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路上說02
兩人一同上船,在窗明幾淨的船艙裏落座,懸舟起航時平穩迅捷,舷窗外的流雲飛掠而過,被白雪覆蓋的山脈連綿不斷,葉雲舟托着下巴往窗外眺望,那些雪山和青松被花窗切成各不相同的小塊。
慕臨江抱着胳膊靠着椅背,片刻後又支起身子,指尖敲了敲桌面,找話題開口道:“經常坐?”
葉雲舟想了一下明白他是指懸舟,心說懸舟是第一次,但飛機他可有不少架,就含糊地點點頭:“差不多吧。”
“看來你的底細我調查的還不夠。”慕臨江哼道。
“我就在你面前,你可以随意琢磨,何必浪費時間調查。”葉雲舟說的坦然。
慕臨江笑而不語,倒了杯茶端着,別開視線往窗外看,遐荒城星羅棋布的建築映入眼中,他許久沒離開過寂宵宮了,主城繁華興盛又秩序井然,竟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嘆,仿佛寂宵宮即使沒有他,日月江河也輪轉如常。
葉雲舟聽見他無端開始嗟嘆,捏着茶杯指尖斷斷續續的摩挲,似乎有種融不進環境的無所适從,葉雲舟猜他下一句話就是物是人非之類的滄桑感慨。
不出所料,慕臨江拖長了音調說:“時移世易啊,老了,是該讓位了。”
葉雲舟:“……”
葉雲舟突然好奇地問:“在蒼旻界,各個境域的大乘期門派首腦裏,你是最年長的嗎?”
慕臨江真思考了一下,猶疑道:“應該不是。”
“那你給自己漲什麽輩分。”葉雲舟笑他,“慕先生,好好活着,還不到你退休的時候。”
“借你吉言。”慕臨江勉強客氣。
葉雲舟從果盤裏拿過一個橘子剝皮,皮掃到一邊,把橘子分成兩半,慕臨江自然的伸手,結果葉雲舟開始精細的撕橘子上的絲絡,慕臨江只好把手縮回去,裝作給茶杯添茶。
“想吃自己動手,我也想使喚傭人,已經在盡力克制了。”葉雲舟良言相勸,“我們現在只是兩個普通旅人,不要把宮主做派帶到外面來。”
慕臨江又嘆了口氣,放下茶杯不喝了。
葉雲舟對于沒能報複慕臨江打他那兩下耿耿于懷,看慕臨江悶悶不樂就很愉快,拍拍手從乾坤袋裏拿出一本巴掌厚的精裝書,船艙配置齊全,他拎着書去了隔壁書房,在案前坐下抽出書簽繼續研究。
慕臨江跟過去,翻過封面一看,詳解基礎術陣一百篇。
他頓時有種明珠暗投的不服。
“你知不知道我是何人。”慕臨江合上書頁眯眼問道,雙手撐着桌面俯下身注視葉雲舟,“與其看這種粗制濫造的敷衍之作,來請教我不好嗎?”
“你又不能用靈力。”葉雲舟搶回教材。
“但我能指導你。”慕臨江興致勃勃,“乖,叫我一聲師父,我就傳你秘笈。”
葉雲舟眼睛一亮:“暝瞳惶音的秘笈?”
慕臨江表情微微一變,冷臉道:“這個不行。”
“開個玩笑,不靠外力令人恐懼才是真本事。”葉雲舟輕笑一聲,“我看書上介紹蒼旻界的術陣高手,你和他們相比如何?”
“什麽高手,說來聽聽。”慕臨江索性推開筆架往書案上一坐,很不以為然。
他的黑紗發帶被他自己壓住,看得葉雲舟犯了強迫症,就伸手去想把它抽出來,碰碰慕臨江的腰示意他動一下。
慕臨江微怔,會錯了意,以為葉雲舟要小聲說話,就單手按着桌面傾身挨近等他耳語。
葉雲舟動了動嘴角,怕徒增尴尬還是沒解釋,慕臨江擰着身子湊過來的姿勢慵懶随意,輕挑眉梢眼裏透着興趣。
托他這張臉的福,這種動作也不會顯得不雅,反而多了些韻致,比他待在夙宵殿時更添生氣。
葉雲舟阖了下眼,心說這是個不知幾百歲,沒有自覺的老人家,還是不要以俗眼看待為妙,他清清嗓子,翻開書冊念道:“臨淵宮謝橋。”
“哼,他就是個射箭的,懂什麽術陣。”慕臨江嗤道。
葉雲舟一聽他開口,就想起給他念信時挑三揀四的德行,繼續道:“莳花門流芳主人。”
“養花的。”慕臨江扭頭輕蔑。
“修真境夏秋岚?”
