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逃出虎穴
“我知道你在哪裏,我一直知道。”
林奈心中一動。這句話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他直覺不能再繼續問下去了。再問下去,那不是他願意聽到的答案。
雷托對他的态度古怪、強勢而暧昧。他大方地承認“看上了”林奈“這把槍”,大費周章設計只為抓捕林奈,但抓了之後又不像對待一個軍事犯一樣對待他。林奈享受着高級的食物、舒适的卧房和波黑政府軍士兵的貼身服務,甚至還得到了不錯的醫療資源。與其說,雷托是在囚禁犯人,倒不如說在豢養寵物,只是這只寵物比較危險,在馴服之前必須提防傷人。
即使雷托有強勢的、輕慢的一面,大部分停留在語言上。但林奈不是十來歲的小姑娘了,看人要看行為而不是語言,這個道理他是明白的。他之前一直認為,雷托對他的态度是出于工作需要。雷托既然想利用他,總不好虐待他。但雷托現在的态度讓他懷疑,是否還摻雜其他的原因。
他帶着一肚子的問題被瓦爾特推回了房間裏。瓦爾特看出他心情不太好:“你想喝牛奶嗎?喝了好睡覺。上校吩咐了,如果你想洗澡的話,也可以安排。”
還能洗澡?林奈挑眉:“有熱水?”
瓦爾特以為他客氣:“燒水需要一段時間,不過上校也要洗的,正好就一起燒了。上校說了一定要盡力保證你舒舒服服的,除了手铐不能解開,其他方面都盡量按着他的水準來。”他認為雷托這麽做是為了招降林奈:“上校是真的很重視你,想讓你加入我們的隊伍。只要你答應他,他不會虧待你的。”
林奈想說,你們上校根本沒想過我會投降。轉頭一想,說出來了豈不是顯得雷托的态度更奇怪了?他只好又悻悻地把話吞回肚子裏。
不過洗澡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林奈靈機一動:“手拷着怎麽洗?”
瓦爾特說:“我幫你。”
林奈佯裝同意:“那就洗吧,別讓多餘的人進來就行。”
瓦爾特當他是注意隐私不願意見人,沒有多想就去準備洗澡水。水要現成燒——薩拉熱窩經常斷水斷電,實在要燒水只能用蜂窩煤現燒,煤炭還經常斷供,所以洗澡從來是奢侈事。瓦爾特把熱騰騰的水提進來的時候,林奈顯得很高興。
打發了其他的士兵後,瓦爾特将林奈從輪椅上轉移下來,為了能把衣服脫掉,林奈的兩只手不能拷在一起,只能一只手拷在床頭,另一只手空出來。他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就靠着床頭單腿站立,讓瓦爾特用打濕的毛巾給他擦洗身體。熱水熏得皮膚暖融融的,林奈打了個哈欠,有了聊天的興致:“你跟着雷托多久了?”
瓦爾特回答:“兩年,上一個衛兵出任務的時候犧牲了,才調了我來補缺的。”
“他看上去脾氣還不錯,應該不難伺候。”
Advertisement
“他只是看起來客氣,發起火來很可怕的,總是能想出稀奇古怪的方法折磨人。而且你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發火,所以我們都很怕他。怎麽說呢?這大概就是威嚴吧。”
林奈嗤笑。一個沒上過戰場的“假上校”,要什麽威嚴。
他伸了伸胳膊示意瓦爾特:“這裏也擦擦。”
瓦爾特站在林奈身側,讓林奈把胳膊擡起來擦幹腋下的水珠。這個姿勢他必須把頭低下來,上半身随着向下俯低,林奈的胳膊幾乎越過他的頭去,恰好擋住了他的視線。
林奈不适地調整了一個站姿,單腳往後挪了挪,打着石膏的腿踢到了旁邊的熱水桶發出沉沉的悶響。小士兵本能地順着聲音瞥了一眼那只水桶,然而就是這一眼的功夫,變化就發生了。
他只感覺到手指尖一空,那條濕漉漉的毛巾怎麽抽走的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視線随着身體在錯亂中轉了一百八十度,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毛巾已經勒到了脖子上!
