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引暮石02 (1)
那人身形高大健碩, 穿着普普通通的勁裝,布料也無甚特殊之處,半長不短的頭發毛躁地紮在腦後, 在慣常講究的大乘期修者之中簡直稱得上邋遢。
他們的面容分毫不差, 一樣有棱有角, 俊朗剛正, 但霍風霖只看一眼, 無邊怨怒就升騰起來。
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他見到霍風霆,卻總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是個假貨,是個不應該存在的人,是個連最能分辨出他們兄弟的父親都憎恨的餘孽。
“二弟,好久不見了。”霍風霆深吸口氣,适應了一下突然被傳送至此的眩暈,一入眼簾就是霍風霖的仇視,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的肩膀, 結果一柄刀憑空化出斬向他的手臂。
“別擋我的路。”霍風霖的咬字在強壓恨意中變得扭曲顫抖, “送你下地獄也得等我有時間。”
“我們真的不能好好談一談嗎?”霍風霆舉起手來,言辭懇切,“爹已經過世, 一切都過去了。”
“我還沒死!一切都還在!”霍風霖雙目赤紅,“那是你爹,他從來都沒承認過我,我在淩絕山上練刀, 他見到之後,只會更加嚴厲的督促你,他要你比我更強, 他不但盼望我去死,還盼望我一無是處的死,他是我父親嗎?他不是我的父親,我們算什麽兄弟!”
霍風霆無法對此感同身受,也無法在霍風霖面前發怒,他沉默着聽霍風霖爆發,再到冷靜,這才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提出要求:“我既然在這,就不可能放你走,即便如今我不是你的對手,你也不能簡單贏我,事情鬧大引來別人也不好吧。”
“呵,慕臨江教你的?你把腦子放進寂宵宮了?”霍風霖往了眼山林深處,嘲諷他道。
“你的刀,什麽時候能成?”霍風霆不理會他的譏笑,揮手在地上化出桌椅,摔了兩壇酒上去。
“午正。”霍風霖沉着臉掃了桌椅一眼,霍風霆已經自顧自的坐下了。
“還有不到一刻鐘啊。”霍風霆算了算時間,“這樣吧,我們就喝這一刻鐘,等你的神刀完成,我們再挑個地方暢快地戰一場,生死不論。”
霍風霖不禁猶豫,他焦躁地坐下,如果那個附身喬心月的鬼修是沖着引暮石來的,那他也知道引暮石就在這裏了嗎?慕臨江如果追過來呢?”
“喝。”霍風霆不管他心裏飛快的計算,直接把一壇酒扔了過去,“慕臨江已經答應我,咱倆的事自己處理,我是頭腦簡單,所以就這一刻鐘,咱們當一回兄弟,無論你想成為什麽人我都承認,讓我管你叫哥都沒問題。”
霍風霖匆忙接住酒壇,氣極反笑,拍桌道:“叫吧。”
“哥。”霍風霆爽快舉起酒壇,“幹杯。”
霍風霖一陣無語,他最初把霍風霆關起來時,每次去看,霍風霆還能中氣十足地罵他,但現在他不知是霍風霆習慣了,還是擅自失望了,他反而不适起來。
這時候喝酒确實是不錯的發洩方式,霍風霖扯開封紙,也憤憤地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才剛燒進胃裏,他眼前就驟然一花。
“你……你竟然下毒?!”霍風霖感覺他的靈力正像指縫的沙子一樣流像四周,止不住也提不起來,手也開始酸軟無力,酒壇砰地摔在了地上。
