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用不上
第二天下午,陳鳳霞結束了少年宮前頭的生意,親自送女兒去游泳館。
她帶了錢交學費,又特地跟教練打招呼,算是正式開始小姑娘的學游泳生涯。
鄭明明換上泳衣跟表姐陳敏佳站在一起,齊齊的花骨朵模樣,圓圓的小臉都笑得見牙不見眼。
小弟弟同兩個姐姐揮手道別的時候,兩個小姑娘還大聲保證等她們學會了就也教他游泳。
小肉團子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就咯咯直笑,歡喜得不行。
陳鳳霞看他的樣子都好笑,搖頭道:“他還游泳啊,他往水裏頭一放,就跟魚丸一樣漂上來了。”
瞧他白白胖胖的,可不就是顆魚丸。
鄭明明恍然大悟:“是啊,弟弟胖,身上脂肪含量多,能夠自己漂在水上的。初中物理書上說了,脂肪密度輕。”
陳敏佳瞪大了眼睛,感覺不可思議:“還能這樣?那胖子豈不是天生會游泳了?”
鄭明明點頭,一本正經:“是我們所有人都天生會游泳。我們在媽媽肚子裏頭時就泡在水中啊。”
陳敏佳暈頭轉向了:“沒有吧,我就不會啊。要會的話我們還去學習幹什麽?”
她在游泳館的時候,沒游泳圈套着都是咕咚掉下去的。有一次她沒抓牢游泳圈,要不是旁邊的姐姐幫忙,她差點兒就淹死了。
也是為着這件事,她才猶豫着要不要暑假裏頭學游泳。
鄭明明煞有介事:“這叫用進廢退。因為我們很長時間都沒泡在水裏了,所以就忘了。學游泳是為了讓我們再想起來怎麽游,恢複我們的本能。”
陳鳳霞在旁邊聽得嘴巴越張越大,她姑娘真是她姑娘啊,說話一套一套的。
還初中物理書,還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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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她才上小學四年級吧,這是小學沒畢業,就打算自學完了初中課程嗎?
鄭國強要再說自己沒時間學習就好好看看女兒吧。
論起忙,明明才是她家最忙的人呢。
不照樣沒耽誤她學習。
鄭明明和表姐偷偷分享了失蹤的小妹妹的去向,壓在陳敏佳心中的巨石也落了地呢。
沒被淹死就好。
等将來,他們家條件更好了,一定可以把妹妹接回來養。
啊,她妹妹肯定比小表弟更好玩。因為女孩子天生比男孩可愛啊。
洋娃娃就都是女孩子。
小姑娘沒有考慮為什麽家裏可以養得起弟弟卻不能養妹妹,或者說她下意識地跳過了這個問題。
才九歲大的小少女,生活中不應當有那麽多陰霾。
那就多盯着陽光看吧。
今天太陽好大呢。
陳鳳霞從游泳館出來,依然不敢放慢腳步,她得趕緊再馬不停蹄地陪自己母親去區醫院紮針灸。
為什麽是區醫院?因為昨天那位教授一個禮拜七天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坐門診,充分将光熱灑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呗。
陳鳳霞再登陳文斌的家門時,印在她眼中的場面就幹幹淨淨的,再也不複先前的狼藉。
高桂芳人躺在床上沒起來,說是動了胎氣,醫生讓她靜養。
開門的是陳高氏,滿臉慶幸,小聲說:“不吵了。”
看來女兒講的沒錯,兒子兒媳婦鬧離婚,就該他們當長輩的壓着勸着。
陳鳳霞心道,行了吧,你們真看得起自己。陳文斌才不會把你們的話當回事。
