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報恩
第二日,依舊是個晴天。
寰夜王府中一反前段時間的清閑寂寥,裏裏外外一派忙碌。
然而一側游廊之上,卻有兩人不緊不慢的走着。那走在前首的,赫然便是東卿顏,而從容邁步在後側的,卻是一個身量修長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儒生長衫,手中握着一把泥金畫扇,微有些卷的黑色長發散下,白皙俊秀的面孔上,一雙黑瞳溫和沉靜,濃濃的書卷之氣從他身上散出,路過的仆從偷偷打量的同時,都不免在心裏贊一聲翩翩公子。
“任公子,煩請您先在裏面稍待。”東卿顏在花廳前停住身形,回首輕笑。
任宗錦微微颔首,邁步進去,在一處靠窗放着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下。
東卿顏着人上茶,又和他寒暄了兩句,便轉身出了花廳。
這一路行來,任宗錦一直在留心打量。從建築裝潢,到下人舉止,無一處不顯示着主人的身份。他好奇之餘,心中竟又不自覺的生出一股期待。
至于期待什麽?自是那傳言中的寰夜王,江湖第一宮的宮主——暮寒仲了。
花廳布置的十分素雅,院外種植了四季常青的樹木,此時正是清晨,風吹木葉,間關鳥語,任冬日的暖陽灑滿全身,任宗錦閉眼倚靠在椅上開始養神。
忽的,靜靜靠在椅上的人倏的睜開了雙眼,黑瞳裏不由自主的浮現幾分暖意。
過了一會,遠處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帶着滿滿的欣喜興奮,從花廳外傳來。
“少爺——!”
任宗錦剛欲起身,下一刻,就被從外面快速閃入的黑影撲了個滿懷。
“您終于來了……”任秋一頭埋在他的懷裏,雙手緊緊扣住仁宗錦的腰,整個身體還在不住的扭動,“秋兒都快想死您了……”
“放開少爺,別把你的鼻涕眼淚都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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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抓着任秋的後領,就把他向外扯去的人,正是緊跟在後的任赫。
“嗚啊啊……讨厭的家夥……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少爺了呢……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你都不想少爺的麽……”任秋死死拉着任宗錦,任憑任赫如何,就是不肯放手,嘴裏大聲哭號着,一雙黑眼中,卻是沒有絲毫眼淚的。
“……再也看不到?……哦,難道是在下招待不周,倒讓小兄弟誤會了?”
宛若山間流淌的溪水般清澈透亮的嗓音忽然悠悠響起。
原本掙紮撒嬌的任秋仿佛被定了身一般,立刻呆住了。
仁宗錦無奈輕輕搖頭,用手掐了掐任秋臉蛋,将人拖起扔給一旁站立的任赫,才擡眼緩緩道:“秋兒小孩子心性,說話不知輕重,倒讓王爺見笑了……王爺不必在意。”
他的目光落在來人身上,微一愣神,便又回複過來。
江湖傳言,千夜宮宮主龍章鳳姿,宛若谪仙,這次親眼所見,倒真真不假。雖然面色蒼白,氣色不佳,疾病纏身,也不足以損耗那渾然天成的雍容氣度一絲一毫。
那白衣青年見任宗錦打量自己,輕輕一笑,緩步進入花廳。
“呵呵……任公子兩位侍童,一位樂觀天真,俏皮可愛,一位沉穩持重,少年老成。他們一來,我這偌大王府,便多了許多歡聲笑語。連帶着我也覺得愉悅非常。任公子,不如這樣,你和他們一起,再多留他們幾日,我定會好好招待。”
侍女恭敬上前倒茶,白衣青年一邊撩起衣擺一邊姿态優雅的在任宗錦側首椅子上坐下。
任宗錦收回目光,沉吟道:“多謝王爺擡愛。只是他們兩人已在貴府叨擾許久,而任某又有要事在身,實在只能辜負王爺一番好意……”
“要事?”巫烨垂眸笑道,“可是你委托無羁樓的事?”
任宗錦面色微變,尋思半晌,才低聲嘆道:“王爺英明,确是此事。還望王爺見諒。”
巫烨目光移到任宗錦身上,忽然悵然嘆道:“任公子如此急着離去,絕口不提救人一事,這番劃清界限,是嫌棄千夜宮和我這王爺麽?……仰或是……”他語聲微頓,黑瞳冷然,直射而去,“根本不想和我們扯上絲毫關系?”
任宗錦怔了怔,半晌,苦笑道:“王爺何來此說?任某原本只是不忍,才略施援手救了一條性命。而這性命,不論是阿貓阿狗,或是其他任何殺手惡人,在任某眼裏,都沒有任何區別。任某不想為此來換得別人感激,也不願為此讓別人欠下恩情,難道這樣也不行麽?”