“三弟的作品。”霍風霆沉沉吐出口憋屈的氣,“确實不是我的風格,讓你喝這個我還挺有罪惡感,這些藥量足以讓你三天之內都動彈不得。”
“你想幹什麽?”霍風霖趴在桌上,拼命擡眼去看霍風霆,但眼前只剩一片白光。
“我也算計了你一次,咱們之間扯平了,三天之後我會依約跟你決戰,但神刀就只能夭折了。”霍風霆坦白道,地面猝不及防傳出一陣顫動,烈酒蕩開層層漣漪,他起身把霍風霖拉起來扛在肩上,縱身躍上半空,就看見遠處一座隐隐閃着結界光華的高山正從上到下猙獰地裂開。
不久之前,永夜宮密道。
負責鍛造厭日的鑄師正帶着引暮石殘片疾步而行,一扇刻着複雜禁制的石門在密道盡頭顯現,門口兩個守衛,他出示了令牌,守衛仔細查驗過後才解去禁制開門。
這間最為隐蔽的密室打開之後,當中空蕩冷清,只有正中央修建了方方正正的高臺,臺上立着一柄被層疊的鎖鏈纏繞的長刀虛影,刀身刻着鎏金的紋路,只看影子就知此刀不俗。
鑄師捧着裝有殘片的盒子,雙手在激動之下微微顫抖,他擡腿跨入密室,正要跑到高臺前啓動陣法,身後陡然迸發出一股冷意,凍的他寸步難移。
殷思在石門之前退了兩步,衣角被觸發禁制時憑空乍現的靈力碎刃切開了一點,完全隐去氣息和身形的術法失了效用,左右兩個侍衛這才驚覺居然有人試圖潛入密室。
那兩人都是化神期的高手,但此時他們還沒來得及出招,就已經看見了自己喉嚨裏噴出的血。
凜冽的劍氣在殷思周圍環繞,他用殘魂給他的令牌進了永夜宮,一路跟着這個帶着殘片的鑄師,可惜事情沒有順利過頭,還是被禁制擋了回來暴露自己。
“你……你是何人!”鑄師牙齒打顫,強忍恐懼回過頭,殷思左手提着劍,面無表情地站在血泊中,宛如無常惡鬼,劍意和殺氣逼得他喘不過氣,就這麽坐倒在地。
殷思打量了一下在敞開的石門中仍流光溢彩的屏障,猜測應該是他沒有令牌,所以即使石門打開也不能通過,鑄師在他刻意的威壓之下不敢動彈,他索性用拇指微微頂開劍格,鋒刃閃出雪光的一瞬間,禁制已被劍氣強行破壞。
“別殺我,刀,你要是殺了我,就得不到完整的厭日刀了!”鑄師抱着盒子在逐漸逼近的殷思面前語無倫次,“我只想完成厭日,我求求你,就算要殺我,也等我完成它再動手!”
殷思手指在劍鞘上緩緩擡起落下,他盯着鑄師,思忖到底要不要滅口,對于殺人他駕輕就熟,被他盯上的目标通常只有死路一條,擁有這種素質是個合格的殺手……但不一定是合格的首席劍衛。
他伸手從鑄師懷裏奪過殘片的盒子時,又想起葉雲舟麻煩的話,他琢磨宮主向來不願造成不必要的犧牲,那這只是個醉心神器的鑄師,大概也不必取他性命。
“刀在哪?”殷思松開劍鞘,讓他的劍自然随在身側,打開盒子,一塊手掌那麽長的金屬碎片就放在裏面,通體漆黑,仿佛能吞噬光線,殷思試着用指尖碰了一下,才感覺到碎片表面有種細砂般的流動感,像在朝某個方向掙脫一樣。
“從這裏下去,熔爐就在下面。”鑄師顫顫巍巍地爬起來,指着高臺說道。
殷思偏了下頭,示意鑄師去開機關,扣上盒子跟上,高臺一陣機關運作的咔咔聲後,從虛影中升起一座石碑,鑄師又開始發動傳送陣法,一個刀搞了十幾個防禦最後還是被殷思搶了先。
傳送陣法的光芒消失之後,濃烈而刺鼻的氣味和高溫撲面而來。
殷思擡頭望向四周,仿佛身處在黃昏的沙暴之中,怪石嶙峋陰影詭谲,腳下的地面透着灰紅色,像古老而粗糙的樹皮,他跟着鑄師走了幾步,腳下崎岖坎坷,一道彎彎曲曲的裂痕橫亘在山洞之內,寬達數丈,兩端不知延伸到了何處,嗆人的煙和暗紅的光正從裂谷裏蒸發上來。
