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縣中獄

陳梅卿趕緊命皂隸把兩個姑娘叫來,羅疏香和金描翠便跪在韓慕之的轎前,俯首恭恭敬敬地懇求道:“求大人為我們姊妹二人做主。”

韓慕之坐在轎中,對那二人道:“為你們脫籍從良,需要上報本州知府,不是由本官說了算,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辦妥的事。你們先回鳴珂坊,待本官致信知府大人,獲準為二位脫籍之後,本官自會派人去鳴珂坊,還你們自由之身。”

他這番話說得嚴肅,本毋容他人置疑,不料跪在地上的羅疏香卻倏然擡起頭,用黑沉沉的眼睛凝視着韓慕之,又深深往下一拜:“大人,既然您有心搭救,現在又何苦讓我們再回那火坑?今日我們姊妹倆好容易才脫身,随便把我們安插在哪裏都使得,若送我們回去,只恐夜長夢多,節外生枝。我現在情願一頭碰死,也不願再回那吃人的魔窟,求大人慈悲。”

“好放肆的娼婦!”一旁的陳梅卿聽她越說越大膽,趕忙沖她使了個眼色,板起臉将她的話打斷,“大人已決定的事,豈容你在這裏搬嘴弄舌?”

“是羅疏香放肆了,請大人恕罪。”羅疏香立刻低下頭,伏在地上不再說話。

陳梅卿故意唱得一出白臉,反倒讓韓慕之沒了脾氣。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羅疏香,素來端肅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悲憫,終于無奈地将轎簾一放,囑咐陳梅卿道:“罷了,梅卿,你先将這二人領回縣衙安置吧。”

“遵命。”陳梅卿立刻壞壞一笑,躬身行了一禮,等到韓慕之起轎離開後,才回頭對羅疏香和金描翠笑道,“算你們運氣,碰上了真正的善主兒,起來吧。”

羅疏香與金描翠自是一番千恩萬謝,陳梅卿才不管那些虛的,趁皂隸牽馬車的功夫,将羅疏香單獨引到一旁,嬉皮笑臉地低聲問:“你許我的好處呢?”

羅疏香立刻心領神會,從袖中掏出錠金子塞進陳梅卿手中,一連串動作做的極隐秘,大太陽下竟連一絲金光都沒洩露。

金錠沉甸甸的手感讓陳梅卿發自內心笑起來,花月春風一般,露着牙戲谑道:“嘁,你看看你,還花錢謀這份差事。”

“旁的你別管,只管照應着我就是了,”羅疏香亦是露齒一笑,這時皂隸已牽了馬車來,她在上車前卻忽然扭過身,望着陳梅卿提醒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麽事?”陳梅卿是鳴珂坊的熟客,向來與這幫粉頭厮混慣了的,因此極有耐心地聽她要說什麽。

“你回縣衙後,一定要提醒韓大人,提防這幫和尚陰謀反抗。我瞧這幫人不是良善之輩,恐怕不會甘心伏法。”羅疏香悄聲說完,這才拎着裙子上了馬車。

陳梅卿聽了羅疏香這番話,将信将疑,只納罕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羅疏香上車之後,與同伴金描翠一塊兒擠在馬車廂裏,兩個姑娘經過剛剛一夜,多少有些興奮,于是便裙子挨着裙子,坐在一起閑話。

只見金描翠兀自歪着身子,神秘兮兮地湊近了羅疏香,笑着問道:“妹妹,昨晚上怎麽過的?”

“什麽怎麽過的?”羅疏香淡淡橫了她一眼,低聲答道,“你怎麽過的,我就怎麽過的。”

“你哄我呢,”金描翠立刻掩口葫蘆,眼睛笑得彎彎的,“妹妹你可是清倌人,鳴珂坊裏誰不知道?就縣令大人他不知道,點你做了這事,這一下倒賠房奁地破了身子,要是被娘知道了這樁蝕本買賣,不把她半個身子氣進棺材?”

羅疏香瞄了金描翠一眼,下一刻便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螺钿小盒子,塞進她手裏:“做便做了,你兩眼一閉裝個菩薩,只當什麽都不知道,真到娘怪罪的時候,把事兒盡往縣令大人那裏一推,不就完了?”

金描翠接過钿盒兒,忍不住打開瞅了一眼,看見裏面盛着一顆金累絲紅寶石墜子,上頭鑲的紅寶沉甸甸足有蠶豆大,便立刻将钿盒兒緊緊攥在手心裏,再不肯撒手。她撇了撇嘴唇,帶着點讨好地沖羅疏香笑道:“妹妹說的是,誰不知道你慣會應對難題,不然平日裏都是一樣的客人,你也不能落那麽多便宜,人家跟着你只有沾光罷了。”

羅疏香聽金描翠說的話頗不中聽,便佯裝犯困不再理她。馬車一路不緊不慢地走着,金描翠斜倚在車窗旁,一邊摳着豔紅的手指甲,一邊撅着嘴咕哝道:“別的我倒不擔心,只有一件,若縣令大人真替我們脫了賤籍,往後我們靠什麽營生過活呢?我可見過那些靠紡績漿洗過活的女人,一雙手粗得像老樹根,真是可怕!”