自己這位弟弟之所以消停了,不過是想通了,不再糾結。
光從這事來看,陳文斌能從個農村窮小子成長為江海的億萬富翁,也不是完全偶然。
他是真狼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關鍵時刻堅決不亂了陣腳。
眼下古工還關系着他手上工程的驗收呢。用後世的時髦話來講,就是他的金主爸爸。
這個時候他鬧起來,自己叫人看了笑話不說,搞不好手上的工程也要出問題。
也許等到孩子出生之後,他會帶小孩去做親子鑒定,再決定未來吧。
其實只要等到小孩長大,所有人都會知道他父親是誰。
陳家的大孫子,長得跟陳文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唉,旁人的家務事,輪不到她管天管地。
陳鳳霞就沖躺在床上的高桂芳笑笑,安慰她道:“那你好好養着。這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永遠跟自己最親。”
高桂芳倒像是感動了,連眼眶都泛出紅,很有要和大姑姐推心置腹的意思:“可不是嗎,姐姐,我一切不為,就為了佳佳跟肚子裏的孩子。”
那個已經被送走的小孩自然就不算了。舍棄了就是舍棄了,高桂芳倒是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看來真是那句話,女人對自己夠狠,才能活得舒服。
起碼高桂芳上輩子要比她陳鳳霞過得潇灑多了。
陳鳳霞笑笑,沒接弟媳婦的話茬,就叮囑對方好好養着:“我陪阿媽去醫院吧。”
這回去區醫院,還是坐公交車。
陳鳳霞惦記着五點鐘得去活動中心接班,完了還得趕緊準備晚上要賣的吃食,懷裏抱着兒子,兩條腿也走得飛快。
這下子陳大爹又不樂意了,開始抱怨:“也在城裏待了這些年了,連個車子都沒有。”
今年過年的時候,他同宗的兄弟家的女兒女婿就開着小轎車回來的,還帶爹媽到城裏頭玩了好幾天呢。
陳鳳霞二話不說就要在街上攔出租車,嘴裏頭也痛快得很:“行啊,我們打車過去。文斌給的錢還有剩,花完了我再要。”
陳大爹變了臉色:“你弟弟掙錢多辛苦,你怎麽就一點兒不曉得惜護?”
陳鳳霞笑得開懷:“這做兒子的給娘老子花錢,哪有心痛的道理。你不是說我跟國強沒本事嘛,我承認。你兒子陳文斌有本事,開小轎車,你有本事你坐去。”
陳高氏看着女兒臉色不對,趕緊出來打圓場:“好了,車子來了吧,我們趕緊上車。”
“這是91路車,我們要坐19路。”
陳高氏突然間感慨起來:“你命要比阿媽好啊,阿媽那個時候打仗,日本鬼子前腳對你笑,給你糖吃,後腳就能一刀捅過來,就把你挑在刀尖上挂着。吃也沒的吃,吃樹皮的吃觀音土爛肚子死了的,滿地都是。你還能上學識字,真好。”
陳鳳霞也叫她帶偏了方向,就安慰了句老太太:“好了,阿媽,多少年的老黃歷,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只要你們不作妖,別沒事瞎折騰。再怎麽樣,也衣食不愁。
車子沒來,陳高氏跟女兒站在一處,開始跟女兒說體己話:“你阿爹心裏頭不痛快。你弟弟心情不好,講話夾槍帶棒的,你阿爹難受哎。”
哦,是嗎?
陳鳳霞暗道活該。
她不心疼父母,反正無論弟弟弟媳婦怎麽對待他們,他們的心頭寶還是陳文斌跟高桂芳。
現在就不痛快了?以後大過年的當着那麽多親戚的面被兒子兒媳婦指着罵下不了臺的日子在後面呢。這不也沒妨礙他們心裏頭只有陳文斌一家啊。
那才是他們的種,他們的命根子。
在兒子兒媳婦面前受了氣,就跑到她面前發火,好有臉。她是什麽?他們的撒氣桶?她沒那麽賤!