“地火熔爐?”殷思看見裂谷之下流淌的岩漿,調用神識透過煙塵看去,刻着複雜陣圖紋路的石臺建在岩漿之上,周圍還罩着結界,十數條鎖鏈連接着兩側石壁,一柄和虛影相同的長刀被鎖鏈纏在石臺中心。
“這位道友好眼力。”鑄師看見厭日,興奮蓋過了恐懼,“只要将殘片放入陣中煉化,再引地氣火精鍛入刀中,輔以更高溫度的赤陽火穩固刀身……”
他摩拳擦掌喋喋不休,殷思只懂個皮毛,況且他要的是引暮石又不是刀,他蹲下去伸手探向裂谷上方,一陣奇特的引力讓他手臂一沉,繞在指尖的劍芒悄然散開。
“這裏還有一道禁制,可以禁锢靈力限制行動,和熔爐上的結界綁在一起。”鑄師給他解釋,“不解開禁制,就算你用機關偃術下去,也不可能打開熔爐的結界拿到厭日刀,如果在上面強行破開結界,禁制也不受影響,還會馬上引發地氣變動,周圍數十裏都将山崩地裂,刀也會落入岩漿深埋,而入侵者無法動用靈力,就不能下去撈,這些都是我設計的,如何?”
殷思不耐道:“那就解開。”
鑄師打了個哆嗦,趕緊點頭:“明白,我這就動手。”
鑄師在空中畫了個陣,裂谷上空泛起一層細微的水波,他率先躍了下去,踏着幾個卸力的陣圖降到石臺上。
殷思正要跟下,多年來對危機的感應讓他先一步橫挪數步,緊接着原地就轟來一團黑氣,地面霎時腐潰成發黏的溶液。
“殷思,你真會演啊,我早該想到是你串通葉雲舟。”一道黑霧飄在殷思來時的路上,隐約露出模糊的五官正因為憤怒而不斷扭轉,這聲音回蕩在地形複雜的山洞內,餘音久久不絕。
殷思并不答話,直接抽劍刺向殘魂,同時捏碎木盒,把殘片收進懷中,殘魂自知不是殷思的對手,黑霧從中分開四散,直奔裂谷。
可還未等他下去,一排劍影在裂谷兩側拔地而起,不同于扶星真人保守留情的劍陣風格,這道冷酷至極的劍影剎那間攪碎一道黑煙,碎石灰土撲簌簌的掉下來,洞穴內一陣搖晃。
“殷思,你知道慕臨江在春華宴上幹了什麽嗎?揭露潛伏的鬼修,提供情報聯合門派清剿永夜宮,是有目共睹的正道之人,而你是一個滿身血債的殺手,寂宵宮豈有你的容身之地。”殘魂匆促召回靈力分∫身嘲笑道,“別再掙紮了,慕臨江早晚會是第二個殷歲。”
殷思握劍的手一緊,劍刃綻開寒光,沖上前去和殘魂戰在一處,殘魂只是閃躲從不硬接,刻薄地譏諷他試圖讓他分心,轉眼間山洞已滿是碎石泥沼。
裂谷下的鑄師看見突來的這出黑吃黑,為免波及自己,果斷地将禁制重新布了回去。
殷思見狀飛身而起,長劍背在身後,無數劍芒如驚濤駭浪般劈頭壓了下來,沒有一處死角,殘魂正被逼得狼狽奔逃,擡頭一瞟,殷思眼中蘊藏的濃重殺機險險将他釘在當場,這是由外而內的純粹寒意,是在屍山血海中淬煉的死氣,沒有人不畏懼死亡。
“殷思!你只是條有主人就聽話的狗,你知道景玉濱怎麽死的?他舍命讓霍風霖逃了,霍風霖甚至不稀罕看他一眼!你跟他一樣,慕臨江才不會在乎你!”殘魂嘶聲高喊,黑霧猛地膨脹,鬥篷一般迎向劍芒,鋪天蓋地的黑暗将殷思籠罩在內。
殷思握拳的左手因強忍恨怒而輕輕發抖,劍芒和黑霧在幽暗中互相消磨吞噬,他閉了閉眼,察覺後方襲來的響動,回身一掌轟去,竟赫然對上一張披頭散發慘白的臉,臉上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流血的軌跡還清晰可見。
他沒有半分遲疑地讓掌勁十成十拍在屍體身上,觸手冰冷僵硬,輕而易舉的震碎骨骼,殷思這時才察覺不對,這不是一具普通的屍體。
殘魂從屍體背後探出頭來,笑容在模糊的五官上越發陰森:“這是殷歲,你的上司,主人,養父……你認不出了嗎?”
