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泉

“将軍,這寒冬臘月的,能釣上來魚才怪呢!”

“本也沒打算釣上來,打發時間罷了。”

“哪打發不好啊?非得在這坐着,冰面旁邊冷飕飕的,你穿得倒是齊全,我這件單衫,被風一吹簡直要對你涕泗橫流了!”

對方沒說話,低了眸光。

那被稱為将軍的人以一種頗為懶散的姿态坐在路肩上,兩腿放松地垂下,足尖一點一點地觸碰着凍得結實的冰面,像是無意識地動作,當真如他所說,只是為了打發時間罷了。

他身上披着的狐裘垂到了地面,沾了些許角落堆積的雪,染了髒污,他沒發現,仍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腳,細微的動作牽動了手中的魚竿,魚線在溪中晃蕩了兩下,似乎也不在意會否吓跑冰層下面的魚。

他此時目光垂下,看向魚線的方向,露出的側臉半數埋進了蓬松的狐貍毛中,只能瞧見一點如墨筆勾畫的眉眼輪廓,那眉長直似劍,張揚矚目。

似是察覺到了什麽,他突然頓住了腳下的動作,慢悠悠轉過頭來。

白色狐裘下露出一段黑色的衣領,再往上,是清晰而硬朗的輪廓,鬓若刀裁,劍眉星目,長發以金冠高高束起,垂下的長馬尾落到狐裘上,就如同少年行事,黑白分明。

洛知卿直到此時才終于慢半拍地明了,那位比丘所說的貴客到底是何人了——大魏驚月将軍兼信武侯,程西顧。

昔年顏思闕與洛以風一文一武扶持先帝上位,軍權自然落到了洛家人手裏,十年後洛以風戰死,洛珩接過軍權,十四年後,當今聖上宇文霍即位,将軍權一分為三,一份在她父親洛珩統領的洛家軍手裏,一份在皇上親自執掌的禁軍手裏,還有一份,在聖上親自提拔的程周行程将軍手裏。

元景二十八年,也就是宇文霍即位後十四年年初,程周行于滅西梁一役中不慎中箭身死,帝感念其功,追封信武侯,準其後人五代世襲,程西顧便是在這時襲爵,在後來的五年間平定四處征戰,軍功一層疊着一層,走到了如今與洛珩分庭抗禮的地步。

這後面雖有皇帝為了制衡軍權扶持的功勞,但說到底,還是因他自身的才能出衆,畢竟,抛開他的身份不提,如今元景三十三年的程西顧,也只是個一十九歲的少年而已。

混沌的思緒一瞬撥開雲霧,過往曾在旁人口中聽到的事跡緩緩變得清晰,洛知卿站在原地,遙遙朝對方福身行了一禮。

兩人其實并不相識,洛知卿甚至沒能第一時間在腦海中想起有關兩人相交的任何過往,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對方在望見她的一剎那,眼中明顯閃過了一抹極其複雜的神色,那抹神色中飽含的情緒似悲似喜,她看不破。

就在她愣神間,對方已極輕地朝她點了下頭,又收回了視線,繼續看向那根垂落于冰層中的魚線了。

洛知卿正在思考是否就這樣默默離開的時候,那人旁邊站着的人倒是開口了。

“是……洛大小姐?”

這是一個約莫二十上下的男子,膚色雖比時下京中的世家公子黑了些許,卻并不難看,反而更顯俊秀開朗。

他只穿了件黛藍色單衫,與身旁的程西顧相比,簡直是一個像夏天一個像冬天。

洛知卿正躊躇着,身後依瀾識時機上前,小聲道:“是王家公子王蕭,那個奇葩!”

洛知卿一頓,從記憶裏努力掃了一圈後,總算得了答案,她面色不變,從容行禮:“王公子。”

王蕭,現下王家家主之子,可惜分毫不在乎自身這棵獨苗的珍貴性,寧可離家出走随着小他一歲的程西顧上南境拼死拼活,也不願留在京城走他父親安排的文官路,是個不被旁人理解的奇葩。

而這朵奇葩此時笑容中滿是驚喜:“沒想到在此地能遇到洛大小姐,洛家也來祈福?”

也?

鴉林軍早已回京麽?怎麽她一點都不記得。

心裏雖然裝着疑問,她面上卻分毫不顯,只颔首:“是,沒想到會遇到侯爺與王公子在此處……”

言至此處,她目光落到程西顧手中拿着的魚竿上,話音一頓,面上神色透露出些微的怪異來。

而那邊背對幾人的程西顧像是體會到了她的難以言喻,十分體貼地掀了唇,吐出二字:“釣魚。”

王蕭:“……”

洛知卿:“……”

尴尬的王蕭對着禮貌微笑的洛知卿打了個哈哈,決心當做方才耳聾,換個話題。

“今日天氣可算不得好,雲層低厚,怕是要有雪的。洛府怎麽今日來此地祈福?這種天氣,上山容易下山難。”

洛知卿默了默,淺淺笑了:“年節前夕,府內事務繁多,好容易有個空閑來寺內祈福,哪裏還能顧得上天氣如何呢?”

這話雖也有幾分道理,但再如何忙能選這樣一個鬼天氣上山?

王蕭總覺得有幾分古怪,但對方明顯沒有回答的興趣,他也只好忍了下來。

哪知對方的話未完,下一瞬又聽她道:“程侯爺與王公子不也選了今日,想來也是因公務繁忙,抽不出空罷?”

王蕭心間一凜,瞥了程西顧一眼,見那人面上沒什麽表情,這才笑道:“是啊!我們這些常年在外的人,要是有空閑時間,更得來寺廟多拜拜,好讓佛祖保佑我們在來年多活些日子!”

