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13魇

易家租住的房子位于梅川北郊,一來是因為梅河嶺監獄位于梅川以北,從這坐車過去比較方便;二來是這裏租金便宜,離蘇一樂學廚師的技校也不遠。

房子有點小,比當初玻璃廠17棟的舊屋還要局促一些,所謂的客廳将夠一轉身,不開燈的話從早到晚都一抹黑。兩個卧室一大一小,大間住的易爸易媽,小間原來就蘇一樂住,現在他回來了,兩兄弟就得擠擠。

天色擦黑,易乘風從小書桌的抽屜裏摸出盒煙,邊點着邊穿過房東私搭亂建的陽臺走到外面的小院兒裏,往牆根一張舊藤椅上坐下來,長腿擔在對面的石墩上。

午飯吃得太豐盛,家裏那倆業餘和專業的廚子恨不得弄一桌滿漢全席出來投喂他,以至于到了晚上都沒人想提吃飯的事兒。

這些年他不在家,但家裏的變化翻天覆地,好像從前他絕不敢當着父母的面兒露哪怕一點煙味兒,現在他媽反倒買好煙給他備在抽屜裏。

別人家都過得風生水起越來越好,他家卻一夜回到解放前,恨不能憑空窮出響兒來。

易乘風擡頭看了眼小院兒裏的那株歪脖老槐樹,他印象裏槐樹都是細伶伶直溜溜的,能歪成這樣還真不多見。

歪是歪了點兒,但上頭的花卻開得茂盛,随着夜風一波波往下抖落。

當年在玻璃廠,他們家也住在一樓,窗外成排的槐樹……

易乘風在煙霧中眯起眼,拈了朵落在指間的槐花含進嘴裏,辛辣的煙氣中溢出一點似有若無的清甜,細細咀嚼又泛出微苦。

小木門被吱呀推開,蘇一樂探頭向外看了一眼,他哥果然躲這兒來了。

他也搬了把椅子挨着易乘風坐下,伸手從煙盒裏順了根兒煙叼在嘴裏,湊着頭過去想跟他哥對個火兒。

易乘風擡手抽走他嘴裏的煙,“小屁孩兒的,別學這玩意。回頭你炒的菜都一股子煙味兒誰還去吃,只能改行去烤串了。”

蘇一樂撇撇嘴,自以為大人的人,都愛一邊給人立規矩一邊自己壞規矩。他性子好不頂嘴,不抽就不抽,幹脆掏出手機噼裏啪啦敲屏幕。

易乘風觑着他勾唇一哂,“聊這麽熱鬧,交小女朋友了麽?你有……二十了。”

比晏羽小兩歲。他都二十二了,還一張孩子臉,跟學校裏待的吧,還是那種單純的環境更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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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小膽兒哥,他說他們回去之後一起吃飯了,在危樓小館,晏羽哥選的地方。”

蘇一樂轉頭看了看他哥的臉色,看不出端倪,“小膽兒哥說他一直不說話也沒怎麽吃東西,還陪着他們喝了點酒……哥,你不理晏羽哥,他心裏肯定不好受……”

易乘風撣了撣煙灰,黑眸深垂,“現在才特麽知道不好受,混賬玩意,當初誰讓他留在梅川的!留在這兒就特麽沒有他好受的時候。”

他也沒勻蘇一樂搭腔的空兒,緊接着問,“你就在小膽兒他媽隔壁那個飯店打工?”

蘇一樂點點頭,提到賺錢興致明顯高了不少,“我都拿四個月工資了,底薪兩千五,加上提成差不多四千!等以後獨立上竈了還能再多點。”

賺的雖然不是很多,但這孩子屬貔貅的,平時基本不花錢,店裏包吃,衣服不穿破不新買,也就充個公交卡和話費算日常開銷。

“我想讓二姑把郊野公園那個園林工辭了,眼看入夏,風吹日曬的,我說不聽她,你也勸勸。”

易乘風點點頭,“是不能讓他們再挨累了,我去跟她說。”

他爸治病舉債這兩年,家裏日子過得可想而知地不好,連他爺爺奶奶都掏出棺材本兒接濟他們。不過就算那樣,他媽每個月給他往裏頭用的卡上打錢,從來都沒遲過一天,也沒少過一分,就怕他受委屈。

“二姑主要是着急還人家錢,凱蒂哥哥他們真夠意思,從來沒要過,每次還都說不急。哥,你回來之後有什麽打算不?”