殷思瞳孔一收,一股突如其來的空茫和墜落感讓他松了手,殘魂的聲音環繞在耳邊,仿佛凜冬時鑽進窗棂的刺骨寒風。
“來做我的劍吧,什麽都不用想。”殘魂輕聲蠱惑,“我永遠不會抛棄你。”
黑霧散去,劍在殷思慢慢放松的手中滑落,他的手臂上飄起一絲特別的術法氣息,慕臨江留給他的防禦印記徹底消褪,殘魂聚回自己的身影,比原先透明了許多,好像随時都會煙消雲散似的。
“把殘片交給我。”殘魂對殷思命令道。
殷思的眼神失了焦距,卻只是站在原地,并無動作,殘魂心生暗火,他确定了殷思這回真被他控制,但眼下也不是為了驅使殷思浪費精力的時機,便轉而來到裂谷邊游說下方的鑄師。
“把禁制打開,沒有殘片,你也煉不成厭日刀。”殘魂盡量和顏悅色,他現在是由靈力支撐的魂體,禁制對他影響更大。
鑄師沒接觸過鬼修,搖頭喊道:“你把殘片扔下來,厭日刀完成給你就是。”
殘魂一陣氣結,他想要的是引暮石,又不是刀,真讓神器現世引來各方觊觎,再想分離就難了。
“殷思,跳下去。”殘魂回頭命令,黑霧聚出手來,按住殷思的肩膀灌入陰冷徹骨的靈力,“看準位置,別試圖在岩漿裏游泳,殺了鑄師,把刀帶來給我。”
殷思生硬地轉身邁出一步,站在裂谷邊緣。
殷思感覺自己忘了什麽,是那種會在腦中無數次閃過,但就是抓不到尾巴的記憶,就算掏空了腦袋也還是連忘了什麽都不知道,令人越想越沉悶。
他記得自己要去向樓主彙報任務,就暫時放下了這個無解的疑問,經過三更樓的長廊走進大殿,殷歲正靠在王座上小憩。
能得到殷姓的殺手少之又少,如今時局混亂,反而造就“英雄”,殷思已經不再是樓主唯一看重的殺手。
正道邪派都卷入殺手組織一樣的灰色當中,邪派明目張膽雇兇殺人,正道隐姓埋名雇兇殺人,殷思不覺得殺手這個職業有什麽不光彩的,他只是作為劍,真正的惡意來自于不擇手段的雇主,殺手只為報酬工作,簡單純粹,永遠不帶偏頗的私人感情,但惡意卻能滋生的千奇百怪。
殷思在王座的臺階前規矩地行禮,這次屈膝時險險摔倒,他的腿受了些傷,還不便活動,如果把左腿也放下或許會好點,但他始終認為單膝下跪算是禮,雙膝下跪就是卑了,他強撐着彙報完畢,殷歲懶洋洋地揮了下手,讓他下去。
殷思點頭起身,有那麽一瞬間暗想殷歲就像話本裏的皇帝,卻吝啬一句平身,以劍拄地走出幾步,殷歲又叫住了他。
“我聽說這次的目标帶着孩子回家。”殷歲探究地問,“你确定把所有在場的人都除掉了嗎?”
