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芙蓉帳暖(二十九)
周延璟求了謝弈許久, 終于在他暫且解決了家裏的麻煩之後, 謝弈才勉強松了口, 答應帶他來府上見瑤光一面。
二人進了謝府,穿過前庭,沿着抄手游廊往花園的方向去, 而後再走過湖上的曲水回廊,盡頭處就是靜心堂所在的那片竹林了。
一邊走,謝弈問起周延璟家中的情況,“你家老夫人的病情, 如何了?”
周延璟微微皺起眉頭, “太醫說她的命雖然保住了,但是後遺症很嚴重,以後都只能是那個樣子, 好不了了。”
他從前只知道老夫人不喜歡他,哪怕他是她唯一的孫子也一樣, 卻不知道原因為何。那日去了曾府, 聽了曾老夫人和曾氏說起過往, 他才知曉老夫人的恨從何來,以及她的意圖将永定侯府改換許姓的心思。
周延璟以為老夫人會在他身上做文章, 就像當年那樣, 卻不想她這次竟然拿了瑤光開刀,還是毀人名聲這等下作的手段。
聽到街頭巷尾可怕的流言後, 他心中原本僅有的最後一點仁慈, 也終于被消磨殆盡。他痛恨老夫人的無恥下作, 同時更痛恨自己無用的仁慈。如果不是還顧念着最後一絲仁義,早一些動手清算許家的人,老夫人也不敢這麽肆無忌憚的作妖,瑤光也就不會被牽連進來。
她明明沒有什麽錯,只因為跟他扯上了關系,就憑白遭受飛來橫禍。
若是那些可怕的流言傳進她耳中,她該如何承受?
周延璟發了狠,短短幾日的時間,搜羅好了許家人借職務之便易,貪污受賄、中飽私囊的證據,直接送到了刑部尚書手裏,絲毫不掩飾因私報複的意圖。
本來這種情況,在發落之前都需要好好考慮一番,畢竟大家同在朝為官,你一下就想端了人家滿門,來個斬草除根,未免太狠了一些。
但如今的刑部尚書宋存真曾是謝太傅的門生,這次受害的人又是謝家才找回來的,一家人千嬌百寵,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的寶貝着的姑娘,如此一來就是特殊情況了,而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也就不用考慮那麽多,直接給查辦了。
不過不管于公于私,宋存真都看不上永定侯府的這位老夫人。
早些年的時候,這位老夫人就是個不消停的,當初周延璟的事可是鬧得人盡皆知,最後也不了了之,也就是周永衡能忍得下她,随便換個誰都得恩斷義絕。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都已經是一把年紀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了,卻偏偏不知道修身養性,還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用上這等惡毒下作的手段,當真是讓人厭惡。
于是許家滿門,幾乎是一夜之間被投近了大牢裏,鐵證如山,按律查辦,再無翻身的可能。
Advertisement
……
老夫人一心只向着娘家,這些年來沒少為那邊謀好處,如今被周延璟與謝家人一道,一網打盡,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氣急攻心,就直接氣暈過去了。
這一次,是真的暈,而非之前那樣裝的。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吓得不輕,尖叫聲險些沖破屋頂,慌慌忙忙請了大夫過來。
大夫也是老熟人了,這些時日看老夫人裝昏都習以為常,看到院子裏伺候的下人們擔憂的表情,心裏還感嘆一句‘一個個裝得真像’。他帶着兩分漫不經心進了屋子,到了床邊上,伸出手去給老夫人切脈,然後就傻眼了。
老夫人的脈象十分紊亂,昭示着她如今正處于非常危險的狀态,随時都可能一命嗚呼。
這大夫是許家那邊的一門遠房親戚,拖了關系搭上了老夫人,平日裏就是陪老夫人做做樣子來唬一下周永衡,本身沒有多少真才實學。如今老夫人真病了,且還這麽嚴重,根本不是他能治得好的。
不過他也算是有點自知之名的了,松開手搖了搖頭,直說自己治不好,讓另請高明。
而婆子卻以為他是借故勒索,想要更多的錢,于是雙方就起了争執。
這一鬧,就把時間給耽誤了,後來終于确認大夫是真的無能,而老夫人的情況愈發惡化之後,下人們才是真的慌了,重新去請了城中有名的大夫過來。
然而新請的大夫也束手無策。
最後婆子沒辦法了,只得求到周父面前,求他去請宮中禦醫。
周父順從了老夫人這麽多年,已經忘了拒絕二字如何寫,滿口應下,而後乘了馬車匆匆趕去宮裏。只是一來一回,耽誤的在途中的時間太久了,後來雖然把禦醫請了來,也保住了老夫人的命,卻是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
老夫人醒來後,口角歪斜,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全是無意義的喊叫聲,且不僅如此,她還連路都走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必須有人在旁邊扶着,不然就會摔倒。
可謂是自顧不暇了,日後也不可能再作妖。
……
“當時流言傳開以後,母親察覺到情況不妙,便借讀書識字為由,将阿瑤她留在了家中,那之後她一直都在靜心堂那邊讀書識字,暫且還不知道外面的事。你等下見到她,切記別說漏了嘴。”
謝弈一邊走,又叮囑了一遍。
周延璟點頭應下,“我記下了。”
二人說着話,已經穿過了蒼翠的竹林,名為靜心堂的小小閣樓已經出現在了視線裏。
謝弈視線無意間看見屋前胡亂擺放着的瑤琴,忽然想起事情來,與周延璟說道,“母親給阿瑤請了先生,教她習字,定下的是今日來。那人一貫守時,這會兒應該在這裏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小樓外。
周延璟正欲回話,忽而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不許走神,好好學着,這字該怎麽寫!”