“經商的。”
“南疆獄邪尊?”
“煉毒的。”
葉雲舟搓了把臉,忍耐道:“人家搞術陣都會射箭養花,經商煉毒,你會什麽啊?”
慕臨江聞言靜默了一會兒,突然動手把葉雲舟指尖帶下來的一縷鬓發繞回耳後,柔聲道:“我慧眼識珠。”
葉雲舟:“……”
葉雲舟矜傲地說:“稱贊我收下了,有我當你的合作夥伴,是你三生有幸。”
慕臨江:“……”年輕人,謙虛點。
慕臨江轉身跳下桌子抖抖衣裳,背着手回卧房:“我給你時間認真思考,不跟我學可是你的損失。”
葉雲舟确實在一剎那湧起要不就豁出去請教一下,但礙于顏面實在說不出口,更不想看慕臨江在他面前得逞的洋洋得意,舒了口氣憤而打開詳解繼續默背。
永晝燈在默影都最北方,地圖上的路線微微閃着紅色,他們距離風檐城越近,地圖上的景色也随之而變,最後定在一座厚重安寧的城池上,永晝燈的範圍被畫了個紅圈,就在風檐城邊際,囊括了一個小鎮,幾座山和無數村落。
盡管将範圍縮小到了這種程度,若想找到一個普通提燈大小的東西也不容易,兩天後他們的懸舟在風檐城悄然停泊,整艘船設了隐形術法,把兩人放下城後原路返回。
葉雲舟站在慕臨江的傘下擡手推了推傘面環視周圍,他們落在一處園林,正值下午,天氣幹冷,行人寥寥,這裏和遐荒城感覺不太一樣,更有邊疆的氣息,慕臨江突然把傘柄遞到葉雲舟身前,晃了下道:“拿着。”
葉雲舟接過傘,偏頭看向慕臨江,只見慕臨江從袖中抽出一條發帶,黑色錦緞繡着銀邊,和他少見的黑色大氅像是一套。
他用發帶覆住雙眼,在腦後系了個漂亮的結,然後準确無誤的從葉雲舟手裏拿回傘柄。
“你還看得見嗎?”葉雲舟不由得問,在他眼前擺了下手,沒了那雙晶瑩的紫眸,葉雲舟不知為何有些不爽,就越發覺得發帶礙眼。
“只要我想看。”慕臨江轉向葉雲舟,語帶笑意,眉梢的弧度從發帶上端挑出一點,“試試?”
