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晚上十二點,尉遲铉從外面應酬歸來。

邊脫衣服邊問老喬：“至秋睡了？”

老喬接過他的外套放在手臂上,“淩少還在琴房。”

“又沒睡？”尉遲铉皺皺眉。

眼下已經快到江楓橋新電影後期制作的日子，淩至秋仿佛中了邪一般,每天都在琴房裏呆到好晚改曲子，最晚的一次，尉遲铉親自去了琴房,把他捉回來揍了一頓,塞到被子裏緊緊的抱住，他才不得已閉上眼睛睡覺。

老喬道：“淩少說了,明天就是最後期限,本周內要把歌曲錄了小樣,送到導演和音樂總監那裏，但他的詞還沒寫完,曲子也還要改，所以今晚會更晚，請老板理解他，不要讓人打擾他。”

尉遲铉哼了一聲，本來腳步往琴房去的，又繞了回來，往樓上走。

老喬心想，老板還是很支持淩少嘛。

那麽認真努力的孩子，看了真是很招人疼啊！

尉遲莊園的娛樂樓裏專門為他開辟了單獨的琴房，購買最好的鋼琴、電子琴和各種樂器，就為了讓他能夠在家裏作曲，不要每天去了方雲飛工作室後，又回公司的琴房加班。

而淩至秋如今已經進入了人生四大境界的第三境：不知道自己知道。

他總覺得自己寫的東西還不夠美，還不夠好，還不夠體現心情，還不夠稱得上完整……

方雲飛都說他着魔了，已經從他改好的版本裏挑了兩個出來，說選一個就沒問題。

可是淩至秋不肯，還是在不停地改，改得心力交瘁，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盡是紅血絲。

今晚，淩至秋坐在琴房裏，彈了幾遍最後改的版本，不滿意，在紙上畫來畫去，又彈，又改，再彈，再改……循環往複。突然兩手撓着頭發，抓狂地大喊：“啊啊啊啊啊——！怎麽辦怎麽辦！”

尉遲莊園本來就比較靜，琴房裏更是一點外面的聲音都傳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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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至秋的精神臨近崩潰，低頭看了一陣樂譜，突然哭了出來。

這種境界誰也不能領會，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淩至秋整整哭了半小時，擦幹眼淚，又開始彈曲子，彈來彈去總覺得有幾個音符很刺耳，想改，怎麽都無法改到最好。

他這邊在煩惱着，尉遲铉躺在大床上，也遲遲不能成眠。

三個月以來，他已經習慣擁着懷中的人入睡，嗅着他身上散發的獨特香氣，相伴進入悠悠夢境。

淩至秋軟糯、呆萌、半蠢，這樣的性格，說起來并沒有什麽太過閃光的亮點，但是不可否認，依然讓自己漸漸為他心折。

誰不願意每天早上醒來，看見的是身邊人迷迷糊糊卻甜甜美美的笑容？誰不願意晚上回來，迎接自己的是大大的擁抱和真心的問候？

誰能不喜歡這麽一個人呢？

尉遲铉的心不是鐵石做的，他慣性地維護着自己的強勢，可心情卻漸漸走失，投入了淩至秋的懷抱。

……太快了吧。尉遲铉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當初也有過類似的感受，卻沒有現在這麽強烈。幾年前，也以為自己付出的是真情，以為可以不用再游戲人生。最終被那人狠狠踹到了心窩，許久都沒有恢複過來。

才兩三年，真的可以忘卻嗎？

真的已經重新開始了嗎？

尉遲铉翻滾了一陣，打開臺燈，從床頭櫃上拿起鬧鐘看了看時間。

淩晨三點。

淩至秋還沒回來！

尉遲铉坐起來，在臺燈光暈的外圍垂頭思索了一陣，黑色的剪影如同古希臘錢幣上的人像般英俊。

半晌，他擡手耙了耙頭發，翻身下床，随手從旁邊拽了一件長褛披上，走出了卧室。

偌大的尉遲莊園已經靜谧下來，外面的路燈調至最低的光線，攝像頭警醒地面對着各個方向。走在青草中間的白石版路面上，尉遲铉碰見了守夜的安保人員。

“老板，這麽晚了你怎麽起來了？”兩個安保有點驚吓。

尉遲铉唔了聲，問道：“淩少怎麽樣？”

