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滿月
權自效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暮寒仲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年特別冷,他趁着爺爺不在時溜出府,領着一群小弟們在結了冰的河岸打雪仗。屋舍枯枝上都覆了皚皚白雪,一腳踩上去便會深深陷下,他臉頰通紅,雙手在極冷之後便開始從裏到發熱。他将外衣綁在腰間,赤手從地上揉起一個雪球,用盡全力朝夥伴們扔去。看着在雪地上摔了個狗啃泥的同伴,他笑得直不起腰來,歡聲笑語久久回蕩在空中。
那天下午他玩得極其盡興,分手後還意猶未盡,導致他忘了走後門,等到意識過來時,他已經站在大堂之上,被雪沾得濕透的衣服正往下滴滴答答滴着水,權平生板着臉,雙手負後一臉嚴厲的盯着他。
他以為大禍臨頭了,誰知那天權平生打量完一身狼狽的他後,只是嘆氣搖頭,然後揮手讓人帶他下去換衣。
再然後,他就被帶進宮,見到了那一身玄服的帝王和暮寒仲。
小小的孩童牽着帝王的衣角,有些膽怯的看着他,而他則呆呆的看着那粉雕玉琢的皇子,腦中頓時一片空白。直到權平生頗感奇怪的喚了他的名字,權自效才仿佛大夢初醒。
短短三年伴讀時光,對于權自效來說,卻沒有一刻忘記。他漸漸長高長壯,直到十五歲被夥伴推入房中,看着床上羅衫半解的美人,他才驚覺自己對那記憶中總是靜靜跟在自己身後的抱得是什麽心思。
只是這份感情,還未開始,便已結束。
然而就在他已死了心的時候,時隔十三年,暮寒仲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沒有任何疑惑,見到那人的第一眼,權自效就知道他是暮寒仲。
這一次,他以為上蒼開恩,給了他再來一次的機會,誰知并非如此……
從皇宮離開回家的過程中,權自效一直渾渾噩噩。
那人笑着勸他回去休息,笑着說自己無事一切不用擔心,結果,他便真的離開皇宮。
不離去……那麽留下的理由是什麽?
扯起嘴角,權自效走入權府。
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剎那,他十分震驚。震驚過後,則是痛心擔憂憐惜等等交雜在一起的複雜情緒。他心急如焚,急切渴望見到他,同時,內心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勸阻他的腳步。
就算你趕到他的身邊那又如何?……那個位置,早就不屬于你了。那裏,已被那冰冷沉默的男人所占。
他不想放棄,卻不得不……放棄。
悵然一嘆,他推開自己房門,許久未有人居的房間整潔熟悉,一如離開之前。就連早時那一本未看完的俠義公案小說,也放在原位。
連夜奔波,入宮受賞。後又在那人身邊待了許久,回到府中,權平生見他十分疲累,只簡單吩咐幾句,便放孫兒下去歇息。
強撐着精神簡單洗了澡,權自效躺在床上,頭枕在雙手之上,呆呆的望着帳頂。
“怎麽?又在想你那俊俏的心上人?~~?”輕佻的話語笑嘻嘻的從耳旁傳來,權自效猛地回神扭頭,只見一張放大了的面孔,出現在自己眼前。
那微微眯起的雙眼,帶着幾分調笑的唇角,略顯輕浮的親昵動作,雖然因幾月不見有些陌生,但眼前的人……确确實實是自己的好友兼曾經的上司——羅青淩。
“——你?!”被來人吓了一跳,權自效瞪着雙眼,一手指着面前的男人,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哎呀~你怎的一副見鬼的表情?”羅青淩從床前閃身,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唇前,聞了聞,然後慢慢輕呷了一口,“唔……果然是給少爺的,味道就是不同?~~”
“羅青淩!”權自效終于反應過來,怒吼一聲,翻身下床,一個大步來到他的面前,伸手一抓,便将他端茶的手臂牢牢制住,“你給我說清楚!這些天,你死到哪去了?!你知不知道……他們都說你是……”
羅青淩手中動作一頓,楞了一瞬,揚起頭來,對上權自效的目光,依舊是沒心沒肺的笑容:“說我是武晉王的人?”
他接的如此迅速而又自然,笑嘻嘻的模樣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權自效微瞪着眼睛,一動不動的望着他,半晌,不自覺的松開手,後退半步,顫聲低道:“……真……真是你……你真是他埋在閃騎的眼線……”
“對。”羅青淩再次給予肯定,雙手抱胸,斜挑長眉看向權自效。
“那……”權自效咬咬唇,顯然下面的問題他根本不想問出口,卻阻擋不住求證的心,“暗中将南嘯桓帶回玄京,送到武晉王手裏的,也是你?!”讓那人忍受毒發痛苦的,也是你?
