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讷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剪過這麽貴的頭發,心都在滴血,走路上只要遇上個閃亮能反光的,比如地上的淺水窪、不鏽鋼的公交車站牌柱子,更別提汽車後視鏡、玻璃櫥窗之類的了,陸讷都要停一停,看一眼自己的頭發,手指小心翼翼地撥一撥,然後繼續往前走。

下午成績出來,幾家歡喜幾家愁,陸讷的成績在進入複試的名單裏中等偏上。給陸老太打了電話,晚上在上輩子無比熟悉的地方轉了轉,然後回旅館一夜好眠,醒來忽然福至心靈,覺得今天自己好運加持,洗臉刷牙,用塑料小梳子小心翼翼地梳了梳那二百五的頭發,對着鏡子露出一口白牙,然後滿意地将李寧挎包往身上一背,下樓退房。

電影學院的人至少比昨天少了一大半,陸讷報考的導演系一共招二十個人,進入複試的有八十人,一大群人被引進一個階梯教室,觀看了一個大約十分鐘的電影片段,然後發給每人一張白紙,讓你在一個小時內,寫點讓考官覺得你這人腦子還是有點水平有點意思的東西。

陸讷想仰頭大笑三聲,這部電影他看過,安東尼奧尼的《蝕》。如今互聯網雖然普及了,網上的片源還很少,陸讷看這部電影還是三四年後的事兒。上世紀50年代後期意大利電影有兩個新走向,分別由安東尼奧尼和費裏尼完成。費裏尼走向的是倫理的新現實主義,安東尼奧尼走向的是心理的新現實主義。

陸讷簡直有如神助,洋洋灑灑三千多字的小論文他一氣呵成,密密麻麻寫滿整答題紙不夠,連背面都用上了,寫完神清氣爽,通讀全文,要邏輯有邏輯,要性情有性情,要趣味有趣味,自我陶醉了一番,覺得王羲之醉酒寫完《蘭亭集序》估計也跟自己一個狀态,提筆在答題紙僅剩的最後一绺空白處,龍飛鳳舞地題上“陸讷天下第一”。

走出考場的時候,陸讷跟得了欣快症似的,覺得天是那麽藍,草是那麽綠,陽光是那麽燦爛,連自己那二百五的頭發是那麽的帥。

這種欠抽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複試第二場——事實證明,陸讷絕對不是幸運女神的親兒子,複試第二場有一個非常通俗又傳統的名字,叫做“才藝表演”,陸讷第一反應是跑錯了場地,坑爹呢,他又不是考表演系,要什麽才藝啊?知道小雞雞二十種叫法算嗎?

小時候陸讷羨慕學校的樂隊,每周一升國旗的時候排着整整齊齊的隊伍,穿着挺括的白色制服,敲着小鼓吹着小號,甭提多威風了。有時鎮上人家娶新娘子,還被請去奏樂,末了每人分五毛錢,能買一根外面帶着巧克力的紫雪糕。陸讷覺得這是一份非常有前途的職業,跟陸老太要求學小號,老太太騙他說,吹小號會得田雞胖(腮腺炎),陸讷想象了下那個樣子,确實不大好看,嚴重影響他跟班上最水靈的小姑娘牽小手,于是作罷。如今悔得陸讷腸子都青了。

“陸納,陸納,39號的陸納同學在不在?”叫號的估計是電影學院的學生,見着陸讷一臉苦大仇深地望着自己吓了一跳,“39號陸納同學,到你了。”

陸讷走出兩步,實在沒忍住,又走回來,糾正道,“這個字讀讷,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讷。”

這又是陸讷一個憂傷的地方,從小到大,他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叫成陸納。他問陸老太,幹嘛給他取個這樣的名字,一點都不通俗易懂,陸老太當時側着耳朵在聽收音機裏的《翠姐姐回娘家》,眼皮都沒擡地說:“你爸起的,誰知道你成天跟得了口水分泌症似的,早知道就該叫陸說。”陸讷頓時更加憂傷了。

站在三個和顏悅色的考官面前,陸讷其實挺沒底的,不過他這人挺會裝,反正看起來是一自信從容的好小夥。坐中間的考官問陸讷,“今天表演什麽?”

陸讷說:“條件有限,就不表演複雜的了,因地制宜來個活潑健康具有時代精神的吧——”

考官說:“好,那就開始吧。”

陸讷并着雙腿站得跟标杆似的,深吸一口氣,擡頭挺胸,字正腔圓地報出,“第二套全國中小學生廣播體操——時代在召喚!”

正喝水的女老師頓時一口水噴了出來,陸讷面不改色,依舊挂着八九點鐘太陽一樣的笑容,一邊自己數節拍,一邊擡手踢腳又轉身——陸讷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如此認真而虔誠地做早操,就算做到一半兒已經忘了動作,還能如山岳般鎮定得巋然不動自行原創。

末了坐中間的胖考官調評價:“操做得不錯,回去謝謝教你做操的老師。”

陸讷頓時愁腸百結,站在廁所,一邊兒放水一邊兒将考官的話掰開了嚼碎了揉細了翻來覆去地咂摸,還是不能确定這話是純粹的打趣還是暗示。

瞧外面守着警戒線的學生不注意,翻了廁所的窗,又悄悄潛回了考場的窗外。扒着窗口偷偷摸摸往裏瞧去,就見考場裏站着一黑衣酷哥,大熱天的穿着一條黑色的皮褲,頭發豎着,根根分明,也不知抹了多少發膠,閉着眼睛伸着手,那賣力演唱的模樣兒好像對面不是仨面無表情的考官,而是成千上萬喊得聲嘶力竭的粉絲,唱到激動處,整個人抖得跟癫痫似的。

瞧這水平,陸讷立馬覺得自己的廣播體操也不是那麽丢人。

身後傳來窸窣聲,陸讷還以為被人發現了,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同道中人,那哥們穿着一件白色的大T恤,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蹑手蹑腳做賊似的鑽過花叢,頭上還頂着一片枯葉。

陸讷很有道義地朝他招招手,他悉悉索索地溜到陸讷旁邊,也學着扒着窗口往裏瞧。裏頭換了個考生,還是唱歌的,一手背在身後,孤芳自賞。旁邊眼鏡兄壓着聲音跟密謀兇殺案似的說:“我覺得他好厲害,唱的什麽我都沒聽懂。”

陸讷說:“沒事兒,我也沒聽懂,就覺得他應該挺痛苦的。”

“你怎麽知道?”

“我便秘的時候也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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