葉雲舟不動聲色,右手背在身後掐訣運起靈力,一個以牙還牙的瞑寐訣還未施完,慕臨江就敏銳地察覺,奚落道:“太慢,我就是真瞎都看見了。”
“五天背完一本書,有這種水平我自己很滿意。”葉雲舟毫不氣餒,暫時放棄偷襲慕臨江,“走吧,攔輛軒車去路寧鎮,今晚天黑前應該能趕到。
他們計劃先去路寧鎮打探一下情況,地圖紅圈的中心點是一處名為施家店的村子,位于起伏錯落的群山之中,路途遙遠又艱苦,慕臨江雨傘的傳送陣法有距離限制,如果不動用靈力,就只能傳送到已經去過留下印記的地方,這種山溝顯然無能為力。
葉雲舟縱使能禦劍,但慕臨江拒絕和他同乘,葉雲舟腦補了一下也覺得不妥,像○坦尼克號的經典畫面一樣,有點麻。
兩人保守地選擇了軒車,到路寧鎮還被車夫多黑了兩塊下品靈石,天空大半是藏青色的,只剩西邊山影上勾勒一層粉紫的晚霞,慕臨江收起了傘,當成手杖點着地面,葉雲舟回了兩下頭,總覺得慕臨江這樣更引人注意。
“先找個地方吃飯吧。”葉雲舟收回視線提議道,羊腸小路上鋪了一層薄雪,有些地方露着細密的石子,路旁的小店門窗緊閉,店招在晚風裏飄的寂寞。
“打烊這麽早。”慕臨江揚起頭望着一家成衣鋪,“不過也不錯,以前這些店根本開不起來,百姓忙于逃難,在幾個門派轄內輾轉流落,哪有如今安逸。”
葉雲舟捉住他的袖子輕輕一拽:“走了,沉迷回憶過去說明你真的老了。”
“哼。”慕臨江意味不明的笑笑,“前面路口有家客棧。”
“太簡陋了,你确定習慣嗎?”葉雲舟問他。
“就怕養尊處優的葉公子不習慣。”慕臨江揶揄道,“當年打仗的時候,我什麽地方沒住過。”
葉雲舟心想我必不能讓你看笑話,大丈夫能貴能便宜,他們從巷子裏走到路口,近看這間錢家客棧果然很寒酸,招子缺了個角,燈光也黯淡昏黃。
葉雲舟還未伸手開門,小二就趕緊過來招待,一陣冷風吹過,幾篇雪花落進大堂,又要開始下雪了。
“兩位客官,住店嗎?”小二抱着胳膊打了個哆嗦吐着白氣,站在門口給兩人開門,“趕緊進來吧,外面冷。”
“謝謝。”葉雲舟點頭禮貌道。
慕臨江跟在他後面,小二這時才注意到他,擡頭一看,發現慕臨江蒙着雙眼,又拄着個看起來像傘的盲杖。
“哎,這位大哥小心點,小店門檻高,別絆着。”小二好心地伸手扶住慕臨江,心裏惋惜這大哥怎麽一表人才就瞎了,盯着那條蒙眼的發帶仔細一看,心裏卻泛起點莫名其妙的害怕,總覺得背後發毛。
前面的葉雲舟差點笑出聲,他捂着嘴咳了兩下,回頭攙住慕臨江,笑容溫和無奈:“這是我家老太爺,眼睛看不見了,還非要出遠門,倔的很,淨給人添麻煩。”
慕臨江:“……”
小二嘴角直抽,左思右想評價道:“您家……老太爺真年輕啊。”
“是啊,保養好,心态好,身板還挺利索。”葉雲舟說上瘾了,“就是拽的我們這些小輩受罪,像我都不如老太爺能走。”
“哈哈,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嘛,老人家身體好,是咱們當晚輩的福分。”小二被葉雲舟真實的語氣哄的莫名接受這個人設,“快讓老人家坐下暖和暖和,那您是他……”
“遠房親戚。”葉雲舟飛快地堵回了孫子這個詞,給慕臨江抽開椅子,扶着他坐下,“他歲數不小了,無兒無女的,我不照顧他也不放心啊,受點累其實也沒什麽。”
慕臨江攥着傘柄沉默不語,往椅背上一靠,果真有點大爺風範,他擡起一條腿悄無聲息的踩了葉雲舟一腳,看見對面的葉雲舟表情一僵,抱着胳膊裝作誤傷,風輕雲淡地扭開了頭。
“小二,兩間上房,上幾樣招牌菜,一壺熱茶。”慕臨江沉靜地開口,往桌面上放了幾兩碎銀。
還在和葉雲舟扯皮的小二一愣,慕臨江聲音沉穩,好聽又有氣勢,他像見了老板一樣下意識的站直了聽命,點點頭飛快去辦了。
葉雲舟抿了下嘴,當面編排慕臨江還挺開心,慕臨江沒說他什麽,就在這時,門口又響起動靜,一個大包小包的姑娘費力的用胳膊推開門,灰茫茫的雪和風裹挾進來,她跺了跺腳喘氣,葉雲舟回過頭,眉頭猛地皺起。
他看見那個姑娘頭上正流下血,順着左眼一直滴到地上,他趕緊伸手去拽慕臨江,再一回頭,那姑娘卻好端端的站在門口,往凍僵的手上哈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