兩個安保立刻被主人家這種夜半來相會的癡情感動了。

其中一個激動地說：“淩少應該還在琴房彈琴！我們剛才走過的時候看見燈光了！老板需要我們照明嗎？”

尉遲铉擺擺手，沒說什麽，繼續往前走。

另一個拉了拉他，使了個眼色，“老板去見淩少，你跟着去照明，當電燈泡啊？又不是看不見。”

那個趕緊點頭，“是啊，我給忘了這茬了。”

尉遲铉走了幾步，眼看就要靠近娛樂樓，腳步卻緩慢下來。他穿着棉拖鞋，站在門外徘徊了一陣。

今天他不像前天那麽暴躁。

前天晚上，他等到一點鐘，淩至秋都還沒回來，氣得他直接沖過來把人從琴邊一把抱起來就走，到了主樓後，拽上卧室推倒在床上就是一頓好揍，這種揍當然只比情趣行為稍微用力一點，把人吻到頭暈啊，打打屁股啦之類，只是表達憤怒情緒而已——可還是揍得對方涕淚齊流的求饒，保證再也不加班到這麽晚。

昨天，淩至秋十二點就回來了，躺在床上，乖得不得了。雖然一直翻來覆去都沒睡着。

尉遲铉明白他是焦慮，能夠理解，卻不是很贊同。早上起來，又在餐桌上把人訓了一通。話說到半截，看見對方眼睛裏的血絲和下眼睑的青黑，以及十分疲憊卻仍帶着讨好自己愛人的那種笑容，他便心軟了，沒有繼續訓。

加上今天，淩至秋已經好幾個夜晚都沒有睡個囫囵覺，白天也是一直在勞心費神。

尉遲铉在想，用什麽辦法讓至秋乖兒放松一點呢？

他踏進了娛樂樓，往琴房走去。這裏的隔音效果很好，只能聽到極其微小的琴聲，斷斷續續。

他站在琴房門口，思索片刻，終于推門進去。

淩至秋坐在電子琴邊，聽見他進來，琴聲戛然而止。他迅速站起來，滿臉寫着緊張二字，直往後面躲，“尉遲！我、我馬上就好了……我還需要一會兒……”

“放心，我不是來抓你回去。”尉遲铉走過來，看到滿地的廢紙團，還有到處塗鴉的樂譜稿紙，皺了皺眉。

淩至秋小心地縮在牆邊，“你、你還沒睡嗎？”

尉遲铉望着他臉上的淚痕和滿頭炸起的毛，幾乎能想象出他因為靈感不順暢而歇斯底裏的樣子，心裏瞬間充滿了憐惜，對他招招手，“過來。”

淩至秋猶豫了好一會兒，“我很快就去睡。”

“不是讓你去睡覺，”尉遲铉盡量和藹可親，“我看你現在精神很不好，不如和我去散散步。莊園後山的景色很美，今天晚上的月亮也很圓很大。”

淩至秋躊躇不已，“真的嗎？”

後山他去過幾次，遠望江山如墨畫，濃妝淡抹總相宜。夕陽似血，金烏西墜，風景着實優美。

可他還沒有和尉遲铉一起逛過後山。

尉遲铉伸出的手很有誘惑力，淩至秋遲疑一陣，終于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很大很溫暖。

兩手相握的一剎那，淩至秋心裏突然充滿了委屈。

為這段時日的忙碌，也為……好像從來沒有握過尉遲铉的手。

從來都是尉遲铉抓着他的手臂，然後急急匆匆的走。

或者在某種特定的時刻，他緊緊抓着尉遲铉的上臂和背部，指甲在上面留下抓痕。

……不都說十指連心麽？這種兩只手握在一起的感覺，仿佛心都連在了一起。

淩至秋眸中禁不住霧氣朦朦。

“怎麽哭了？太累了麽？”尉遲铉溫柔地問，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身邊，另一只手輕輕拂去他的淚水，“別哭了，乖兒。”