“是。”殷思低頭答道。
其實并沒有,那孩子才三歲,什麽都不懂,也不在任務目标範圍之內。
小孩發現了他躲在廚房包紮傷口,天真地從荷包裏拿出塊糖遞給他,說甜就不疼了。
殷思愣在那裏,他只是一柄劍,惡意不來自于他,善意也不該贈與他,這才是毫無偏頗的殺手。
他最終打暈了那個小孩,連夜送到兩個州城之外的執法堂門口,幾乎落荒而逃。
“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殷歲似有所指,“有個加急的單子,目标是絕命谷的谷主,你傷勢如何?如果不能接,我可以另派他人。”
“屬下無礙。”殷思閉了下眼,“屬下明日就動身。”
內心動搖的殺手就像在戰場磨損的劍,劍會斷掉,人則斷的更容易。
殷思感覺自己忘了什麽,甚至這種遺忘的感覺都似曾相識,他倒在潮濕的山洞裏,胸口的傷混着毒止不住血。
他确信有人出賣了他的行蹤,如果是絕命谷的人報仇,他毫無怨言,但這是明晃晃的針對他而來的惡意,是殺手每天擦肩而過的東西,是與他無冤無仇的人出賣了他。
殷思又想起那孩子送給他的糖,他擡了下手,從乾坤袋裏拿出來,不太清醒地想到底是這顆糖模糊了殺手的界限,為他招來禍患,還是他從不算一個合格的殺手,竟然會鬼迷心竅的收了下來。
下一刻,指尖的糖就被薄如柳葉的小刀擊飛出去。
殷思就算将近昏迷,也能憑本能提劍殺人,絕命谷的少谷主差點命絕于此,三柄帶毒的小刀都紮在殷思身上,殷思的劍還是架在了少谷主咽喉前。
“殺了我。”少谷主絕望地說。
“……是誰出賣我?”殷思嘴角的血已經泛黑,眼神卻依然冷厲,劍穩的沒有絲毫顫抖。
連少谷主都不禁對殷思萌生敬佩,他的毒足以讓每寸經脈骨骼都如刀砍斧劈,只中一刀就能瓦解人的意志,可殷思中了三刀。
“你絕對猜不到。”少谷主諷刺地笑,“告知我你位置的人,正是你的主人殷歲。”
殷思怔了一下,放開了少谷主,也沒像他想的那樣聲嘶力竭難以置信地質問。
“你不殺我?”少谷主強壓心跳道,“你做不成殷歲的狗了,不如跟着我吧,為我暗中鏟除阻礙,你殺了老頭子,其實我還得感謝你,否則人心不齊,再過一百年我也當不上谷主。”
“趁我還沒動手,滾。”殷思靠在山洞冰涼的牆上,“三更樓副樓主的忠誠到此為止,也不打算再獻給誰。”
如果他還是殷歲的下屬,為了保護樓主,或者完成任務,就算死也無妨,他可以将自己當成冰冷的劍,但不代表他能任由別人折斷丢棄。
他從來不是誰的劍,誰的狗,誰的奴隸。
殷思感覺自己忘了什麽,好像他每一次的想起和選擇都有跡可循,但他很快被周圍的哄笑吵回了神,右腿傳來鑽心的痛楚,胫骨斷了,刺破皮肉白森森地露着。
這裏是釣場的擂臺,他不知道周圍躺了一地的對手是死是活,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衣衫褴褛,露出新舊層疊的傷痕。
他隐隐約約聽見四面八方的觀衆席位上傳來的說話聲,有人說他終于撐不住了,就這麽死了太可惜,現在的貨一批不如一批;有人說就看不上他這不服的模樣,一個奴隸自視甚高,不知死活;還有更多污言穢語壓上他的脊梁,想讓他低下頭去扔掉尊嚴。
殷思嗆咳幾聲,握緊拳頭擦去嘴角猩紅,在滿場噓聲中一寸寸撐起身體,他額上爆起青筋,雙眼盛滿恨意,幾次又跌回地上。
“唉,看來不行了。”有人給他判了死刑。
“趕快讓人救他啊,我看中他了,我要買他!”一個男人突然站起來吼。
只見殷思滿手鮮血,拖着一條腿站了起來,氣空力盡也強撐着不肯倒下。
不對,哪裏不對。
那種忘了什麽的感覺越發強烈,殷思想不起來,他頭痛欲裂,有種直覺告訴他,這裏應該有一個人。
到底是誰?