洛知卿聽出了對方話裏玩笑的意味,也彎了彎唇:“王公子說笑了,鴉林軍為大魏駐守南疆,得大魏百姓日夜祈禱與祝福,軍中将士定然無往不勝,福壽無疆。”

王蕭哈哈一笑:“若當真如此,我倒是能安心留在京城賞花逗鳥,安穩度日了。”

洛知卿心間一動,不動聲色地道,“王公子若對賞花有意,今年怕是會失望了,來時見城中梅花一朵未開,實在遺憾,眼下又要落雪,今冬的話不知何時綻放了。”

王蕭:“倒也不急——”

“賞花逗鳥,安穩度日,你若是能做得到,王大人也不至于每次到你回來都追着你打了。”

王蕭一句話未完,便聽見那位一直在旁邊老神在在釣魚的程将軍突然開了尊口,且一出口便是揭下屬老底。

洛知卿卻輕輕斂了笑意,緩緩垂眸。

王蕭一瞬無聲,良久才輕咳一聲,辯解道:“啧,我爹不懂我保家衛國建功立業的抱負,我有什麽辦法?”

程西顧不再理他,而是支起一條腿,腳下用力,利落地從路肩上站了起來。

狐裘順滑地垂下,洛知卿這才發現,那人裏面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直襟長袍,腰束金色革帶,通身再無裝飾,透露出一種低調的美感來。

他站在路肩上看過來,鋒利的眉如劍入鬓,襯着他的姿态,更顯高傲冷冽不可逼視。

可當他從路肩上跳下來,将手中魚竿扔向王蕭,又彎唇看向她的時候,那種高傲便一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只剩了面上顯而易見的平和淡然,甚至有些和善。

洛知卿愣了愣,心道,真是個奇怪的人。

而這位奇怪的人一開口卻更令她疑惑了。

他問道:“方才從這邊來的病秧子應當就是為洛大小姐領路的比丘罷,今日這定執倒是忙,本侯聽說圓顯安排撞鐘祈福的人也是他。”

洛知卿一愣,不由自主重複道:“……定執?”

“是啊,”程西顧像是想保持着面容的平淡,但與她對視的剎那,仍是未曾忍住一般,彎了下唇:“那人告訴本侯,他就喚作——定執。”

此話一出,洛知卿腦海中突然白光一閃,整個人定在原地。

夢中,元景三十三年年末,就在他們拜訪寒泉寺的這日,那個在鐘樓中撞鐘時不慎被斷裂掉下的橫梁砸死的人——

就叫定執!

因為夢中這件事處理的很是随意潦草,關于後續她也不曾打聽過,自然對此事的記憶不甚清晰,就連“定執”這個名字還是從到處聽取八卦的依斓口中得知。

若這件事仍是如此發生……

沉默一瞬,她輕聲道:“撞鐘祈福定在午時,我突然想起有些事還未曾與撞鐘比丘交代,侯爺,請容我先行告退。”

“去罷。”程西顧像是對她的話極為清楚,幾乎在她話一出口的下一瞬便應答出聲。

他自王蕭手中拿過魚竿,看模樣是還要繼續,餘光見少女身形未動,疑惑擡眸,正撞見對方一副丢了魂的神情。

洛知卿在極短的時間內收拾好心情,端正行禮:“多謝侯爺。”

程西顧沒再說話,容那人轉身,帶着自己的丫鬟緩緩離開了。

天色愈發地暗了,明明越來越接近正午,可今日天空的亮度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将整個寺廟籠罩在一股壓抑的氛圍中。

程西顧站在原地,看那女子的鶴色狐裘逐漸消失在視線中,卻也沒動。

“原是此時。”

他突地低低出聲,彎眸一笑。

可不等身旁的人出聲詢問,他又不知想到了什麽,眼中的笑意散了開去,眸色漸深,眉間好似因着天氣的原因慢慢浮上一股冷意,饒是全身都被包裹在溫軟的狐裘之下也無法祛除。

若是洛知卿此時瞧見,定會覺得這與方才那個染着笑意的少年判若兩人。

“将軍,你在想什麽?”

身旁疑惑的聲音傳來,程西顧眸光一動,薄唇微掀,冷冷道:“我在想我是否該換個副将。”

王蕭:“???”

王蕭:“将軍,換掉我可以,但您得先說緣由。”

程西顧瞥了他一眼,似是極度無奈,下一瞬便捏起了眉心,“一念堂後面便有梅花盛開。”

王蕭一怔,反應過來後便是神色一肅:“她在打探我們出現的時間?”

寒泉寺位于山上既然有梅花盛開,山下的城中又怎麽可能一朵未開?

那人分明借此打探他們是否去過城中,更甚至,是否在到達京城的第一時間進宮面聖。

鎮守邊境的軍隊可在年節時分回京,進京的第一時間便要觐見述職,這是規定,若有違背,禦史随便一本折子便能治個大不敬之罪。

程西顧其實也沒想到對方在這樣意外的時間點也能迅速起了打探的心思,不過思及對方所處的環境,便又釋然了。

他淡淡道:“到底是洛将軍的女兒,輕看不得。”

王蕭見他面上沒有多少凝重,心下有了底,也開玩笑道:“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在那裏,誰敢輕看啊?”

程西顧懶得理他,他看了眼天色,問道:“亭秋呢?”

王葉蕭撇撇嘴:“一念堂啊!他連着兩晚上沒睡光檢查屍體了,今早好不容易要休息了,又被你拐到了這兒,這時候還不得抓緊時間休息?”

程西顧點點頭,又笑了,只是笑容有些泛冷:

“烏雲壓寺,真是殺人的好時候啊。”

作者有話要說: 辣雞寫手還在摸索中,大家看個樂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