男人的聲音低沉醇厚,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這是獨屬于上位者的口吻。
而不止是周延璟,謝弈也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耳熟。兩人下意識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對視一眼,以眼神無聲交流,而後俱都皺起了眉頭。
原因無他,只是想不起來聲音的主人的是誰,偏偏又都覺得熟悉。
略微思考了片刻沒得出結果,二人便準備直接去看個究竟。他們走過屋前空地,擡腳買上臺階,透過打開的大門往裏看,便見得書案後站了兩個人,一前一後,離得極近,看起來就像是身姿纖細的少女被身後高大挺拔的男人擁在懷中。
少女當然是瑤光,但是那個男人……
周延璟與謝弈幾乎是同時瞪大了眼,眼中是近乎驚恐的情緒。
過了許久,二人才勉強壓下心中的驚疑,堪堪回過神來,下意識想要給那人請安,“陛……”
然而才開了口,對方似有所覺,忽然擡頭看了過來。
視線對上的一瞬間,周延璟與謝弈都讀懂了對方眼中名為警告的意思。餘下的話,也就只能咽回肚子裏了。
……
瑤光沉浸在‘看吧區區書法而已根本難不倒我’的錯覺中,有些忘我。但是握住她手的那只大手忽然停了下來,她卻因為慣性,繼續執筆書寫。
只見落在宣紙上筆跡,瞬間變了樣子,扭曲似爬蟲,粗細不均勻,墨色忽重忽輕。明明是一個字,前後卻有着千差萬別。
瑤光執筆的手瞬間就僵住了,臉上的表情亦是如此。
接着,男人收回了松開了握住她的手,低沉醇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謝公子,周世子。”
瑤光聞言,下意識擡頭往外看去,只見兩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是謝弈與周延璟。
“舅舅,你回來了。”她先與謝弈到了招呼,之後視線落在周延璟身上,只看了一眼便收回,微垂下眼眸,喚道,“周世子。”
周延璟曾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今才算真的知道了這句話的含義。
此前見不到瑤光的日子裏,他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她,腦中浮現她的身影,嬌嗔笑鬧,歷歷在目,還有那許多個旖旎的夜晚,唯有他見過的風情萬種。
現在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之人,心中的思念卻不減反增,愈發的思之如狂。
然而‘周世子’三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那種無形的疏離感,讓周延璟宛如寒冬之際被一盆涼水兜頭腳下,一顆心從裏到外,涼得透徹。
“阿瑤……”
周延璟喚了一聲,下意識便要上前去。
卻被旁邊的謝弈攔下了,“子安,你要叫她謝姑娘才是。”
周延璟身體一僵,反應過來後,一顆心更是跌到了谷底。
瑤光卻是不知道這二人之間暗潮洶湧,與他們打過了招呼之後,稍頓片刻,又介紹道,“舅舅,這是祖母給我請來,教我練字的楚先生。”
謝弈聞言,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讓它看起來不要那麽難看,同時艱難的開口,“楚先生……”
謝弈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他知道謝夫人給瑤光請的先生是謝太傅的弟子,姓褚名敬之。而眼前這位,也是謝太傅的弟子,也姓楚,名琤譽,卻鮮少有人敢直呼其名,只因他是金龍寶座上帝王,這天下的主人。
一貫守時的褚先生今日失了約,而高高在上九五之尊卻突然來了謝府,又恰巧找到了靜心堂,被瑤光錯認為是褚先生。他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并未反駁,且将錯就錯當起了先生,屈尊教她練字。
這究竟是怎樣的巧合?