擂臺的貴賓席離的最近,只要出錢,無論是指定對手還是挑選兵器法寶花樣都可以,很少有坐在視野優越的貴賓席還不定制一場武鬥的貴賓。
殷思迷茫地望向貴賓席,那裏确實有一個特別的人,是一團黑煙凝成的人形,這個人連續來了七次,每次都只是看着,什麽都不做。
他的眼睛被汗水刺的酸疼,但仍清晰的看見了,那人的笑不是戲弄和輕蔑,或者高高在上的審視,而是賞識和敬意。
周圍像裹入湖水般安靜下來,殷思定定地望着他,看見黑霧站了起來,氣定神閑地問:“跟我走嗎?”
“……如何稱呼?”殷思啞聲道。
黑霧說了一個名字,殷思不知為何,下意識的在心中反駁。
不對,不是這個,什麽都對,但不是這個名字。
殷思捂住了頭,有個念頭在腦海裏叫嚣,他想不起來,黑霧擡手一掌轟碎了擂臺的結界。
殷思驚詫擡頭,只見驚天浪濤無端掀起,曾自诩高貴的觀衆像熱鍋上的螞蟻,慌不擇路醜态百出,瞬間就被呼嘯的海水卷入其中,巨浪仿佛所向披靡的龍,黑霧踏在浪尖,緩緩落向唯一沒被淹沒的空地。
淅淅瀝瀝的水珠從空中飛濺過來,下了場雨似的,殷思的頭發沾在臉上,看着走近的黑霧對他伸手。
黑霧說:“随我離開,為我效命。”
殷思站在裂谷旁邊,在殘魂再三的命令下,緩緩挪動了左腿。
殷思感覺自己忘了什麽,他被淋的透心涼,本想去搭黑霧的手,但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封印的記憶就在這時猝然敞開了門。
确實不對,他那個時候沒有這麽冷,有人給他施了禦風訣。
那人說的也不是為我效命。
殷思終于想起自己忘了什麽,應該在這裏的人是慕臨江,氣定神閑地說出寂宵宮宮主的慕臨江。
他的眼神清明起來的一刻,黑霧終于無所遁形,另一個熟悉的人取代了黑霧,将記憶拉回正軌。
慕臨江眼前遮着布條,長發梳理的很精致,衣着華貴曳地,但沒有半分傲慢,伸手遞給他一粒丹藥:“随我離開,你傷的太重,出去以後我幫你聯系大夫。”
殷思清楚記起了自己的回答,下意識地問:“你想讓我做你的奴隸嗎?”
“怎麽可能。”慕臨江厭惡地冷哼,氣勢鋒芒畢露,直率地提出條件,“我決定剿滅釣場,你身手很好,來寂宵宮當我的劍衛吧,每五日休沐,不強制點卯,月俸你希望多少?我也簡單調查過你的背景,離開這裏之後養好傷勢,你盡可以去報仇。”
當時的殷思在他一連串的保證下有點發懵,接過丹藥,忽然覺得它和那顆他沒機會吃下的糖一樣重。
殷思低了下頭,鬼使神差地說:“好。”
殘魂盯着殷思邁出去的左腿,陰沉的笑聲回蕩在山洞之內,他忍不住得意道:“殷思,你演的再像,還不是一樣落入我的掌中,不過這樣也好,慕臨江肯定不知道你真的被我控制,等我放你去見他,讓你親手了結你的‘前主人’怎麽樣?”
