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9魇
莊美婵用夾着煙的那只手胡亂抹了一把臉頰上的淚痕,“所以……兒子,你不要怪媽媽……我真是無法時時刻刻看着你的這張臉,你長得真是太像那個混蛋了!”
“慢慢看吧,還有一些。看看而已,不用想太多,我累了,晚安。”
說完,她幾乎有些站不穩地扶着門框緩緩走出去,許久才傳來鞋底敲擊樓梯的沉悶聲響。
晏羽放下遺囑,翻開下面的一份文件,婚前財産協議;
再下面,是他聽說過的那份遺産分割協議,大致處理了一些遺囑中沒有列明或沒來得及更新的遺産;
最後,是晏羽出生當天,艾文森醫院簽發的一份出生證明,上面詳細地列明了他來到這世間的所有細節,出生時間、身長、體重、分娩方式……
以及,附件中莊美婵女士懷孕至生産的全部醫療記錄。
這一晚晏羽沒有合眼,他花了兩個小時仔細将烏木匣子裏所有帶字的紙全部看了一遍,連一處水印和一個标點也沒有錯過。
之後的六個小時,他一邊思考着那些文字和标點的具體含義,以及藏在它們背後的意義,一邊耐心地等待着天亮,等待那個中午的約定。
仲秋已至,天氣真的變冷了,裹着毛衣窩在房間裏依然會凍得簌簌發抖,晏羽看了眼時間,差不多是該起床的時候了。
他推着輪椅到衣櫃裏取出一套洗好的幹淨的校服換上,今天他是要上學的。
早餐桌上再無他人,阿姨看見晏羽準時出來,知道他這是要去上學,趕忙端出新蒸的蛋餃和溫豆漿。
“小羽,睡得不好吧?吃不消就在家裏休息一天,身體要緊噠。”阿姨滿臉掩飾不住的擔憂,本來最近就瘦得厲害,變着花樣地飼喂也不見效果,今天狀态差得更加明顯,眼窩下一片淡青,嘴唇上找不出半點血色。
晏羽沖她笑了一下,像是安慰,“我沒事的,今天學校有重要活動,不好缺席。”
實際上學校今天開運動會,真真是跟他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一個人在教室裏枯等了大半個上午,面前的習題一個字也沒進到他腦子裏,晏羽這才跟王老師請好了假提前離校。
Advertisement
康靖十分守信,早上七點剛過便帶着司機從蓮城出發,高速上因着大霧交通管制了不短的一段距離,但他還是在十點剛過便趕到了梅川。
這一路上,每到一處标志性裏程,他都會給晏羽發送一條定位,像是告訴他不用擔心,他正在十萬火急地趕來。
“耕莘路,還有五分鐘到學校。”
這應該是最後一條定位消息了,晏羽将書包鎖在儲物櫃裏,孑然一身推着輪椅迎了出去。
剛轉出校門,他便看見一輛蓮字牌照的深棕色保時捷Cayenne沿着大路疾馳而來,随即減速停在他面前。
康靖不等司機下車開門,便先一步從後座上開門走下來。
他今天大致是做好了一整天不去上班的準備,穿着略顯休閑,但也只是略顯,畢竟他的外表就給人一種很職業的感覺,即便是奶油色的休閑西裝配咖啡色西褲,這種冰淇淋模樣的組合。
“小羽,你還好嗎?”康靖屈膝蹲到他面前,這是一種平視的尊重,他全然不顧自己那條價值不菲的西褲會被膝蓋頂出穿一次就得報廢的鼓包。
晏羽迎着他的視線,很坦白地搖了搖頭,瞎子都看得出來他不怎麽好。
這個人的心疼表情做得實在太真了,絲毫沒有表演的做作,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小心地走了一圈,眸光中滿是憐惜,“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肚子餓嗎,我們先去吃點東西,邊吃邊聊可以嗎?”
你平時看我父親,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嗎?
演得如此投入,是因為我這張像極了他的臉?
