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蒼白之女(6)
帳篷外傳來由遠及近的人聲。多米尼克連忙潛入靈薄獄,幾乎是同一時刻,一名披着白大褂的醫生掀開門簾。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打開的醫藥箱上。
“奇怪,箱子怎麽打開了?難道是我忘記關了?”醫生自言自語,合上了箱子。多米尼克慶幸他并未檢查箱子裏是否少了東西。
多米尼克不願久留,艾比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于是他迅速返回普林公司的營地,像一陣風似的溜進克裏斯所在的帳篷。
“怎麽樣?拿到了嗎?”見他憑空出現,克裏斯絲毫沒有驚慌。他早就見怪不怪了。
多米尼克将那支強心劑給他看:“一切順利。”
“你真的要用這個?”克裏斯仍然猶豫,“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
“我又不是普通人。”多米尼克翻了個白眼,“而且我不會用整支的。”
他拆開強心劑的包裝,将注射器裏的液體推掉一半,留下一半。“我想這些應該足夠了。”
他将注射器交給克裏斯:“你來?”
克裏斯茫然無措地問:“來什麽?”
“給我打一針啊!我自己不敢!”
他解開上衣,露出胸口:“往這裏打。”
克裏斯一邊搖頭,一邊嘀咕着“這真是瘋了”,将針頭紮進多米尼克心口,推入剩下的液體。
多米尼克苦着一張臉,“嘶”的叫了一聲。等克裏斯拔出針頭,他身體一軟,幾乎癱倒在地上。
“你沒事吧?”
多米尼克覺得自己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它強而有力地搏動,将血液擠往身體的各個部位。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似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克裏斯,跟我來!”他拉住克裏斯的手,拖着對方一起進入了靈薄獄。感覺就像千辛萬苦登上了山頂,然後助人為樂地搭了把手,将跟在自己後頭的朋友一把拉了上來一樣。
周圍的顏色瞬間褪去,那猶如褪色老照片的風景告訴他,他們已經離開了現實的世界。不過此刻的靈薄獄與多米尼克平時所見的有些不同,在褪色的世界裏飄着各種各樣奇異的、讓人感到不舒服的色彩,形狀如同一股股糾纏在一起絲線:沙漠一樣的黃色、污水一樣的綠色、幹涸血跡一樣的紅色……一個人從他面前走過,背後拖着一股長長的、糾結着各種的顏色的絲線,那代表此人此刻的精神狀态。恐懼、焦慮、憎惡……那些線條很快就被靈薄獄吞噬,仿佛桌子上一道逐漸蒸發的水漬。越是力量強大的人在靈薄獄中看到的東西越多。因為人類的任何行動——不論是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會在靈薄獄中留下痕跡,猶如人類行走于大地上時留下的足跡。
多米尼克拉着克裏斯,穿過營地,來到海桐鎮東側隧道外。軍隊在隧道前方拉起了警戒線,布置了栅欄,設下了崗哨,禁止任何人進入。不過對于多米尼克來說,這些障礙形同虛設。他踢開一個栅欄,大模大樣地走向隧道。現實世界中的衛兵奇怪地望向那自己挪動了位置的栅欄,咒罵了一句“該死的風”,将它移回原位。
靈薄獄中的隧道裏并未彌漫出白霧,只是單純的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任何一條普通隧道一樣。多米尼克抓着克裏斯的手,兩人肩并肩,一齊走進去。隧道裏沒有燈,哪怕在現實世界裏也是伸手不見十指,何況是在更為昏暗的靈薄獄中。所以克裏斯摸着牆壁,防止他們偏離方向。
視覺消失後,其他感官便變得格外敏銳。多米尼克覺得心髒搏動得越來越強勁,像一臺瘋狂工作的引擎,令他擔憂自己的血管會不會下一秒就爆開。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辨,多米尼克甚至能聽見克裏斯的心跳——從他的手掌傳到自己的手掌裏。
除了這些聲音,他還聽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如同從一臺調頻沒調好的老舊收音機裏傳出的。他仔細聆聽,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在他耳邊萦繞不去。
“在此……施予洗禮……”那聲音斷斷續續,但好歹能聽出幾個清楚的詞,“宣布……孩子……偉大陣線的一員……代價……”
多米尼克意識到,這聲音并非真實存在,而是從他腦子裏直接想起的,大概是某種幻覺。
“必将……更崇高的事業……奉獻……”
這個聲音突然中斷,另一個聲音驟然響起。它更加流暢,更加清晰,飽含悲傷和憤怒,多米尼克幾乎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令人不可抗拒的情緒。
“你把我的孩子賣給惡魔!”