當時,貫日閣中暗衛将南嘯桓留下的信息回禀給巫烨的下午,巫烨便單獨與權自效談了一會……而那次談話中,巫烨所有的問題,都是關于羅青淩的。那人雖然未說,但言語之間,權自效又豈非毫無所覺?後來,再根據從暮雲蕭那偶爾得知的只言片語,也足夠他推斷出來,自己的好友到底做了什麽……
“不錯。”羅青淩點點頭,心裏默默補充:你不知道的還有引得南嘯桓改變計劃,同時将他的刺殺提前告之信世靖。
“……為什麽?……”權自效別過頭去,微微顫抖的身體和卡在喉間的低語顯示着他此刻絕不平靜的內心。
“各為其主,各領其職,各辦其事。”羅青淩低笑一聲,平靜回道。
僅僅十二個字,就說得權自效啞口無言。沒錯,是武晉王的人怎麽了?做了那事怎麽了?世事本無對錯,更何況,立場不同,他又……有何理由,去責怪這人?!可是……
權自效的目光落到腳下,聲音苦澀低沉:“你從來都沒告訴過我。”
“你也從未問過我。”羅青淩勾起一抹笑,低頭啓唇抿了一口茶水。總是笑得毫無心機,總是只憑一股熱血往前沖,總是休沐時勾肩搭背的陪他一起灌酒……然後一廂情願的将自己與他劃到同一派系。你從來都是如此啊……自效……
“……”權自效垂着頭,沉默着,高大的身軀在燭火下竟顯得有幾分脆弱。
“好啦?~”羅青淩喝完一杯茶水,放下瓷杯,忽然起身走到權自效面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今天來是和你告別的~別再給我苦着你那張臭臉了!走,陪老子去喝酒!”
“你要走?!”忽然蹦出的信息讓權自效禁不住驚愕,他擡起頭來,楞楞的看着羅青淩。
“廢話,再不走命就沒啦。”羅青淩推開房門,回頭用看白癡的眼神對着身後的人,“對了,上次我們沒把你們家的女兒紅喝完吧?還剩幾壇來着?今天全給它解決了!”
空空的酒壇被不小心碰到,咕嚕咕嚕剛滾了兩步,就被一人彎身下來,用手按住。
羅青淩小心翼翼的在滿地的空酒壇中尋找落腳的地方,就算再怎麽小心,還是會時不時會碰到觸到。
不就是喝得得太多解了個手嘛……早知如此麻煩,就該憋着。
一邊在心底想着,羅青淩一邊走回酒窖最深處,那裏,一人枕着酒壇,呼呼大睡,想必就算數十個酒壇同時被弄碎,也吵不醒他。
羅青淩在權自效面前停下腳步,低頭看着那熟悉的天真睡顏,目光不知不覺便溫柔了下來。
低嘆一口氣,他在他身邊蹲下。
權家僅剩的女兒紅,大部分都進了權自效肚子,對于酒量其實真的一般般卻老是不逞能不承認的人來說,明日清醒了,怕又要頭疼欲裂好久才能緩過來。
想到那人走路東倒西歪的模樣,羅青淩不禁輕笑出聲,帶着幾分不舍與懷念。
這一別……怕是永無相見之日了罷!
羅青淩怔怔的看着他,那沾着幾絲酒跡的唇如此美好,引誘着他不自覺的伸出手去。
“……寒仲……”
低喃的夢語,權自效在睡夢中扁了扁嘴。
羅青淩的手當即直直停在半空,良久,才重新動了起來,卻是改變了方向,落在權自效頭上。
“呵……真想看看,你知曉真相那一刻的模樣?~”雖是一如既往調侃的語氣,卻帶上幾絲苦澀,羅青淩扯扯嘴角,摸着手下柔軟的發絲,低嘆道。
他算準權自效剛剛回京還不知道暮寒仲遇刺的詳情,是以才敢無所畏忌的出現在他的面前,與他共飲最後一次酒,見他最後一次面。他不知道,若是……再隔兩天,當權自效知道禁衛們在京城挨家挨戶緝查的人是誰時,他是否還會有勇氣踏進權府?