淩至秋的淚水更加如泉湧，像個委屈的小孩，“我、我老是寫不好，可是明天就必須拿出稿子，嗚……我還沒有寫好……我唱不出來……”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尉遲铉面前哭，還哭得那麽傷心。

“哦哦，我知道了，沒什麽的……”尉遲铉安慰他，“你可以的，沒有問題。先去休息休息腦子，散散步，回來以後，你肯定就能一舉完成。”

“真的麽？”淩至秋淚眼朦胧看着他。

好想一口吃掉……尉遲铉閉閉眼，更加輕柔地撫摸他的臉頰，把頭上炸起的毛理順，“嗯，真的，一定，相信我。”

淩至秋點了點頭，終于跟着他踏出了琴房的門。

尉遲铉始終拉着他的手，帶着他往後山走去。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低頭是黝黑的團影，擡頭是皎潔的明月。周圍的天空霧影重重，透着淡淡的藍。

尉遲莊園的白天是靜谧的，夜晚更加清幽，深深淺淺的草叢裏，一條白石板小道延伸向後山，又彎彎曲曲拐進了小山包的八角亭。

尉遲铉的手始終又大又溫暖，拉着他，走上了小亭，坐在裏面。

淩至秋本來有千言萬語想吐露，想把方老師的意見講給尉遲铉聽，想傾訴自己寫的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卻怎麽也捉摸不住，想說自己的彷徨、無助、擔憂、害怕……

可是坐在亭中的那一刻，他又什麽都不想說了。只想握着尉遲铉的手，就這麽坐在一起，地老天荒。

他的确非常困倦了，是“想要寫一首自己的歌”這個信念支撐着他在繼續。

尉遲铉也沒有說話，換了一只手握着他，而另一只手則環過了他的肩膀，給他支持的力量。

就這樣坐在亭中不知多久，淩至秋閉上了眼睛，耳中似乎傳來了一陣旋律。這陣旋律跟他自己一直在琴房裏演奏的初稿、改稿非常相似，可是又有很大的不同，似有若無，隐隐綽綽。

他聆聽了半晌，疑心是自己彈了太多次，所以耳中出現了幻聽。可是令他最煩躁的那幾個音樂節拍卻又十分順暢的奏了過去，和之前所有的版本都不同。

淩至秋鬧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睜開眼睛往四周眺望。

可這麽一動，音樂聲便沒了。他趕緊閉上眼睛又靠在尉遲铉的胸前，果然音樂又在鬧鐘響了起來。

淩至秋如墜夢境，搞不懂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也不想再追究，仔仔細細聽完了那似有若無的旋律。

尉遲铉有點奇怪他的行為，低頭看了看。

感受到他的視線，淩至秋睜開了眼睛，沒說話，笑得很甜。

白月光傾瀉在他臉上，襯得一張白嫩的臉蛋兒更加柔白似雪，尖尖的狐貍眼笑得彎彎的，濃濃的愛意從眼眸裏流淌出來。尉遲铉甚至看見了他眼瞳中映出的小小的自己。

一時間，心蕩神搖。

伸手擡起他的下巴，吻了下去。

淩至秋腦中轟的一聲響，剎那靈魂不穩，似要升仙。

神魂颠倒，飄飄欲醉，紛紛揚揚，霏霏靡靡。

他喉間一陣震顫，情不自禁抓住了尉遲铉的衣襟，“嗯……”

