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駐外記者

在等待的時間裏,兩個人都睡了一會兒。

早上有人來送文件,司機把一只牛皮紙袋交給林奈。林奈查驗了裏面的東西,除了合法的身份證件還有一點現金。他收拾了一點自己的行李,然後去處理他的人質。

沉睡中的雷托顯得很放松,林奈甚至懷疑到底有什麽情況能夠挑起這位上校的緊張。他給雷托捂了一點乙醚,将昏迷的男人從床上拖到牆角,在肩膀、腰腹、小腿各射了一槍,上校的身體在子彈的打擊下無意識地抽搐,很快被血泊包圍。林奈撥開男人額前的劉海,故意将頭發弄亂,低頭親吻男人的額頭。他想,如果你能活下來,我們就愉快地去喝一次下午茶吧。

他将床頭櫃推倒,茶杯和牆上的裝飾畫摔在地上,打碎一面酒櫃的玻璃門,僞造出現場發生了激烈打鬥的痕跡。布置完後,他去浴室裏給瓦爾特補了一槍,才離開公寓。

這時候是早上十點,街上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林奈放棄了去機場的計劃,坐飛機實在是太高調了,而且他現在手頭拮據,不想把錢都浪費在飛機票上。他仔細考慮過搭火車的可能性,但薩拉熱窩火車站的巡防檢查也很嚴密。最終他去了一間租車行,租了一輛破舊的小轎車,打算先開車出城,然後再在圖茲拉或者随便一座小城市轉坐火車回塞爾維亞。

沒想到出城的車隊排得很長,南斯拉夫人民軍在公路上設置了檢查站,排查每一輛車。他把車停在公路上走到加油站去上廁所,并用現金買了一份報紙、一張地圖、一包餅幹和兩桶水,找錢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要了一包煙。櫃臺旁邊的黑白小電視正在播放晚間新聞,林奈站在櫃臺一邊抽煙一邊看完了整段節目,沒有任何關于雷托和政府軍的消息。

反倒是米洛舍維奇公開透露了塞爾維亞和黑山結盟①的進展,整個談話過程沒有提到一次波黑。這位塞爾維亞總統似乎在釋放着疏遠鄰國的信號,離波黑獨立的全民公投越來越近,他的熱情卻完全放在了和黑山身上。

林奈猜測,即使雷托獲救,最遲到明天中午,波黑政府軍肯定會發布通緝令。刺殺了波黑政府軍上校這種事情沒那麽容易掩蓋過去。只是他好奇,貝爾拉莫維奇已經宣稱他死亡了,那麽波黑政府軍要怎麽發布一個“死亡人員”的通緝令呢?

他在加油站外找了個電話亭打電話,接通後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馬科維茨基,您好。”

林奈真的聽到這個聲音才開始猶豫要不要開口。對面遲遲沒等到他的回複,又重複了一句:“您好,請問您是哪位?”

“嗨,是我。”林奈盡量用柔和的語氣回答她:“好久沒聯系了,霍莉。”

對方驚得倒抽一口氣,聲音有點發抖:“是……林奈,你是林奈嗎?”

“聽着,霍莉,我不方便和你聊太長時間,我也不是打電話來聊天的。但我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能告訴我你在什麽地方,我想去找你。見面之後我們可以詳談。”林奈快速地說。

“真的是你……”她哽咽:“他們說你死了,所有人都說你們都死了……”

“噓!不要聲張,好姑娘,我現在處在很危險的境地,我要你确保只有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打了這個電話給你,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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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當然可以。家裏……家裏現在只有我,爸爸媽媽他們早就睡了。”

“你做得很好。我想去找你,你們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求求你,你想做什麽都行。但你要先告訴我哥哥怎麽樣了,哥哥,羅曼他還好嗎?他也沒有死嗎?只要讓我聽一聽他的聲音就好。”

林奈沉默片刻,他知道他終究要面對這個問題:“抱歉,霍莉,羅曼犧牲了。”

聽筒裏傳來悲戚的一聲嗚鳴。女孩抽泣起來:“哥哥,他……他……”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奈的心揪起來,強烈的愧疚感牢牢鎖住了他的喉嚨,他覺得開口沉重:“霍莉,羅曼是犧牲的。他沒有背叛國家,也沒有背叛任何人,他是清白的。好姑娘,現在只有你能幫助他恢複名聲。我需要你,羅曼需要你,你要振作起來!”