“找工作、賺錢,明天就出去看看。”管他是搬磚還是砸牆,這些年他沒學什麽大本事,一身力氣倒是半點也沒松懈,也該是他還債的時候了。

小屋裏的擺設跟他原來的房間差不離,也不知他爸媽是怎麽把那些家具大老遠倒騰過來的,連學習桌都留着了。

易乘風摸過桌上擺着的那條小木蛇,掐着細脖子用力拿指腹搓了搓。

盤着尾巴昂着頭,看起來挺神氣的,龇牙咧嘴好像随時想咬人,大概十八歲的他就是這副模樣吧?

直到過了這些年,他才清楚地看清了自己,再威風你也只是一條蛇,地溝裏摸爬滾打,脾性的卑劣溶在骨子裏,就算安上五個爪子也變不成龍、上不了天。

他将小蛇放回去,食指敲了敲對方的木頭腦袋:你個傻玩意,別跟他玩兒了,智商都讓人給拉低了是不是?回天上做你的小神仙去吧,這裏泥腥狗臭的哪有什麽好,不适合你,不、适、合。

小蛇瞪着一雙大眼睛,蠢萌蠢萌地看着他,既不贊同,也不反駁,就乖乖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

測試中心的餐廳有一隅咖啡吧,圓弧形的二百七十度觀景落地窗邊,晏羽和莊美婵對面落座。

四十四歲的莊美婵依然年輕秀美,舉手投足又多了少女鮮有的從容風韻,相當引人注目。她啜了口面前的拿鐵,蹙眉又向裏面投了兩塊方糖,不喜歡咖啡的苦味,這大概是母子倆少有的共同點。

“學校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莊美婵瞥了眼兒子面前那杯被刻意拉出一個心形圖案的摩卡,嘴角噙着一抹笑,視線從低着頭紅着臉假裝忙碌的女服務生身上掃過,怔忡間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她這不可言說的表情并不算難懂,晏羽擡手攪開了咖啡上的圖案,“都處理好了,昨天剛把東西全都搬到這邊的公寓裏。”

“你真的打算留在這兒,不回蓮城了?”

“是,不回。”晏羽給了個篤定的答案,“你回去之後如果想住雍景園的那套房子,我就跟律師說請他們盡快結束租約騰出來收拾一下,如果你想另找住處,我也可以請他們幫忙留意。”

雍景園是蓮城一處位置極佳的高檔小區,晏嘯遺囑裏留給兒子的唯一財産就是這的一套二百多平疊拼別墅,具體長什麽樣他連見都沒見過,只是在十八周歲成年後這套房子的租金收益不再打到監護人莊美婵的賬戶裏,而是直接轉給了他。

晏羽在測試中心附近租了一間公寓,這邊租金便宜用不了幾個錢,他最大的開銷仍是在親媽身上。

近來莊美婵和董宏傑和平分手,分之前晏羽毫不知情,突然就收到了他媽發來的離婚證照片,倒也沒覺得特別驚悚,只不過這樣巧合的時間點,就好像莊美婵刻意找人幫她養了兒子一樣。

兒子一畢業,經濟獨立了,她那邊就散夥閃人。

莊美婵歪頭欣賞了下自己新做的指甲,淡淡道,“我當然不會住在那兒,不過具體哪裏也還沒太想好,再找個環境好點兒、安靜些的住處吧,年紀大一點就受不了吵鬧……”

繁華=吵鬧?好吧,非要住到距離做頭發做美容好遠的地方,估計還得給她配個司機。

“好,我請人幫忙留意下,遇到合适的拿資料給你看。”面前的咖啡漸漸冷了,晏羽不想再碰,“不如這段時間你先去散散心,正好容我幫你找住處。”

莊美婵興味索然地點點頭,桌上的手機叮咚一響,顯示她的銀行卡裏多了五萬塊。

“手邊只有這麽多,你看着定行程吧,這個季節往北方走走也不錯,省着點兒花應該能逛個把月。”

“……”說得好像你媽很敗家一樣?

測試中心的李經理引着一個年輕男人走進來,那人腰背筆挺,将一件高定襯衫穿得一絲不茍,手臂上搭着西裝上衣。

男人看似無意地往窗邊的角落一瞥,李經理的視線也連忙跟着轉過去,“诶,有點巧,那個就是言總跟您提過的高材生,叫晏羽……小晏!”