微微閉上眼,羅青淩靠着牆,摸着權自效的頭,在飄滿酒香的地窖中,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
——
“你要現在走?”崇德殿偏殿內,東卿顏望着視野中筆直的身影,低嘆一聲,輕問。
“嗯。”高大的男子已經重新梳洗過,長發高高紮在腦後,黑衣勁裝,玄鐵護腕,薄底快靴,腰帶緊勒在細窄的腰間。他從劍鞘之中拔出長劍,轉向窗邊,映着圓月的光芒,拿起白布仔細擦拭起來。
“萬事小心。”心中的萬般擔憂,最終化成一句囑咐。
“嗯。”還劍入鞘,南嘯桓走到東卿顏面前,靜靜地看了她一會,沉聲低道:“我會盡量早點趕回……之前,如若主上問起,還要勞煩卿顏姐了。”
巫烨的情況已經穩定,再又一次短暫的情醒後,他又睡了過去。而經過了幾個時辰的休息,南嘯桓也已決定動身,前往集鳳。集鳳離玄京約有五十裏,一來一回……最少需要五個時辰。而現在動身,想必明天天黑,當可趕回。
“你放心去吧,我在宮裏等你回來。”從背後輕抱了眼前明明沒有血緣關系卻勝似親弟弟的男人,女子擠出一個笑容。
“嗯。”擁抱很短,南嘯桓卻從中察覺出女子的不舍,原本就要邁開的步子再次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等我。”
陰冷黑夜中,圓月當空懸挂,一陣寒風拂過,院中冬梅宛如飄雪,漫天漫地輕揚而下。
一步一步走來,南嘯桓最終停在閉合的窗扉之前,隔着薄薄一層窗紙,他可以很清楚的聽見裏面那熟悉的呼吸聲。雖然無法看見,但之前暗藏了幾分忐忑退意的心慢慢沉了下來,體內湧上一股突生的勇氣。
也許這便是天意,該來的始終無法逃避……是時候,做個了斷。
一手摩挲着劍柄,南嘯桓感受着那貼在胸前皮膚上的溫潤玉雕。至今仍記得幼時,一次七夕盛會,他被留在家中,獨自一人等到深夜,終于等回了一路笑聲不斷的三人,卻換回母親的驚聲尖叫和癫狂。
就是那一段時日,他的目光常常不自覺的落在仁宗錦帶在身上的玉雕童子。他特別想摸一摸,卻一直膽怯着不敢開口,直到最後那個玉雕童子被任宗錦不小心打碎。
腦中不自覺又回想起幾個月前,七巧市中,那人回身将前一刻買的玉雕扔到他手中的情景。
心中湧上幾絲微甜,他想彎彎嘴角,卻因為長久疏懈,最終作罷,只是內心那股情緒,緩緩漫過胸口,驅走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焦躁。
忽然,一片鮮紅在眼前彌漫開來,南嘯桓心口陡然狠狠一疼,那人渾身鮮血倒入自己懷中的一幕不斷的在眼前重放……
關節發白,身體輕顫,南嘯桓咬住下唇,渾身薄汗,踉跄着後退兩步,仰靠在身後的樹上,憑借着外力的支撐,才堪堪穩住身形。
從懷中掏出藥瓶,勉力快速塞入幾顆藥丸,良久,下意識蹙起的劍眉才緩緩展開。
——
集鳳官道旁一間客棧大廳內,只聽一陣急促腳步聲從二樓傳來,不待人們疑惑扭頭去看,就見一個少年,身形矯捷,步伐輕盈,從樓梯上一躍而下,身輕如燕,瞬間沒入衆人之中。
“站住!任秋,把東西還回來!”
方桌上,兩個大漢舉着筷子剛欲夾菜,就聽旁邊一聲低吼掠過,緊接着,一雙靴子在桌上輕輕一點,夾雜着一道勁風,一道藍影一閃而過。
“小氣死了!看一眼又不會死……!”那藍影在大廳中人群中來去自如的竄來竄去,躲避着身後灰衣少年的追趕,清亮的嗓音清脆動聽,若非他毀了不知多少人的桌上飯食,放在平常,絕不會讓人生出厭惡之意。
“還給我!”任赫緊緊追在身後,雙眼幾乎可以噴出火來,無奈那內力劍招都弱于自己的少年,偏偏有一樣勝過自己,而那一樣,此時發揮出的效用,讓他一邊惱怒一邊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會讓親手消去那臭小子最後一樣的優勢。
“有本事就來拿啊~~”仿佛還嫌任赫不夠生氣,任秋輕輕一躍,再次跳上樓梯,将手裏拿着的東西朝着樓下的少年搖晃顯擺,等到對方氣紅了臉恨恨的追過來時,更是故意将東西湊到鼻前,“唔——好香!想必原主人也是一個娉婷婀娜的大美人……嘻嘻……想不到任赫你這看上去冰塊一個的,竟也會暗藏情思……”
“住口!”冷冰冰的聲音猛地響起,壓抑着滿腔怒氣,近在耳前,直吓得任秋一個激靈,差點就被任赫伸手奪去手中的香囊。
“不要!”任秋退後一步,大眼眨啊眨的盯着面前的英武少年,“除非你告訴我這女人是誰,否則我就不還。”
“哼!你以為我真拿你沒辦法了麽?!”任赫冷哼一聲,雙眼閃過幾絲不屑,他性格內斂,平常更是沉默寡言,可這不代表他好欺負……更何況,泥人都有三分火氣!今日這小子實在是欺人太甚!