他目光閃動,面上一片無奈:“……若早知因此會讓王爺說出如此之言,任某可真應那兩日失明失聰……”
聲音中滿是後悔之意,仿佛只要再來一次,絕不犯下相同的錯誤。
他一口說出這麽多話,其中暗含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想要,只求巫烨放他們一行人離去,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然而巫烨依舊不依不饒。他挑眉端詳了任宗錦一會,尋思半晌,笑道:“久聞禦劍山莊主人行事光明磊落,英雄氣概,今日才知,任公子還有一副這樣難得的好心腸,在下佩服不已。”
“只是救命之恩,重愈千金。不是任公子說不報,就不報的……”
任秋站在一邊,越聽越覺古怪非常。自家少爺救人不要人感激就已經讓他夠吃驚的了,這什麽王爺更是讓人無語,把他們捉來好吃好喝供着軟話說着圈子繞着不說,還厚着臉皮一而再,再而三的眼巴巴攆上門來,卻只是為了報恩。聽他言語,權勢極大,怕是黃金美女之類,只要自家公子說了,定會眉頭都不皺就大手一揮給出來的吧!
他這邊越聽越開心,頓時喜上眉梢,眼珠一轉,就開始打起小算盤來了。任赫瞥他一眼,已知道他在亂想,當即伸手掐了一下他的手臂。任秋猛的吃痛,回神扭過頭來,用滿是水霧的大眼瞪回,無聲的控訴。
兩人的一番小動作任宗錦自然看在眼裏,然而他此刻卻無閑情來處理又一場內部糾紛。
“……也不是我說不報,就不報的。”
巫烨掃了一眼任秋任赫兩人,緩緩道。
聽他這樣說,任宗錦不覺有幾分好笑:“那誰說不報,才能不報?”
巫烨悠然笑道:“自是那被你所救之人,放棄了報恩一事,任公子才能如願離去。”
任宗錦理所當然道:“那就煩請王爺将任某的意思轉告于他。”
巫烨聽言,微微搖頭:“那人性子十分固執認真,哪怕只是滴水之恩,他都會想方設法的湧泉相報,更別說任公子的救命再造之恩。……我……可是勸不來的。還請任公子體諒體諒我了。”
從對方大費周章的讓他現身,到此刻的不厭其煩的諄諄勸導,明了這一番言語中沒有絲毫玩笑之意,任宗錦只能認命。
他長嘆一口氣:“看來任某只能認栽了。……不知王爺,那人要怎麽報恩?”
巫烨眯眼笑道:“他重傷未愈,這報恩一事,就由我這做主子的,全權代勞了。……想來金銀珠寶,權勢佳人,任公子都不缺少……”
纖細的手指在瓷杯上細細摩挲,他輕輕蹙眉,似乎十分煩惱。
當巫烨說出全權代勞一詞時,任宗錦心中一動,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任某,倒有一事相求。”
巫烨目光移轉到任宗錦俊秀的面孔上:“請說。”
“王爺應該知道任某不遠萬裏,來到玄京,為的便是與無羁樓樓主一見。”
巫烨颔首:“想必任公子要的情報一定幹系重大。”
卿顏身為樓主,雖然會定期彙報樓中事物情報,卻不是每件事都巨無細靡,更何況任宗錦與她相見,不過是前日的事。巫烨只知不是小事,卻不知其究竟所為什麽。
任宗錦苦笑:“是幹系重大……不,可以說,禦劍山莊往後的命運,皆在此了。”
巫烨一怔,聽他說的如此煞有其事,黑亮的雙眸中不由多了幾分好奇。
“任某此番秘密委托東樓主,是為了任某失蹤多年的幼弟。”任宗錦看向巫烨,一字一句緩緩沉聲道。
“十三年前,幼弟離家跟随劍聖餘白學藝,三年後,餘白從江湖上銷聲匿跡,他也不知所蹤……多年來,任某苦苦追尋,也只尋回這塊玉佩。”任宗錦從懷中拿出一塊金線繡花的錦袋出來,拉開袋口,取出一塊色澤瑩潤的玉佩,拿在掌心,攤開在巫烨面前。
“這塊玉佩,是任某在幼弟離家前送與他的,是他的貼身之物……”
巫烨端詳完玉佩,從任宗錦手上拿過,裝入袋子,遞交給此時邁入花廳的東卿顏手裏:“将這東西收好。”
東卿顏微微颔首,将玉佩放到懷中。
巫烨扭頭,對任宗錦道:“我會下令全宮上下去調查此事。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線索又太少,可能會多費一點時間,還請任公子耐心等待。”
“那是自然。”任宗錦知道他這做派便是答應了他的請求,不由松了一口氣,然而一想到那失去消息生死未蔔的弟弟,眉目間不由便染上幾層深重的憂慮之色。
“那麽,現在,還請任公子将令弟失蹤一事,詳細講給我聽罷。”巫烨端起桌上茶杯,做好了聽故事的準備,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