殷思充耳不聞,一條腿已經懸空,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掉進裂谷。
殘魂停住笑聲,剛剛小心地向下一望,卻見千鈞一發之際,殷思驟然在半空擰身,右手扣住崖邊吊在了山壁上,殘片從衣襟裏滑了出來,他眼疾手快抓了回來,沒讓殘片掉進岩漿。
“你的術法,也不過如此。”殷思涼飕飕地諷刺,禁制的引力讓他的右手像拽住十個人那麽重,幾乎快要抓不住裂谷邊緣,這個高度就算能跳到石臺上,恐怕也會摔斷骨頭。
殘魂勃然大怒,扭曲的黑霧陡然俯下身,他不敢越過邊緣,按住殷思的手指想把他拉上來,殷思卻直接用力将殘片紮進了山壁。
“把殘片扔上來!不然我就強攻結界,讓方圓數十裏的所有生靈都給你陪葬!”殘魂氣急敗壞地威脅。
“來不及。”殷思理智地說,“宮主會殺你。”
“殷思,我本來不屑這種方式。”殘魂一點點冷靜,黑霧的右手并起雙指,凝實壓薄,變成鋒利的刀片,狠狠紮進殷思泛白的指甲縫裏,擰了半圈,撬下半片血淋淋的指甲,“把殘片給我,否則我就廢了你這只手!”
殷思呼吸一滞,無聲地咬緊牙關,殘魂擔心慕臨江趕上,越發急躁,刀片對準中指食指,故意放慢了動作:“給我,聽見沒有?你可是大乘高人,被人壓在這用刑豈不是奇恥大辱?”
“……接好。”殷思垂下的左手動了動,似是抛了什麽東西上去。
殘魂視線一擡,就覺手下一松,殷思扔上去的只是一方手帕,他趁機掙脫了殘魂,拔出殘片墜落下去。
沒踩山壁發力也沒有減速陣法,遠遠夠不到石臺,沒有靈力護身,下方就是紅到發白的熔岩,殷思暗嘆自己必死無疑,倒也沒什麽遺憾恐懼,只不過閉上眼睛時,還是莫名想起葉雲舟執意試圖說服他做宮主的朋友。
殘魂在裂谷邊緣咆哮,一道漆黑彎月般的利刃猛劈下來,砍在結界上,鑄師抱頭躲在厭日刀後,結界被利刃毫不費力地切開,同一時間岩漿就開始劇烈的翻湧,山洞地震般搖晃,數道裂紋順着石壁攀上洞窟,好像有一雙巨手正掰開山石。
殷思咬破舌尖強提精神,心念一動召回本命劍,握劍紮進石壁險險在岩漿上方幾丈停住。
一道灰茫茫的光忽然照進土石崩塌的洞穴,殘魂一躍而下落向石臺,剛剛握住厭日刀柄,也擡頭向上望去。
整座山峰都在移動開裂,到處都漏進天光,一塊掉下來的石頭砸到殷思的肩膀,他脫力松了手,高高濺起的火星燒到了衣擺。
就在這時,一道炫目的亮紫光帶從山峰的縫隙裏降下,盤旋一圈首尾相接,化成璀璨的陣圖飄在裂谷上空,山體崩解的聲音同時停下,四散的土石定在空中,從轟鳴到寂靜不過一剎那,仿佛暫停了時間,陣圓的範圍落下雪花般的光點,消融了禁锢靈力的禁制,殷思被一個小型浮空陣接住,禦風訣替他隔開了燒毀一片衣擺的岩漿。
“殷大人,堂堂大乘期首席劍衛,對付個殘魂怎麽還灰頭土臉的,丢人哪。”葉雲舟踏着一道劍影俯沖下來,随口開了句玩笑,掠過岩漿閃向殘魂。
殷思腦中針紮似的疼,掙脫殘魂的蠱惑神識消耗嚴重,還被殘魂渡了點鬼修極陰極寒的靈力,他見葉雲舟對付得了殘魂,想起葉雲舟說不用一直護着慕臨江,就幹脆靠邊在陣上盤膝坐下默默調息。
如果宮主希望和葉雲舟并肩作戰,那他也應該試着不再插手。
殘魂懊惱不已,不得不松開還被鎖鏈捆住的厭日刀,禁制已被解除,他轉身撲向岩漿似要遁走。
“冰封一下!”葉雲舟召出幾道劍影,劍勢不停同時喊了一聲,上空的陣圖射下一道冰藍的光,殘魂身前那片岩漿瞬間蔓延出結實的冰封。
“慕臨江,你還敢出手!”殘魂堪堪在冰面剎住,翻滾一圈沒能徹底躲開葉雲舟甩去的劍影,直接被削去一片黑煙。
“有何不敢。”
山峰的裂隙徐徐飄下一柄傘來,慕臨江握住傘柄現身,單手負在身後,穩穩站在光芒閃動的陣圖上,游刃有餘。
殘魂見狀深吸口氣,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好啊,看來我自始至終都被你們騙了,不過今日你們能殺我,還有多少個明日去找下一個我?”