陳鳳霞就由得老太太絮絮叨叨,一雙眼睛半閉不閉,漫不經心地看着街上的車水馬龍。
其實她自己也能給阿媽紮針灸,又不是什麽會傷到腦袋的穴位,知道位置就能下針。
方教授都說再去兩趟,她差不到就可以單獨給明明紮針了呢。
但她懶得在父母面前顯擺。
人家不領情,她賣弄什麽。要是不能一針見效,立竿見影,說不定爹媽還會嫌她紮壞了。
反正她窮她沒本事,她就處處讨人嫌。她承認就是了,何必自己硬巴巴湊上去叫人嫌好怠拐呢。
陳鳳霞開口打斷了母親的絮叨:“往這邊站站,灑水車過來了。”
陳高氏愣了下,才呆呆地冒了句:“哦。”,停止了絮叨,站回了丈夫身旁。
雖然說不上來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也感覺女兒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心冷了,心硬了,沒良心了。
做爹媽的感覺很寒心。
陳鳳霞無所謂,她的心上輩子已經冷透了,這輩子熱乎的有限。她眼睛只盯着來車的方向等待公交車。
這個年代的公交車可沒智能提醒,公交車站上還有紅字提醒距離幾站路。要是一錯眼的功夫車子開走了,天知道下一班車什麽時候到。
大下午的,八月天的太陽曬死個人,街上清清冷冷的也沒幾個人,柏油馬路曬化了,那黏糊糊的黑油就跟鐵水一樣,誰要是走上去,都要被燙化了的。
太陽太厲害了,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光點,道路兩旁的梧桐跟香樟都沒精打采的,綠色像是打過蠟,反光也刺得人眼睛疼。
小鄭骁乖乖地趴在母親懷裏。其實剛學會走路的小孩更願意自己走,可是地上太燙,他又覺得還是媽媽懷裏比較好。
陳鳳霞拿毛巾給兒子擦汗時,一直安靜如鹌鹑的小家夥突然間揮舞着胳膊,嘴裏頭大聲喊着:“哦哦。”,兩條小腿蹬個不停,看起來激動得不行。
陳高氏湊過來問外孫子:“我們小骁看到外婆高興唻?”
說着,她還伸手摸了摸外孫的腦袋。
鄭骁卻搖頭晃腦的,脖子拼命往前伸,似乎嫌棄外婆擋住了他的視線。
陳鳳霞再往前頭看,這才瞧出端倪來,前面好像出事了。
一個長頭發的年輕女人被人拖着從街邊的店面裏頭出來,另一個中年短發女人捂着腦袋,氣急敗壞地喊:“反了你了?你還拽我頭發。”
陳鳳霞眯起眼睛,這才在強烈的白光下看清了長發女人手上抓着的東西。
天啦!一撮頭發,看樣子是硬生生從短發女人頭上扯下來。
長發女青年被幾個人強行摁住,披頭散發,滿身狼狽,跟個瘋子似的,還在大喊大叫:“我不要參加學習班,我不去,我不做檢查。”
那中年短發女人冷笑:“這事兒可由不得你,查,必須得查。還是個姑娘?查了才知道是不是姑娘,有沒有偷生!”
女青年聲音凄厲:“老黃,老公你死哪兒去了,有人要殺你兒子啊。我不是你們江海人,你們管不到我。”
“你住在我們江海,這事兒就歸我們管。”
他們推嚷着往這邊近了些,陳鳳霞才看清楚披頭散發的女人的臉,頓時吃驚不小。
這不是黃大發那個小三嗎?
摁着她的幾個青年問短發中年女人:“書記,現在怎麽辦?”
“涼拌!”被稱為書記的女人手還捂着頭,嘴裏發出斯拉斯拉的聲音,沒好氣,“趕緊送醫院,查完了按規矩辦。”
什麽規矩?強行打胎呗。
什麽學習班啊,計劃生育抓人上學習班。
陳鳳霞下意識地抱緊懷裏頭的兒子,心中一時間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長發女子被強行摁上了車,無力掙紮,哭喊着為自己辯解:“我沒生過,我能生,我馬上就打結婚證了。我男人馬上就離婚娶我了。”
陳大爹原本還在小聲咒罵搞計劃生育的不做人,聽到這兒立刻啐了一口:“呸,養私孩子的。”
這種人放在哪個朝代都被人戳脊梁骨。
年紀輕輕的,不學好!