“他是清白的……”女孩做了個深呼吸,暫時從悲切的情緒中抽離:“他不是間諜?真的?”

“我們不會做那樣的事情。在你心中,你哥哥,羅曼·馬科維茨基是這樣一個人嗎?霍莉,你要相信他,我們必須還他一個清白。”

“可是這是官方的通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這……這裏面有什麽秘密對不對?”

“電話裏不方便說,我們需要見面。這就是我要去找你的原因。”

“可是,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家裏了。你不能來家裏找我。”

“你要去哪裏?”

“薩拉熱窩。”

林奈一驚。霍莉在哽咽中強作鎮定:“他們通報了哥哥的消息,我一直不相信,他們甚至沒有把哥哥的遺體帶回來!我不能接受,這不是我要的,我絕不能接受讓別人來告訴我,我哥哥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剛好報社有一個派駐薩拉熱窩的名額,我就申請了去當駐外記者。我必須要去一趟薩拉熱窩,如果哥哥是在那裏死掉的,我就要去那裏把真相找回來。”

“好孩子,羅曼會為你感到驕傲的。”林奈感到一陣心酸。

“幸好,你還活着。”霍莉吸了吸鼻子:“你還活着,我就覺得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

林奈想了想:“這麽說,你還在報社當記者?”

“是的。這幾年報社的經營還算不錯。不得不承認,是戰争養活了我們。”

“那我們在薩拉熱窩見面。從機場出來後,你到我告訴你的地點,我在那裏等你。”

第二天中午他們在一間意大利餐廳裏見面。林奈有一年沒有見過霍莉·馬科維茨基,她是一個帶着可愛雀斑的紅發女孩,和她哥哥羅曼的性格很像,整個馬科維茨基家族都是這樣活潑、忠誠的性格。林奈沒有見過比她更适合當記者的記者。

“你看起來糟透了。”霍莉和他擁抱:“主保佑你,我親愛的林奈。”

林奈親吻她的臉頰:“好歹活下來了。”

霍莉一邊聽他說在薩拉熱窩的經歷,一邊做筆記:“貝爾拉莫維奇調職了,你能相信嗎?出了這樣大的醜聞,他僅僅是被調職,甚至沒有任何懲罰措施!這就是我們的軍隊,我們這些納稅人養出來的軍隊。我的一個軍部的線人告訴我,他可能要被調離到下面的部隊去,甚至有可能離開塞爾維亞。也有消息說,軍隊內部正在進行大清洗,鬧得人心惶惶的。”

“在上将的身邊出現了叛徒,軍隊內部要進行清查是很正常的。這也證明了我和羅曼沒有出賣軍隊和塞爾維亞,是另有其人。”林奈理清了思路:“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出這個間諜,不然我和羅曼的額頭就會永遠被烙上‘紅字’。”

“他們不會承認的。這個人既然在上将身邊,必然也位高權重,如果承認在人民軍內部出現了這麽高職位的軍人被策反,會動搖民心。即使出于維護穩定的原因,軍部也不會承認。”

“我不需要軍部承認,只要貝爾拉莫維奇承認就好。”

“你想單獨去找他?”

“他最清楚這個間諜是誰。”

“你在被那位索洛納紮羅夫上校軟禁的期間,沒有找到什麽證據嗎?雖說他為自己辯稱他不能接觸情報工作,但我認為,他說謊的可能性也很大。”

林奈抿了抿唇,最終搖頭:“不,我認為他沒有說謊。”

霍莉相信他:“那我們就只能去找貝爾拉莫維奇了。我可以打聽一下他最近的動向,看看他究竟調職調去了哪裏、最近有什麽活動。我們可以找個機會堵住他,拿到他的口供,最好能有紙質文件。我們要掌握他的把柄,不然他不可能輕易透露消息給我們。”

“你拿着槍頂在他的太陽穴上,即使不需要把柄,他也會說的。”林奈冷笑。

“威脅南斯拉夫人民軍的上将,這是很危險的事情,你有把握嗎?”