然而真正讓謝弈心理不安的是楚琤譽的态度以及行事。先生教授學生練字,對初學者手把手教是沒什麽問題,但這僅限于那種遠遠未到講究男女大防的幼童。也正因為如此,他之前在教瑤光練字時,不敢有半點逾越。
楚琤譽卻是完全不顧及這點,之前還用眼神制止了他與周延璟請安,分明是不想洩露身份。
謝弈猜不透楚琤譽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卻是知道後者一貫愛美人,如今後宮中盛寵正濃的徐貴妃,便是因為生得貌美而得寵。謝弈曾遠遠看見過徐貴妃兩次,的确是美貌動人,但是始終不及瑤光的絕色天成。
“陛下他莫不是看上了阿瑤……”謝弈一想到這裏,只覺得一顆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他下意識看了旁邊的周延璟一眼,只見後者亦是眼底布滿憂慮之色,猜想他們擔憂的事應該都是一樣的。
另一邊,楚琤譽将謝周二人的反應盡收眼底,一邊從書案後面走了出來,來到二人身邊,随和道,“謝公子,周世子,借一步說話。”
然而再随和,他始終的皇上,是君王,而身為臣子的謝弈與周延璟,沒有不從的道理。二人心緒沉重的點了點頭,習慣的跟在楚琤譽身後,準備換個地方說話。
不過楚琤譽才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回過頭看向屋裏的瑤光,微微皺着眉頭,語氣嚴厲道,“繼續習字,不可懈怠!”
瑤光正抓着剛才寫壞了的一個字兩種畫風的那張宣紙,準備揉一團扔了,眼不見心不煩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只是才揉了一半,便被楚琤譽突然回頭抓個正着,一時有些尴尬,眼神飄忽,不敢與其對視。
“胡鬧!”只聽楚琤譽呵斥一聲,“你且認真練習,我等下要檢查的!”
“是,謹遵先生教誨。”瑤光低下頭,老老實實應了一聲,看起來乖巧極了。
楚琤譽這才滿意了,轉過身去,與謝弈及周延璟一道去了屋外的竹林之中。
……
離了小樓很遠後,三人才停了下來。
謝弈與周延璟将之前的禮數補了回來,“微臣見過陛下!”
“不必多禮。”楚琤譽擺手,道,“日後在阿瑤面前,記得喚我楚先生。”
他說完之後,視線落到謝弈身上,略一思索後,又吩咐道,“文初,你記得與謝夫人說,阿瑤的先生,朕暫且擔着。你們也好,府上下人也罷,切記守口如瓶,不可讓阿瑤知曉朕的身份,若是洩露了,朕唯你是問。”
聽到楚琤譽連‘阿瑤’都喊出來了,謝弈便知道,他就算現在還沒有看上瑤光,也很快就會了。
謝弈只覺一顆心更是如墜寒潭,遲疑片刻,卻還是咬牙說道,“陛下乃一國之君,日理萬機,哪裏敢勞煩您陪府上小輩兒戲……”
他話未說完,只見楚琤譽瞬間投來一道淩厲的目光,“謝卿此話何意?是覺得朕近幾年疏于練習,怕朕教不好阿瑤嗎?”
謝弈忙垂手俯身,惶恐道,“微臣不敢!”
其實抛開身份不談,楚琤譽完全當得起書法先生。謝太傅曾不止一次感嘆過,他于書法一途上有卓絕天賦,如若不是身為國君,繼續在這一門深造下去,或許将來可比肩先賢留名千古也說不定。
這樣的一個人來給瑤光這個初學者做先生,可謂大材小用。
但偏偏,他的身份又是無法忽略的。
聖心難測,謝弈一時也不敢再繼續試探。
這時,旁邊的周延璟開口了,“陛下屈尊教授書法,此乃是謝姑娘的榮幸,只是陛下您國事繁忙,又不能讓謝姑娘知道您的身份,怕是抽不出時間來教她。”
楚琤譽聞言,忍不住微微皺起眉頭,垂眸沉思。過了片刻,只聽他道,“無妨,朕若是沒空到謝府來,便讓謝太傅收了她練習的字跡,轉交給朕批閱便是了。”
謝弈&周延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