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8

門被敲響，來人竟然是我的父親。

我說過多少次，我害怕見到他，我就像個傻瓜一樣杵在門口，不知道他的突然造訪所為何事。

“喲，丫頭，這麽久沒見，變漂亮了。”他似乎老了很多，臉上有了皺紋，聲音沒有那麽犀利了，“要不是我問你媽問到你的住址，你都可以一輩子躲着我了啊！”

是啊，躲，其實說出來都可笑，我竟然需要躲着自己的親生父親，以防他哪天過來就對我謀財害命了。

他硬要請我吃飯，說：“女兒啊，最近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要好好補補哦。”這卻讓我更覺得自己赴的是一場鴻門，直到他笑得眼睛都眯起，說，“親家公給的十萬塊，真是幫了我大忙啊！”

我正躊躇不安，一邊思考着他又有啥計劃要在我身上施行，一邊被他的話炸得驚起。

“什麽？”

我驟然明白了，此刻他為什麽忽然如此大方地要請我吃飯，還特別嫌棄地看着我的小公寓說：“太破舊了吧，我女兒怎麽能住在這個地方？”害得我受寵若驚，小心髒“撲通撲通”直跳，也突然想起江叔叔飯桌上看我的奇怪眼神裏的深刻內涵。

“你大驚小怪什麽呀？”他瞪我道，“你只要好好地念你的書，談你的戀愛就是了，大人的事你別管！”

彼時，江叔叔的那句“你與江城畢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像是魔咒一般回蕩在我的耳邊。是啊，我們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江城你看，我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裏，這個世界裏的人，逼着我懂得天不一定會是藍的，樹不一定是綠的，小朋友的蠟筆畫也可以是黑白的，你愛的人可以不愛你，你努力了不一定能得到，你堅持的不一定是對的，你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

而你不忍心傷害的人，也許會拿出一把刀子狠狠地在你背後捅你一刀。

你不敢相信，可是這就是血淋淋的事實，你只能抱着自己的傷口，使勁地舔，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幻覺而已。

我抓着我爸的手，幾乎是哀求着說：“爸爸你把錢還給江叔叔，這錢，我們不能拿，不能要。”

他用力一推我，吹胡子瞪眼睛：“死丫頭，你不要害我！爸爸欠了賭債，沒有這些錢你讓我去死嗎？何況，我只是借，借！你懂嗎？”

餐廳裏，我狼狽地跌在地上，在心裏告訴自己，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沒有自尊，但是在江家，我必須維護着自己也許遍體鱗傷的自尊。

那是我為我年輕的愛情，唯一能做的努力。

他付了賬，罵罵咧咧地要離開。而我與他拉拉扯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你若要錢！我長大後可以賺給你！全部賺給你！”

看，直到十八歲，我的父親與我的眼淚和傷痛，總是同在。

而他在衆人灼熱探尋的目光下，終究覺得顏面上挂不住了，大罵道：“你松開我！”

我已經失去了理智，索性豁出去一回，這一次，我一定要他把不該拿的錢送回去。

當初已經因為他，因為錢，害得貓又走上了他并不喜歡的路，而這一次，我怎麽能讓江城因為我的爸爸，而再與他的父親發生一次争吵呢？

“我不松開！”我倔強地哭了，“你像個父親好嗎？哪有人的父親，利用自己的女兒，到處騙錢呢？”

許是這句話刺到了他的痛處，他一咬牙，狠狠地将我往地上一甩。而這一次，我竟然看到我那日漸蒼老，身材并不高大的父親，眼角有了眼淚：“我是不配做一個父親，我賺不到錢，你媽媽因此離家出走，嫁給別人，你奶奶不讓我進家門，而你，什麽時候能夠不別扭地喊我一聲爸爸？我是沒有用，我就只能靠走歪門邪道，可是歪門邪道好走嗎？一點都不好走！”

夜晚的霧水給我們的臉上蒙上一層紗，伸手摸到的都是潮濕。

我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哭，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哭，他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而最終，我知道，是我錯了。

他的身後是大大的廣場電視熒幕，忽然江城的身影躍入眼簾，不需要金碧輝煌來堆砌的高貴，那是上層階級的特質。而我面前這個痛哭狼狽的男人，他才是我的世界裏的人——草根階級，我們永遠有着關于錢的無盡煩惱。

看吧，多少次，話語裏，眼淚裏，都是一個字——錢。

“你以為我不想做一個好爸爸嗎？可是你每次用那種害怕的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我是沒有錢，我是窮，那麽我如何能做一個好爸爸？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包括你！”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父親，那個從小到大給了我無盡傷疤和眼淚的人，也會痛，也會因為我而痛，我看到他的眼淚的那一刻，忽然很想哭。

如果，我們可以早一點懂對方，可以不把愛藏起來，可以看清楚眼睛外，耳朵外的東西。

他一路後退，直退到馬路上，他哭訴着命運讓他受到不公正，親人送給他的白眼和委屈，全然沒有注意身後刺眼的車燈。

汽笛聲刺耳到全世界都耳鳴，只剩下心髒跳動的聲音，而幾乎是下意識地，不受控制地，我向他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