“可以先上車再說嗎?”晏羽看了眼覆手等在一旁的司機。
康靖站起身,像他這樣通體都寫滿‘我有潔癖’的人,居然沒留意褲腿上蹭到了灰塵。
“好。”
Cayenne的底盤不低,晏羽連續窩在輪椅上的時間太長了,以至于他根本無法撐起身體把自己挪上車。
康靖伸手過來想幫忙,被他一把擋開,“我可以。”
坦白講,他現在不僅僅是雙腿毫無知覺,連腰部以下都是木的,幸虧迫着自己好好咽了一份早飯,不然估計這樣不太好看的姿勢也沒法上車。
康靖站在一旁,眼睜睜看着他吃力地挪上車,胸口喘得波瀾起伏,再扶着兩腿擺正,一張臉難過得像要死過去一般。
“你喜歡吃什麽?過來的時候我好像看到附近有幾家店,或者遠一點也可以,你決定,這裏我不熟。”
他明顯是在讨好,語氣卻不卑微,果然是個做助理的天才。
晏羽轉過臉去,目光直落進康靖顏色略淡的瞳仁裏,篤定道,“帶我回蓮城。帶我去看看我爸爸。”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康靖,沒錯過他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那種雜糅了震驚、錯愕、傷痛、愧疚,無言以對卻又無怨無悔的複雜神情。
精彩表情過後,康靖勉強調整回之前的微風和煦,臉色已是多雲,“小羽,你說有事情需要我幫助?”
用不着他好意提醒,晏羽自然沒有忘記昨晚自己的那個卑微求助。
“是的,但是現在不需要了。”
“帶我回蓮城,帶我去見我父親,你不敢嗎?”
康靖就那樣注視了他一會兒,斂眸對司機說,“走吧,我們這就回蓮城,夕岚灣墓園。”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飽含水汽,仿佛此時并非幹燥的涼秋,而是濡濕的仲夏,那個晏嘯開始長眠的季節。
司機一路上狂磕咖啡,他沒敢以疲勞駕駛危險為由申請休息,畢竟身後這二位顏色都相當不好惹。
“小羽,我們在服務區稍微休息一下吃點東西,你身體不好不能挨餓。”康靖主動提出。
晏羽點頭答應,不過他答應的只是讓司機休息、吃飯,并不表示自己也要聽話地一起吃。
是以餐桌上出現了兩位主角沉默對峙的尴尬場面,司機覺得自己吃下多少大概都難以消化,恨不得直接将腦袋割了把套餐倒進食管裏然後趕緊滾回車上閉目養神,眼不見為淨。
“不合胃口的話,我們換別的。”康靖有的是耐心,畢竟服務區這種地方也不是米其林三星,選擇實在有限,而且每種選擇都不怎麽樣。
“我吃不下。”對着你。
他不吃,康靖也陪着挨餓,就這樣,兩個人硬生生在油膩喧嚣的服務區餐廳裏,對着兩份套餐幹坐了半個鐘頭,引得無數路人側目。
父子賭氣?
為給兒子治病走投無路的父子倆?