兩人同時摟住了對方，緊緊相依。

這個吻是溫情的，也是激烈的。

技巧已然不重要，只剩下剝掉浮華修飾後袒露的真心。

兩個胸膛裏的心髒，在此日此時，在圓月的印證下，節奏頻率一致的跳動着。

只為對方而跳動。

月光從後面照過來，亭中的地面上，人影合二為一。

……

第二天早上，尉遲铉在卧室大床上醒過來的時候，忘記了昨晚是怎麽結束那個驚天動地的親吻的。

但他記得，懷裏的人非常美，非常乖，極其柔順。

後來又做了什麽卻不清楚，好像兩人拉着手回到了琴房，淩至秋說已經有了靈感，馬上就可以寫完，讓他先回來睡。

他笑了笑，沒再打擾已經開始潛心彈奏、奮筆疾書的寶貝，嘴角挂着笑，回到了主樓卧室。

路上又遇見了兩個安保，還是有點驚吓地望着他。

似乎自己還跟他們輕快地打了招呼。

呵。

瞥瞥床鋪，枕頭上沒有印痕，摸摸被子的另一邊也是冷的，估計那個家夥還是一夜未回。唉，下次決不能讓他這麽幹了。

尉遲铉起床，走到浴室裏快速打理自己，然後到樓下去進早餐。

老喬一見他就道：“老板，淩少剛剛就走了。”

“啊？”尉遲铉坐到餐桌旁，還正想問。

“他早上是直接從琴房出來的，我看他好開心，”老喬似乎都感染到了今早淩至秋的快樂，“他匆匆忙忙拿着一摞稿紙就叫小強帶他出了門。我想淩少一定特別滿意自己的歌，一定是很棒，很動聽。”

尉遲铉呵呵笑，用刀叉切着盤中香腸和炒蛋，“承你吉言。”

明明是說淩少的歌好，老板幹嘛“承你吉言”？這是把自己當成淩少最親近的人，代替淩少說的麽？

老喬微微一低頭，算是回應。

……

正是不瘋魔不成活的道理，淩至秋這一晚修改的曲子，跟之前大不相同，風格接近夢幻，無故增添了一種飄揚的意味。

方雲飛看完之後，大吃一驚，繼而喜道：“至秋，你這是……怎麽來的？”

淩至秋謙虛又驕傲，“音樂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噗……你小子！”方雲飛哈哈大笑，狠狠拍了徒弟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一般人！”

淩至秋咧嘴傻笑。

方雲飛哼完了曲子，又凝目看詞。連連搖頭，“唉、唉……”

淩至秋吓一跳，“老師，怎麽了？”

方雲飛放下稿件，眺望着窗外遠方的某個點，嘆了一口氣，“我在想……”當年愛上的第一個人。

方雲飛恍惚了一陣，就拉回了神智，中肯的評價道：“曲，我給你打90分，10分是進步的空間。詞，我打……60分，因為這完全是你個人的感受和經歷，略微沒有考慮現在的市場。但從你個人的角度來講，也許這就是最好的。……去吧，交給樂手練練，這周內先錄小樣。快點交給電影方。”

蔣寧也正巧打電話來問淩至秋歌曲的事情，“楓橋那邊的音樂總監在催了，至秋你先拿去給他們看看。就算這次不采用也不要緊，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還可以給你發個單曲。”

“好！！！”淩至秋元氣滿滿。

蔣寧沉默一秒，“寫得很滿意？”

“嗯！！！”淩至秋信心十足。

蔣寧笑起來，“既然這樣，我一定幫你争取！”

“謝謝蔣哥！”

淩至秋此時是處于勞累過後精神亢奮的狀态，其實身體已經透支了。

一天的事情完成後，他回到尉遲莊園就開始犯迷糊，尉遲铉還沒回來，他洗完澡已經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睡着了。

尉遲铉這段日子是有點忙碌，回來聽老喬說淩至秋已經上樓後，在起居室看到他抱着抱枕歪着腦袋熟睡的樣子，分明就是在等自己的時候睡着了，眉宇間頃刻軟了下來。輕輕走了過去，摸了摸他的臉頰，将他抱起來走進了卧室。

淩至秋睡得深沉，一點要醒的意思都沒有。

将他放在大床上之後，尉遲铉埋頭欣賞了須臾美人迷夢的模樣。伸出手指抹平淩至秋眉間的些許疲頓。

淩至秋小奶狗一樣哼了一聲，咂咂嘴。

尉遲铉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