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多米尼克!你沒事吧!”克裏斯托住他的身體,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多米尼克的意識才回到身體裏。他四下打量,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隧道,離開了靈薄獄。他躺在硬梆梆的柏油路面上,周圍籠罩着白色的大霧,能見度極低,至多只能看到十米開外的草地和“歡迎來到海桐鎮”的告示牌。
“我沒事。”他喘着氣,“就是……有點累。感覺像在游泳池裏一口氣游了十個來回。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幻覺中所聽見的那些聲音。那肯定也是幻覺。他從沒有那樣的記憶。可那聲音是如此的清晰和真實,簡直像真實發生過的一樣……不不,現在不是思考那個的時候,還有更要緊的事等着他去做。
為了避免克裏斯看出他心神不寧,多米尼克故意大聲問:“我們果真成功了?這裏是山裏?海桐鎮應該在前方吧。”
克裏斯眺望着白霧的盡頭,極盡目力也無法看得更遠了。“是的。我們已經通過靈薄獄穿過了隧道。海桐鎮應該在這片地區的中央,沿着這條公路就能抵達了。”
“那咱們快走吧。”多米尼克站起來,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不過很快恢複原狀。
“你還是再歇一會兒吧。”克裏斯擔憂地說。
“沒事。我們可以走慢一點。再說我也不想待在這個毛骨悚然的地方。我想快點到達小鎮,找間餐館吃點東西,在床上好好休息……如果那裏還有經營中的餐館和旅館的話。”
克裏斯伸出手臂,多米尼克挽住他,将自己的一部分重量分擔到他身上。兩人沿着公路前進——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周圍的白霧遮蔽了一切,唯一能指示路線的就是這條公路。假如他們偏離了公路,很有可能就此在霧中迷失。
走了約莫十分鐘,視野中朦朦胧胧出現了一個物體,可白霧氤氲,看不真切。兩人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向那朦胧物體走去,等離得足夠近,他們才發現那是一輛大貨車,停在路邊,車頭朝着他們,裏面沒人。大貨車左側停着一輛吉普車,車門大開,擋風玻璃上有蛛網型的裂痕,車裏同樣無人。向右側看去,不遠處的草地上,另一輛吉普車四輪朝天,玻璃盡碎。
三輛車的車身上都噴塗着普林公司名稱和LOGO。大貨車的車廂上還醒目地畫着生物危險标志。
多米尼克扶着克裏斯的手不禁發起抖來。這貨車肯定就是艾比提過的運送病毒的車輛!它們果然在海桐鎮!可是,為何車會停在這裏?為何車內空無一人?司機呢?實驗員呢?負責押運的安保人員呢?難道他們出事了?更重要的是,危險至極的病毒呢?
他們保持着與大貨車的距離,走着弧形路線繞道大貨車背後,打算一窺究竟——
多米尼克頓時心都涼了。貨車車廂大門洞開,裏面空空如也,既沒有人,也沒有貨物。
“天吶……那個裝病毒的容器沒了……”多米尼克頭暈眼花,“這他媽真的成生化危機了……”
“冷靜。”克裏斯抱着一線希望說,“有可能是普林公司的員工帶着容器離開了。容器或許不大,能夠随身攜帶。”
“他們為什麽要帶着容器離開?”
“也許是發生了緊急情況,他們不得不這麽做。”
畢竟這塊地方處處透着詭異,或許普林公司的人真的被逼無奈,不得不放棄車輛,靠人力攜帶容器離開。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八成還在這裏,沒有離開——或者說無法離開。”多米尼克說,“他們有可能在鎮上,我們能找到他們。”
背後冷不丁地響起一個聲音。
“不準動,舉起手,雙手抱頭,慢慢轉身。”
多米尼克發出“噫”的一聲怪叫,險些當場昏厥。不過最後還是挺了過來,依背後之人所說,乖乖舉手投降,慢慢轉過身。
有三名身穿防彈衣、頭戴防毒面具的男人手持沖鋒槍對準他倆。多米尼克顫抖如篩糠,沒昏過去已經算不錯了。克裏斯則冷靜得多。他一眼便看見三人的衣服上都繡着普林公司的标志。負責押運危險病毒的安保人員有這種程度的武裝并不奇怪。不過,克裏斯馬上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性,這三人的行頭亦有可能是從屍體上扒下來的。倘若是後一種情況,那麽小鎮中的狀況一定超乎想像的嚴峻。
“你們是什麽人?”三人中的一個問,“為什麽在外游蕩?”
“我們不是鎮上的人。”克裏斯回答。
“你們是從外面來的?”
“是的。”
三人面面相觑。“隧道已經可以通行了?”其中一人問道。他明顯是三人的頭領。
克裏斯心想,他們這麽問,肯定已經知道隧道無法通行。他們曾嘗試離開小鎮,卻失敗了。
“不。我們是用別的方法進來的。”
三人中個子最矮的男子與頭領耳語幾句,頭領用槍指着克裏斯問:“你叫什麽名字?”
“克裏斯蒂安·莫裏森。”
出乎意料的是,三人放下了槍。那矮個男子用欣喜的語氣說:“我就說嘛,他是莫裏森女士的弟弟,我在CEO辦公室裏見過他們的合照。”
克裏斯松了口氣。看來他們都是普林公司的員工,否則不可能知道艾比的辦公室裏有姐弟倆的照片。
“我是安保主任伊格納茨·馬奇,這位是我的同事布賴恩·拉格倫,”他示意三人中一直沒開口說話的那位,“這位是研究員諾亞·赫特。”他示意那個矮個男子。
“諾亞·赫特——博士。”矮個男子補充道。
“很高興見到你們。”克裏斯由衷地說,“你們已經知道我的名字裏。這位是……”他看着仍然處于驚恐狀态的多米尼克,“這位是多米尼克·蒙塔萊,我的……搭檔(partner)。”
“是莫裏森女士派你們來援救的?”馬奇問。
“算是吧。我姐姐就在外頭,普林公司、疾控中心和軍隊各有一大幫人圍在外面。不過只有我們兩個成功進來。”克裏斯簡要地介紹山外的狀況,“海桐鎮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還有,裝病毒的容器呢?它還安全嗎?”
“這個……不太好說。”馬奇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最好趕快離開。”
“去哪兒?”
“鎮上的小學。那下面有個防空洞,所有人都躲在那裏。”馬奇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所有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