三人再次出發,下午兩點鐘左右到達蓮城的夕岚灣墓園。
非節非假,祭掃的人不多,散在偌大的園子裏更是互不相見,僅偶爾幾聲鳥鳴遠近相聞,更襯得這裏清幽寂寥。
康靖還是第一次在登記簿上‘祭掃對象’一欄填寫晏嘯的名字,因為他帶着對方的親生兒子,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來看看他了。
夕岚灣墓園在蓮城屬于很高檔的墓園,這裏的管理自然也比較嚴格,每次的訪客都要登記才能進入。
當初晏家為了禁止閑雜人等(主要指康靖)進來祭掃晏嘯,僅允許逝者的直系近親屬進入,但凡有其他人想要祭掃,必須通過遠程視頻征得家屬同意方才能進入園區。
而且按着園區的管理規定,不按照登記內容祭掃其他逝者的訪客是要被禮貌請出去的,畢竟物業費高得離譜,沒道理讓你進了小區就可以随便打擾別的住戶休息。
這種嚴酷的規則當然也不是莊美婵定下來的,而是晏羽的祖父晏長彬。
“你祖父不希望我來打擾他。”生不能斷,死不複再見,有種距離是比陰陽永隔還更遙遠的。
康靖推着輪椅沿無障礙通道一路向着緩坡的高處和深處走過去。
這裏風景的确優美,沉肅靜谧,是個安息的好去處,連墓碑之間都寬敞獨立,鄰裏之間互不打擾,容積率低到令人發指。
只是也真的冷清,環境溫度低得像要鬧鬼,如果沒有至親至愛之人不時來看望,應該非常孤獨吧。
“你想來還是能來的。”
“是的,”康靖重重呼出一口氣,大概是一路負重上坡他也有點體力不支,“我在他附近也買了一處,這樣就可以經常來看看了。”
墓園也算廣義的房地産行業,只不過這裏不限購,也不管你是否剛需(買了就入住),錢多随便買幾處過來看着玩兒也是沒問題的。
一直走到近坡頂,在一處漢白玉墓基和黑色墓碑前停下來,這裏便是他父親晏嘯的長眠之地了。
墓碑上方嵌着一個黑白小照,選的是晏嘯端嚴冷肅的表情,似乎存心不讓祭掃他的人心情舒暢。
康靖将晏羽推到正對墓碑的位置,鎖好剎車。
兩人來得太倉促,沒什麽準備,只在墓園經營的花店裏買了一大束雪海菊,被晏羽一路抱着帶到了父親墓前。
晏羽也只是第二次來,受傷的最初半年他離不開病床,連坐起來都困難,後來好容易複健到半自理的狀态,在離開蓮城之前被祖父帶着來過一次。
如果沒人帶他來,那段又長又陡的無障礙他大概只能爬着上去。
康靖單膝跪在墓前,掏出口袋裏的一方白色帕子将墓碑上下前後仔細擦了一遍,他的動作緩慢而溫柔,就像精心對待一件心愛之物。
晏羽的目光冷冷落在他的側頰上,那裏有陽光透過樹蔭灑落下來的溫暖和這張臉的主人自帶的溫潤,恍如不受外物影響。
“康叔叔,在我父親面前,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和他究竟是什麽關系?”
他的這一句質問毫無氣勢可言,尾音顫得厲害,像是根本無力承載那個答案。
康靖折好帕子重新收入口袋,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這一路上的三個小時,他不是毫無準備,卻也難以啓齒,畢竟,他面對的還是一個孩子,一個他在心裏視為至親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的孩子。
重新戴上眼鏡,康靖轉身鄭重地站在晏羽面前,恰好跟墓碑保持着比肩的角度,好像他們在一同給出這個深埋了不知多久的答案。
“我和晏嘯,我們十三歲的時候就認識了。
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同窗;
是共同進退的雇員和老板,互相扶持的合作夥伴;
是,彼此深愛的,戀人。”
彼此深愛的,戀人!
晏羽感覺到一陣溺水般的窒息,收緊的五指死死捏在雪海菊的花莖上,任憑尖銳的木枝刺破掌心。
很好,他總算是親耳聽見這個答案了,和他輾轉想了整個晚上,找了無數個蹩腳借口和假設努力推翻的猜測完全一致!
突如其來的真相有如驚雷下暴雨如瀑滾滾飛落的利刃,瞬間便能剮得人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側夜未眠的疲憊,久未進食的虛脫,摧枯拉朽的震驚和深入骨髓的疼痛,所有這些足夠讓憑着一個意念支撐至今的晏羽被血淋淋抽空每一寸脊梁,他的視線已經變得模糊,看不清康靖的五官。
那個垂立在墓碑一側的影子,活像他父親留在陽間的一片魂魄,他真是寧願大白天見鬼,也不想再看見眼前這個人!
晏羽擡手按在胸口上,極力屏住心髒跳動時帶出的絞痛,忍耐着急促呼吸激起的腥鹹,他清澈的嗓音幾乎是瞬間變得嘶啞,“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晏羽努力仰起頭,看向模糊不清的康靖,“2004年7月13日,晚上十點零三分的那個電話,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