮秋往側裏躲了躲,黑狗另一只手撐在他耳邊的牆上,把他禁锢在自己的兩臂之前。他不依不饒地欺近葉榮秋,臉越湊越近。

葉榮秋不知道他想幹什麽,緊張地抓緊了身下的床單,心跳迅速加快,大腦一片空白。

黑狗似乎很認真地在思考,然後他說:“金銀珠寶都不能跟葉二少爺的命相提并論,這世上什麽東西都比不上二少爺珍貴,還得二少爺自己才值得上你自己的命。要不這樣,我救二少爺一回,二少爺就陪我睡一覺?”說着他一只手伸進被子裏捏住了葉榮秋的大腿根,并且緩緩向上滑,眯着的雙眼裏透出危險的光。他知道這才是葉榮秋的死穴逆鱗,碰一下就要瘋的要害。

葉榮秋被吓傻了,單薄的身板拼命往後躲,再躲就要嵌進牆裏去了。他确實被吓瘋了,但是并不是因為憤怒,而是驚慌。他很慌,非常慌,慌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麽。他緊緊抓住黑狗的手,卻無力把他扯開。

黑狗見他臉色都白了,終于松開已經摸到他兩腿之間的手,嗤笑一聲:“算啦,十個大洋就夠啦,窯子裏的姑娘夠睡一百回的,葉二公子比她們值錢得多嘛。”說完他就轉身摔門出去了。

關上門後,黑狗煩躁地摸了摸口袋,只摸出一盒空火柴,這才想起他已經很多天沒煙抽了。他往身後關閉的大門看了一眼,沉着臉罵道:“白眼狼兒!”

屋裏,葉榮秋的身子無力地從牆上滑下來。他心裏被複雜的情緒撐滿了。煩躁,惱恨,慌張,茫然……他用力蹬了兩下床板,然後用被子悶住了頭。

黑狗在外面逛到晚上又回來了,正好葉榮秋一覺睡醒。前兩天他們住的都是烏煙瘴氣的通鋪或者廟宇,今天因為葉榮秋病了,黑狗賣了他的表換了點錢,因此又租了一間好點的房間給他養病。這間房還是只有一張床,不過床比他們先前睡的那張大了不少,也有兩床被子了。

黑狗擦了擦身體就上床睡了。沒理睬葉榮秋,背對着他睡的。

葉榮秋吃飽睡足,開始後知後覺地心疼起他那塊德國機械手表來。他小聲問黑狗:“我那塊表賣了多少錢?”

黑狗背對着他說:“兩塊大洋。”

葉榮秋哽了一下,語調都變了:“兩塊大洋?我爹三十塊大洋買的!”

黑狗哼了一聲:“特殊時期。”

葉榮秋心疼地嘀咕道:“我戴了兩年,睡覺都舍不得舀下來……你賣哪了?等我取到錢,我再去贖回來。”

黑狗說:“李記當鋪,活當的。”

葉榮秋松了口氣。

黑狗閉上眼睡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葉榮秋小聲地說:“謝謝你。”

黑狗嘴角彎了彎,這才終于舒心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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