身後裝着熱水的水桶反倒在地上,發出沉沉的悶響,狙擊手站在他身後,單手緊緊扯着毛巾一端,牙齒咬着另一端将瓦爾特勒住,伸出打着石膏的腿朝着瓦爾特的膝窩處猛踹,士兵腿一軟跪倒在地,毛巾勒得更緊,他面色開始發紅。
士兵的兩只手摳着毛巾努力呼吸,他激烈地掙紮,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林奈露出嘲諷的表情。即使只有單手,他也不會輸給一個新兵。林奈用盡全力咬着那條毛巾,幾乎要把牙根咬斷,瓦爾特蹬腿想重新站起來,地上全是漫開的水,滑得他用不上力。
兩人僵持了将近三十秒,瓦爾特的掙紮漸漸變弱下去,林奈絲毫不敢松懈,直到士兵停止動作,癱軟在地上,他才氣喘呼呼從嘴裏吐出那條毛巾,蹲下身就去找士兵身上的手铐鑰匙。
他解開手铐,從小勤務兵的身上搜出一把軍用小刀,然後迅速換上軍裝。他刻意把軍帽的帽檐壓低,走到房間門口拉開一條縫,只把水桶放到門口,用地道的波什尼亞克方言吩咐門口的衛兵:“再去給我裝點水來,快點!”
衛兵拎着水桶離開後,他迅速從門口閃出去,按着記憶左轉沿着走廊走到盡頭,順利找到了樓梯,樓梯間的窗戶是沒有封住的,他果斷地從窗口翻了出去。
外頭是烏紫的、窒息至死的夜。林奈弓腰貓背蹲在一棟大型建築的三樓壁沿,輕巧如同貓科動物不發出半點聲音。他一邊仔細聽着樓裏的動靜,分析是否已經有人發現他不見了,一邊順着壁沿走。很快,他找到了排在牆壁上的水管,抱着水管順利滑到地面。
腳一沾地,他沒命地跑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往機場去。機場軍警也不少,他讓出租車停在離機場大門還有一條街的地方,到電話亭裏打了個電話。
貝爾拉莫維奇的秘書在辦公室裏接到了這個電話:“您好。”
“我是林奈·列弗,”林奈還沒平複呼吸:“告訴上将,林奈·列弗找他,讓他必須接電話!”
秘書轉接了電話。貝爾拉莫維奇語氣雀躍:“林奈,上帝,你在哪裏?我到處找你!”
林奈壓低聲音:“我從波黑政府軍手裏逃出來了。我現在還在薩拉熱窩,你找個人來接我。”
貝爾拉莫維奇滿口答應:“沒問題,沒問題,羅曼呢?他也跟着你嗎?”
林奈沉默兩秒:“我……也不知道。可能還被他們扣押着。”
“天殺的這些穆斯林!我要讓他們下地獄!”
“那是後話,我現在需要身份文件、錢還有一架飛機,讓我盡快離開薩拉熱窩。”
“當然,現在當然是你最重要。我立刻安排人。給我你的具體位置。”
“薩拉熱窩機場,第一街口電話亭。”
“你呆在原地不要動,我們的人馬上到!呆在原地不要動!”
林奈命令:“你親自安排人,不要丢給下屬。”
上将立刻明白了他在暗指有奸細:“放心吧,我明白你的顧慮。”
這時候已經接近淩晨了,雷托還沒睡着。他一向是作息規律的人,十一點半準時睡覺,很少出現失眠的現象。但今晚他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煩躁,在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後,上校起床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突然将秘書官叫了進來——
“去安排一下,把那個塞爾維亞觀察員葬了吧。”他指的是已經犧牲的羅曼。
秘書官暗暗吃驚:“這恐怕要低調,要是傳出去了,對您是不利的。”
雷托笑:“人都死了,還能怎麽樣?買點鮮花,找個神父過來,按着他們東正教的習慣辦吧。”未了,他補了一句:“都是為國捐軀的軍人,該尊重要尊重。”
秘書官應諾:“是列弗先生請您這麽做的嗎?”