魏千程這邊還沒來得及阻止,李經理已經先聲奪人地把對方喊住了。

晏羽聞聲轉過頭,那點吃驚都含在眸子裏,面上卻露出個淺淡得體的笑容,有如被一夜春風驚醒的雪梨花。

“李經理,魏總。”

這次輪到魏千程吃驚了。

言斯年跟他安利測試中心的這個寶貝不止一次,上星期他還看到了晏羽那項關于家用空氣淨化器實用新型及外觀設計的專利申請資料,果然是很有創造性的年輕人,說是寶貝一點都不為過。

而且,這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晏羽,嚴格來講,應該是第三次,但他一直認為前兩次對方應該都沒什麽印象,是以晏羽調轉輪椅向他們打招呼,還準确地認出他來,着實讓他吃驚不小。

難道自己給他的印象,也跟他給自己的一樣深刻?

魏千程已過而立,又在商場浸潤多年,早就練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神功,于是尚可淡定地回了個boss級別的和藹笑容,問,“我們曾經在哪兒見過?”

晏羽微微仰着臉,白皙的面容安靜又無害,“沒有,我在公司內網上不止一次見過您的照片。”

原來是醬!魏總哂然,目光轉向唯一的女士,“這位是?”

“是我母親。”晏羽答得自然,半點也沒有工作時間開小差被領導抓包的尴尬,給雙方作了介紹。

莊美婵施施然一點頭,“你們忙,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

“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員工和老板幾乎同時開口,氣氛驟然尴尬。

魏千程轉頭交代李經理,“讓司機送一下這位晏太太。”

随即對晏羽說,“十五分鐘後,來我辦公室一趟,談下專利的問題。”

“好。”

為什麽每個跑來視察的boss都要跟他談專利的問題?技術,真的懂嗎?

魏總捏着杯外賣咖啡轉過走廊,李經理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那位晏太太……有點眼熟。”

李經理的八卦之魂忽然得到醍醐灌頂一般地釋放,“她是董總的夫人,前夫人,也是二婚。諾亞那位,董宏傑。”

哦——

剛剛還稱呼人家晏太太,不過好像稱呼董太太更加詭異……

“嗯?我記得中心這塊地……”

“沒錯沒錯,就是那個晏!晏嘯,您在蓮城可能聽說過這個人,他們家之前做代工的,搞不好還見過。”

魏千程挑眉,聽是聽說過,見過就算了。晏嘯去世都七八年了,他從國外回來開始做千呈才多少年,見鬼還差不多!

居然還這麽有淵源,“原來是晏嘯的遺孤……”

诶?李經理有點兒懵,咱剛剛不是在說那位美婦人麽,怎麽變風向了?

“咳咳,呃,的确是高門大戶裏培養出來的小孩兒,不簡單,專業能力沒話說,還特別勤奮,經常跟着那些老工程師加班。”

“把他的勞動合同調出來拿給我。”

于是,晏羽在辦公室裏再見到魏總,面前就被丢了一顆大大的甜棗。

攤開的勞動合同上,魏千程用簽字筆潇灑地在職級一欄裏把P2改成了P3,“如果你願意回去蓮城的總部工作,這個級別還可以直接改成P4。”

P4已經是技術序列裏的高級經理級別,這對一個剛畢業的新人來說有點不可思議,畢竟言斯年也才P6而已,他跟人家可是差着小二十年的工作經驗呢!

晏羽赧然,像是聽了個不太有趣的笑話,給出個純屬安慰的笑意,“魏總您謬贊了,如果您看過我的履歷,大概就會知道其實我連個班幹部都沒當過,做技術還可以,實在不是帶團隊的料。”

心說:這家公司的老板是不是腦子有病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潛規則我!讓我一個二十出頭剛出校門的人管理那些工作好幾年想跳槽便有人接的前輩,該不是公司要關門了吧?

“你是蓮城人,不打算回去?”

“的确暫時沒有回去的打算,剛剛熟悉這邊的工作內容,想留下鍛煉一下。”

非逼我說标準答案。

魏千程給出個不知真假的理解表情,“是因為你母親在這邊?”

“嗯,是原因之一。”

不用再問了吧,員工有義務解釋這麽多嗎?再說這個原因之一馬上也要自己回蓮城了,還要他給出個原因之二嗎?不要升職加薪行不行?