“我可沒這麽說。”任秋攤手一笑,下一刻,腳尖一點,向着二樓縱升而去。
“任秋!”一聲怒吼,任赫再次追了上去。
……
不遠處,任宗錦看着誠然已經将客棧當成自家後花園的兩個少年,不知不覺就開始嘆氣:當時到底是被哪塊石頭砸了腦袋……怎麽就帶了這兩個出來?
自己飯吃了一半不說,還毀了別人晚飯……真是……
瞅了瞅圍在自己周圍,壓抑着怒火,虎視眈眈瞪視着自己的一群客人,任宗錦覺得自己頭更疼了。他拿出些銀錢,認命的起身,賠飯外帶道歉才平息了衆人的不滿,讓他們坐回自己的位置。
過了一刻鐘的時光,從二樓追出客棧的兩個人渾身泥土,沾滿枯葉回來了。
他們慢慢推開房門,慢慢走到任宗錦的身前。此時茶水飯食早已涼透撤下,而任宗錦已經回到自己房間,坐在燈前,手中一本游記。
“少爺。”
任赫輕聲喚道。
任宗錦放下書本,扭頭看向兩人。只見任赫臉上有一道擦傷,此外沾着不少泥土灰塵,而任秋則腫着臉頰,見他擡頭,則擠眉弄眼的朝他笑了笑。
“洗澡換衣,之後我再給你們點些小菜。”
聲音平淡,任赫卻知道自己做錯了。他沒有解釋,只是乖乖進了裏間,屏風之後,有一桶熱水,正向外冒着熱氣,旁邊小凳上,還放着兩身疊得十分整齊的換洗衣物。
他剛剛解下外衫,另一個人已跟了進來,嬉皮笑臉的湊到他面前:“真生氣啦?”
任赫往左橫移半步,不言不語,甚至連視線也沒動一下,顯然将他當做空氣,手上動作不停,眨眼間,全身上下就剩了貼身的裏衣。
“是我不好嘛……”任秋不依不撓,再次粘了過來,“我不知道那是你母親的……”
“閉嘴!”任赫一聲冷喝,瞪向他的一雙黑眸不知何時竟染了幾分濕意。
“好好好,我閉嘴!”任秋瞄到他的表情,只覺心中一痛,再也升不起逗他的念頭。他四處掃了掃,看到浴桶便急匆匆将自己脫個精光,撲通一聲跳入浴桶之中,将頭埋進熱水裏浸了一會,然後又嘩啦一聲探出腦袋:“我肚子餓了,你快進來!早洗完早吃飯!”
任赫緊緊盯着他,看那張無辜天真的小臉上燦爛的笑容,內心忽然湧出一股沖動,于是也不脫衣,直接雙手一撐翻入桶中。
“任赫你……呃——!”任秋見他衣服也不脫,剛想說上幾句,背後忽然一涼,另一個軀體貼了過來,瞬間,他呆愣的僵在那裏,滿腦子都是那人隔着濕衣,貼在自己身上的精悍軀體。
然而下一瞬,他被按着肩膀強轉過來,幾乎同時,一拳狠狠砸上了他的臉蛋。
……
“嗚嗚嗚嗚嗚嗚……任赫!你欺負弱小!”水汽翻湧,桶中,任秋掩面輕泣,語含哭音。
“……”任赫斜瞥一眼,輕哼一聲,繼而轉個身,繼續擦洗身體。
聽着裏面的動靜,任宗錦無奈搖頭,嘴角漫上一抹寵溺的溫柔笑意。
他放下書本,走到窗前。
飒飒寒風,呼嘯在空中。十五的滿月穿越夜色,在院中灑下白色的月光,牆角的枯枝在風中搖曳,一股清淡的梅香随風飄來。輕吸一口,清新雅致的味道漫上心尖。
屋裏燭火跳躍,任宗錦仰頭望月,月光沁入他的眼底……
長睫輕眨,溫柔月光下,那一抹溫柔的笑容忽然顯出幾分寂寥悲傷。
阿铮,你會……擔起這份……本屬于你的責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