那頭的計生幹部也滿臉不齒:“好意思哦,人家老婆不曉得生,要你給他生。你這種人,就該進學習班好好學習,改造世界觀。”
陳高氏先還跟着看熱鬧,這會兒突然間白了臉,小聲念叨:“這城裏頭也抓得這麽嚴啊。那個,他們會不會也抓桂芳去打掉啊。”
陳大爹瞬間也慌得不行,這可如何是好?兒媳婦懷的可是他們陳家的孫子。
老兩口頓時六神無主,恨不得能弄個《西游記》裏頭的寶貝口袋,将兒媳婦收進去藏起來。
那頭的面包車門口,長發女子還在拼命掙紮。
陳鳳霞收回視線,只招呼父母:“阿爹阿媽,上車吧。”
19路公交車來了。
她上了車,目光看着車窗外。大片的綠樹被太陽曬得發白,外頭的大喇叭唱着“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着祖國的大地”。
她說不清楚自己是個什麽心情。
小三被計生幹部強行帶走了去打胎,這應該她期待發生的事啊。
只要這個孩子一天不被解決掉,那胡月仙母子倆就有一天會重複上輩子命運的危險。
誰重生了,誰不想改變命運啊。
可那又是條命,已經開始生長的命。
陳鳳霞當過兩回媽,懷過三次孕,她知道小生命孕育在自己肚子裏是個怎樣神奇的感受。
而這一切,對那個年輕的女人來說,馬上就要結束了。
“鳳霞,鳳霞——”陳高氏憂心忡忡,“喊你怎麽不答應啊。”
陳鳳霞這才從恍惚中驚醒,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才回應母親:“什麽事?”
陳大爹又不滿意了,說話語氣也沖的很:“我們講話你當耳旁風啊。桂芳的事,你就不管?”
陳鳳霞反應過來父母是擔心弟媳婦會被計生幹部拉去打胎,頓時無語。她管個屁啊,又不是她讓高桂芳懷孕的,她管哪門子?
“文斌會處理的,這是他的小孩。他不管誰管?”
陳大爹對女兒的不滿再度加重,這說的是什麽鬼話。
“桂芳懷的可是我們陳家的孫子,陳家的香火就靠他繼承呢。”
陳鳳霞點頭,十分贊同:“是啊,那你問我這個嫁出去的大姑子做什麽?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不好插手娘家的事吧。”
陳大爹被女兒噎得說不出話來,還是陳高氏負責打圓場:“鳳霞,你當初是怎麽躲計生幹部的啊。”
陳鳳霞當真無語,仗着兒子小還不會說話,就肆無忌憚了:“桂芳比我生的晚。”
那個送出去的二女兒,所有人都真當她沒存在過了嗎?
高桂芳今年過年才生的,要說躲計生的方法,她應該經驗更可靠才對。畢竟現在計生幹部抓超生的方法也是日新月異與時俱進的。
陳高氏還是憂心忡忡:“你也想想啊,萬一上門查的時候,你怎麽躲的呢。”
陳鳳霞嗤笑:“你們要是真不放心,就讓高桂芳住我們租的房子,我們那邊沒人查。”
她不過是反諷的一句話,沒想到她爹媽居然還當真了。
陳高氏眉目舒展,露出了笑模樣:“這也行,正好鳳霞可以幫忙照應着點兒。”
行個鬼!
陳鳳霞差點兒沒跳起來,合着她在爹媽眼中就是個不要錢的老媽子。讓她一個大姑姐伺候懷孕的弟媳婦,虧他們想的出來。
她家小二子才剛滿周歲呢。
陳鳳霞拉下臉冷笑:“我怎麽伺候?她住我家,我當然得住她家去了。否則難不成還讓我們一家老小打地鋪?”
她懶得再理睬爹媽,直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陳文斌不是辦了二胎證嘛,鹹吃蘿蔔淡操心。”
陳高氏卻憂心忡忡:“江海不認我們的二胎證怎麽辦?”
“那你就把兒媳婦接回家去服侍。”陳鳳霞沒好氣道,“你親自照應你大孫子也好放心。”
公交車停在了區醫院門口。
陳鳳霞抱着兒子就下車,只留給父母一個後腦勺。他們怎麽就沒擔心過她生小二子的時候會被抓走?她還沒有二胎證呢。
人心變起來可真快啊。
明明當初她生大女兒的時候,阿媽還跟沒人服侍坐月子的她抱頭哭了一場。
呵,那個時候鄭國強是社辦廠的銷售科長。
算起來,陳文斌之所以能夠承包公社建築隊,把人拉到江海做工程,最早也是鄭國強幫忙牽的線。當時公社負責這事的幹部跟鄭國強關系不錯。
現在陳文斌已經在江海立住腳了,這些用不上的老關系,陳家當然也不用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