“你不用現在答複我。”魏千程繼續用筆将P3塗得更重一些,像是他單方面修改合同就有法律效力似的,“公司會尊重個人意願,不過你改變主意的話,蓮城随時歡迎你。”

出了辦公室,晏羽剛要呼出那口驚噎之氣,突然手機進來一條通知:即日起您的職級已調整為P3,基本薪資同步調整,感謝您此前為公司做出的突出貢獻!——千呈科技人力資源

晏羽擡手捏住眉心,怪不得公司裏人人都喜歡罵人資,這是忘了他剛剛才終止實習合同簽了正式的勞動合同?成為正式員工的日子一雙手都能數過來,突出貢獻又是在哪兒呢?

***

自從梅河嶺那驚鴻一瞥,晏羽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易乘風了,有幾次鼓了勇氣撥他之前的號碼,通是通的,不過無人接聽。

從南面的玻璃廠打車到北郊這片破舊荒涼的群租小區,車費跳出了三位數。

司機捏着一張百元大鈔對着燈光看了又看,才放心收到腰包裏,“我說年輕人,看你不像在這片兒生活的吧,你這情況大晚上一個人到這邊可得加些小心……這邊可亂着呢,沒幾個業主自己住的了,都租給打工那幫人,服務員、保安什麽的……”

他下了車,幫晏羽将輪椅從後備箱裏搬出來,“……什麽人都有,前幾天報紙上還登了個夜跑女孩兒給劫財劫色的呢……”

“謝謝。”熱情心領了,這位大哥您這比喻是不是有點兒不太恰當?

出租車拖着紅色尾燈逐漸遠去,晏羽先是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哪兒哪兒都不熟,但地址應該是對的,餘琦從蘇一樂那裏打聽到的第一手資料。

找到那片因為影響市容被漆成西瓜紅的磚混樓群,又猜着上面斑駁成二維碼的門牌號,晏羽總算在半個小時後來到易家所在的樓下。

房間裏透着半明的燈光,應該是有人在,但易乘風在不在他不确定,畢竟預約電話總也打不通。

晏羽守在門外又往那個號碼上撥了幾次電話,仍然沒人接。來都來了,還能怎麽辦,只好等等看,得虧六月這會兒的蚊子還不很毒辣。

這一等,就從黃昏等到了小半夜,株都快守枯了,兔子連個影兒也沒見着。

易乘風盯着手機上那個來電心煩意亂,怎麽這麽來勁?比騷擾電話還執着!

晏羽這麽打電話給他,總讓他産生某種不太吉利的聯想,覺得他是不是遇到危險了,或者遇到麻煩了……

“媽,我出去走走,晚飯吃撐了。”易乘風往褲兜裏揣了盒煙,捏着打火機往外走。

蘇一樂正在看一本菜譜,聞聲擡起頭來,“哥,我跟你一起去!”

“老實兒呆着吧你!”易乘風一眼刀給他殺了回去,心煩的時候誰他媽還帶着個話痨尾巴,給自己找不痛快是不是。

他其實也沒想好該往哪兒溜達,全憑感覺導航,可剛轉上馬路,就發現身後還真多了個尾巴。

易乘風點着了煙繼續往前走,假裝沒看見。混賬玩意,大半夜晃過來胡鬧什麽!就這腿腳還想跟蹤他一個國家二級呢?

電話不是打得挺積極麽?這會兒又不吭聲了……超輕輪椅推着不累胳膊是不是?

要是真能不用跟他說話,易乘風是真想假裝沒看到算了,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扯遠了對誰都沒好處。

他一狠心,擡腳就往旁邊的一處小廣場拐上去。

那邊倒不是有什麽風景,就是從這條路去廣場得爬那麽幾級臺階,誰讓梅川這地方路不平呢,不多,也就三四級而已,甩掉這根小尾巴足夠用了。

易乘風邁開長腿跨上臺階,腳步明顯慢了下來……他應該不知道我知道他跟蹤我了吧?真他媽別嘴!

這麽幹是不是有點兒過分了?

他摸出手機給蘇一樂撥了通電話,打算讓他弟過來給這別扭玩意撿走送回家去。

“你現在出來一下……”

心裏裝着內疚,易乘風邊說話邊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

好麽,這一眼就看到某人作死的一幕!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寫到兩人的對手戲,我也是鞠躬盡瘁啦!大肥章奉上……周末愉快!

記得哦,不要因為周末浪裏個浪,就忘記給阿問留言~會記仇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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