“反正我也是死人了,對我來說,情況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反倒是你,如果貝爾拉莫維奇的事情報道出去,你的職業生涯也許就要結束了。你有勇氣把這篇報道發出去嗎?如果你不願意拿自己的前途作賭注,我是能理解的,我也絕不會強迫你做危險的事情。羅曼已經犧牲了,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就是你陷入不幸的生活。”

“我已經完蛋了,這個家也已經完蛋了。自從新聞發布之後,我們就被整個社區排擠了。家門口每天都有人扔垃圾亂塗鴉,爸爸媽媽根本不敢出門,我也只能晚上出去買點吃的。我差點連工作都丢了,如果不是因為我自願申請到這個鬼地方來,他們就要把我趕出去了。”

林奈可以想象馬科維茨基一家的窘境,這時候他只能慶幸自己沒有家人,不至于連累他們。但他知道,最令人難堪的并不是來自旁人憤怒和無知的指責,而是失去一個重要的親人。失去羅曼,才是令馬科維茨基一家最痛苦的事情。

霍莉已經下定決心:“哥哥是正直的軍人,我一直這樣堅信。如果他不能為自己洗刷冤屈,那麽我來做這件事。我不害怕,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好姑娘。”林奈稱贊她:“那麽接下來我們分頭行動,每天中午十二點在這間小餐館碰面,如果出現意外不能按時來,可以留字條或者打電話給飯店經理留下信息。這樣,我們不至于失去聯系。如果你需要幫忙,也可以随時到這裏來找我。”

霍莉只擔心他的安危:“你殺了索洛納紮羅夫,波黑政府軍肯定會通緝你、逮捕你的,你一個人在薩拉熱窩會不會有危險?身上的錢夠嗎?我可以通過報社申請一點補助,就說你是我的線人。我們對線人有适當的幫助。”

“不要擔心我,我是男人,我能照顧好我自己的。”林奈很感激。

霍莉臉上一紅:“我還不了解你嗎?你和哥哥是一樣的,一工作起來就不管不顧了,從來不在意吃些什麽、睡在哪裏。雖說軍人習慣了艱苦的環境,但有人能照顧還是更好一些呀。”

林奈親吻她的額頭:“謝謝你,霍莉。眼下,我只希望你能夠得到平安幸福。”

林奈有自己的準備工作要做,他需要趁手的武器,還需要一些幫手。如果他和貝爾拉莫維奇之間勢必要有一場戰争,那麽他不能單槍匹馬去面對這位昔日的南斯拉夫人民軍上将。他已經栽在這個坑裏一次了,他要在這個坑裏爬起來,并且邁過去。

霍莉在一個星期之後聯系他,告訴他,貝爾拉莫維奇已經調任至波黑。也許是為了給他一個羞辱,也許是為了讓他牢牢記住這個教訓,總而言之,這位上将短時間內都必須呆在波黑這片傷心地,回憶他是怎麽在這裏把前途丢掉的。

“他完全被架空了,并且迅速被邊緣化。這個黑心的老家夥,這就是他的報應。我在軍部的線人告訴我,2月12日那一天,聯合國救濟總署會運送救濟糧到薩拉熱窩。到時候他會帶着人來搶下這批救濟糧。”霍莉低聲在電話裏說。

林奈低笑:“堂堂上将現在只能做這種跑腿的雜活了。”

霍莉卻不贊同“雜活”這個詞:“波黑這幾年嚴重依賴聯合國的救濟糧和救濟物資,但聯合國只負責把糧食運到機場,怎麽分發完全是當地政府來接管。薩拉熱窩如今是一片狼藉,沒有人控制得住,所以每當有救濟糧運來,都有可能發生搶奪,塞族人、波什尼亞克人、克羅地亞人都會參與進來。”她提醒林奈:“這是關乎生存的問題,林奈,糧食就是戰争。”

(1:塞爾維亞與黑山結盟:1991年開始米洛舍維奇就宣布塞爾維亞與黑山有結盟的計劃,直到1992年4月,兩國正式結盟,标志着“南聯邦”正式解體。兩國結盟後誕生的則是後來人們口中的“南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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