“如果我不殺你,把你抓起來研究呢?”葉雲舟輕笑道,“我們宮主術陣無敵,通過你順藤摸瓜……也許還蠻有收集的快樂。”
殘魂面露不甘,眼神一狠下定決心,只不過葉雲舟看不出他的表情,殘魂不再試圖逃跑,再次化為一團黑煙罩向葉雲舟。
葉雲舟劍指一掃,劈下一片晶瑩的碎冰,裹着劍氣聲勢浩大地對上黑煙,他本人一點冰面旋身而起,與殘魂拉開距離。
“葉公子,別殺我!”
黑煙被冰劍輕松攪散,在僅剩的一陣稀薄的霧氣中,酷似人臉的五官再次浮現出來,聲音悲切凄涼,讓人心神巨震。
葉雲舟感覺很惡心,就像一個人把臉死死貼在抻緊的布後面,還不斷的朝他做鬼臉,但他明知道惡心,卻還是在殘魂的蠱惑中恍惚了一下。
慕臨江站在陣圖之上,看起來優哉游哉,實際并不輕松,殘魂打破結界,周遭像地震一樣,永夜宮也在受影響的範圍,他的陣圖在外還有三處,強行固定了坍塌陷落的地面和樹林,确保無辜的人免遭池魚之殃。
看出葉雲舟抵抗不了殘魂的精神控制之後,慕臨江當即朝他罩去一道靜心訣,短短的一眨眼間,殘魂便趁機竄到了葉雲舟身前。
葉雲舟揮劍刺去,殘魂一分為二,靈力爆發接近慕臨江,閃過幾道陣圖射下的冰錐風刃,黑霧壓縮到了極限,像即将炸開的煙花,想用最後的力量确認慕臨江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真有實力。
葉雲舟想去幫他,留下的黑霧纏住了他的手臂,冷意的侵蝕無孔不入,他渾身一顫,兩種靈力在經脈中碰撞,手中劍影逐漸消隐。
他忽然想起了殷思,餘光一掃,殷思還在全神調息療傷,必然是信得過他能保護慕臨江。
如果讓慕臨江硬接這招豁命試探,接或許接的下,但也很可能讓舊傷複發。
“別動手!”葉雲舟咬牙喊道,提起一點靈力直接移形換位擋在了慕臨江身前。
慕臨江略微一愣,還是收起了左手掐着的訣,随後他就驚見葉雲舟不但沒有握劍,竟還卸去了所有靈力防禦。
一陣森冷的死氣在周圍爆發,空中飄浮的陣圖光芒頓時黯淡下來,幾塊石頭在膨脹的黑暗中化為齑粉。
他們像被一團冰冷滑膩的泥沼吞沒,連呼吸的空間都被壓榨殆盡,沒有方位也沒有盡頭,只有無限的沉淪。
葉雲舟晃了兩下,慕臨江急忙把他拽到身邊扶住他的肩背。
在周圍無邊無際的晦暗深淵中,他們感到的壓迫驀地一松,葉雲舟站立的位置逐漸出現一道透明的影子,長發輕揚,他的身體透出殘魂留下的黑暗,反而讓輪廓像發光一般,他撐開了一面屏障,把慕臨江和葉雲舟護在其中。
“前輩……你還好嗎?”葉雲舟有些遲疑。
“給你劍影的前輩?”慕臨江很快明白過來,他總感覺這道影子讓他很是熟悉,卻說不出到底是什麽。
背後靈慢慢回過頭,他正從虛幻的衣衫下擺開始分解,一寸寸化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