“嗯。你動作快點,別等人都爛了不好看。”
“是。”秘書官忍不住還是感嘆一句:“您還真是看重列弗先生。”
雷托沒有回答他,自顧自抿了一口酒。秘書官是跟着他經年的老人了,自認對這位“貴人”的做派已經摸熟悉了,這次卻有不解:“其實不必這麽大費周折的。您要是真的喜歡他,和軍部報一聲,就說中途出了意外人死了,回頭把人送回府邸,您想怎麽玩還不是一樣的……”
聽到這裏,雷托把紅酒杯放了下來,杯底扣在窗臺上發出“嗆”的輕聲。
秘書官一個激靈,知道說錯話了:“我是怕您太辛苦……”
上校目光沉沉而逼仄,嘴角卻還挂笑:“不要随便揣測我的想法,廖科維奇。”
秘書官捏着的手心冒出冷汗:“我很抱歉。”
“按照我的意思去辦,其他的不要多問。”上校命令。
秘書官暗暗舒了一口氣,正感嘆這位今天心情應該還不錯,才沒罰人。這時候,身後一陣緊密的敲門聲從他背後傳來。他眼皮子跳了一下,剛寬下的心猛地又緊縮起來。
士兵進來報告的時候看起來要哭了:“上校,人跑了。”
雷托臉色鐵青,一句話沒說,只套了睡袍穿着拖鞋就出門去。秘書官追在後面:“上校!上校!您把大衣穿上!晚上冷!”
外頭的溫度已經達到零下二十度,封閉的房間裏那桶被打翻的熱水幾乎結冰。有醫生在為倒在地上的瓦爾特做急救,兩名士兵合力把瓦爾特搬運到擔架上。
“什麽情況?”雷托問。
士兵緊張得額頭冒汗:“他……他穿着瓦爾特的衣服用打水的理由支開了我,然後趁機溜了出去。我打水回來發現裏面沒有人回應,就開門進去了。進去發現瓦爾特已經沒有呼吸了。”
“傷在什麽地方?”雷托命令醫生:“能救趕緊救。”
醫生說:“看起來是頸部被勒窒息,還有脈搏,應該能救。”
雷托掃了一眼地上的毛巾和被鑰匙打開的手铐,大概明白了。他審視那名犯錯的士兵:“明天你去邊境巡防部報道吧,不要來了。”
士兵臉色慘白,卻不敢違抗:“是。”
秘書官見到情況不好,先給上校披上大衣,又叫人倒了熱咖啡,趕緊将閑雜人清場,這才敢說安慰的話:“您別急,一定會找到的。薩拉熱窩就這麽大,都是我們的人,他跑不出去。”
“讓人封鎖火車站、汽車站、機場和所有對外的交通要道,所有從薩拉熱窩出去的人每一個都要查。機場和火車站附近一寸一寸給我搜,沒有搜查令我現批!”雷托迅速理清思路:“還有,他一定會聯系人民軍和貝爾拉莫維奇,盯着貝爾拉莫維奇的人,看他們有什麽動靜。”
“是。”秘書領了命,剛要出門又被雷托叫了回來:“您還有什麽吩咐?”
雷托沉吟:“今晚這裏所有的人都要封口,消息不能漏出去,除了你、我、醫生和那個看門的,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他跑了。給我約明天去統戰部,就說林奈已經答應投降了,我明天去彙報具體情況。約好後,行程立刻發下去,該準備的彙報材料盡快準備齊全。”
秘書沒轉過彎來:“投降的事就說遠了吧……”
雷托冷冷道:“你以為人民軍就沒有盯着我們?如果貝爾拉莫維奇知道,我們這邊招降了林奈,你猜他會怎麽做?”
秘書恍然大悟。林奈這時候說不定已經聯系上人民軍了,如果貝爾拉莫維奇派人要将林奈接回塞爾維亞,那麽雷托當真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但此時,如果有林奈投降的消息流出去,貝爾拉莫維奇肯定要懷疑,林奈是不是已經背叛人民軍。他被抓了三天,沒人知道他在哪裏、經歷了什麽,突然又完好地出現,有沒有可能林奈已經成為了波黑政府軍的間諜?讓他回塞爾維亞會不會給人民軍帶來風險?會不會讓貝爾拉莫維奇本來慘淡的職業生涯雪上加霜?
換了秘書是貝爾拉莫維奇,他寧可錯怪林奈,這時候也不會輕易把林奈接回塞爾維亞了。狙擊任務的失敗已經讓人民軍鬧了一次大笑話,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林奈是個間諜,這位上将也不敢賭的。只要他不敢把林奈接回去,這位塞爾維亞的王牌狙擊手就哪裏也去不了。
這才是真正能阻止林奈離開薩拉熱窩的辦法。
秘書只擔心話說得太滿會給雷托帶去麻煩:“您要不要再考慮考慮,萬一……”
年輕的上校雷厲風行:“就照我說的做。出了事我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