一旁的羅疏香瞥了她一眼,低聲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不放棄,總會有活路。”

金描翠一愣,望着羅疏香咯咯笑起來:“你總是這樣怪,和我們都不一樣。”

羅疏香扯了扯嘴角,不再說話。

另一廂韓慕之回到縣衙後,便立即招來主簿升堂會審。寶蓮寺裏的一幫和尚平日逍遙慣了,如何吃得了刑訊的苦頭,才套上夾棍便一個個哭爹喊娘,不多時就老實招認。韓慕之很順利地錄完口供後,便将衆僧押回獄中□,又命主簿準備文書申報上司,一切按部就班。

退堂後韓慕之回到二堂,這時恰逢陳梅卿打宅門外走了進來。韓慕之見陳梅卿一人回來,便在堂下駐足,問道:“那兩個人你都安置妥了?”

“嗯,我暫時安排她們和官媒婆住在一起。”陳梅卿走到廊下望着韓慕之笑,故意當着他的面用力捶了捶肩,“陪你折騰一個晚上,差點累壞了我,我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累就去歇着,沒人攔你。”韓慕之嗤笑道,蒼白的臉被太陽曬着,亦是難掩疲憊。

“這就去這就去,”陳梅卿嬉皮笑臉地打哈哈,在繞過韓慕之準備進縣丞房休息時,在他耳邊低聲道,“對了,你可要留心獄中那幫賊禿,當心被他們鑽了空子。”

“怎麽?”韓慕之眉尖一挑,眼珠定定望着陳梅卿,聽出他語帶蹊跷,“那幫僧人如今都羁押在獄中,你有什麽不放心?”

“啊……沒有,沒有,是我多嘴了。”陳梅卿怔忡着搖搖頭,似乎也覺得自己的擔心有點多餘——虧他還是個八品的縣丞,怎麽反被個妓院的粉頭牽着鼻子走呢?

韓慕之将陳梅卿的反常看在眼裏,沒再開口,只靜靜站在原地,目送他轉身回房。

這天夜裏,韓慕之與陳梅卿在二堂秉燭而坐,審定了申報上司的文稿。兩人忙到更初時分,剛沏上濃茶小憩片刻,卻聽牢獄的方向忽然爆出一陣騷動,隐隐聽見有人在喧嚣中嘶喊:“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只殺知縣、不傷百姓……”

陳梅卿聽見外面動靜,一張臉登時白了,握着茶盞的手止不住打顫,将茶湯潑了好些。倒是韓慕之面不改色,徑自冷笑着站起身來,疾步走向房門外。

“慕之,”這時陳梅卿已回過神來,趕緊追到韓慕之身側将他攔下,好心勸道,“別往外走,沒聽見外面喊要殺你呢?”

“怕什麽,我諒他們也闖不過這道宅門。”韓慕之在夜色中望着他,俊秀的臉上泛着從容的笑意,低聲提醒道,“梅卿,你再仔細聽。”

陳梅卿一怔,照韓慕之的意思側耳細聽,這才發現越獄的喊殺聲已漸漸式微,倒是縣衙快手的威喝占盡了上風。

“原來你早有防備?”陳梅卿一顆心總算落回肚子裏,漂亮的臉上又浮起往日吊兒郎當的笑,心有餘悸地埋怨韓慕之,“虧你竟把我也蒙在鼓裏,看把我吓的!”

韓慕之笑着任他怪罪自己,故意揶揄道:“當初提醒我做防備的是你,怎麽事到臨頭慌成一團的也是你?”

“咦?”陳梅卿一愣,臉上露出訝然的神色,片刻後才拊掌嘆道,“你不說我倒忘了,這事兒還真不是我提醒得你,是白天你收留進縣衙的那個粉頭,你還記得嗎?”

“她們?”韓慕之蹙起眉,半信半疑地望着陳梅卿,好奇問道,“此話怎講?”

“白天回縣衙時,那個叫羅疏香的姑娘說,要我提醒你小心那幫和尚,”陳梅卿此刻也說不清個所以然,索性提議道,“你若是想問個明白,不如把她們叫進二堂來問問,你看呢?”

韓慕之眸中一動,沉吟了片刻後點點頭,對陳梅卿道:“這事倒也蹊跷,還是請她們過來一趟吧。”

陳梅卿欣然領命,片刻後皂隸便領來了羅疏香與金描翠。兩個姑娘跨進二堂時神色各異,韓慕之粗略掃了一眼,心下便已有了底:“本官今天将寶蓮寺僧衆收押進縣衙大牢,為防不測之變,入夜後即命捕快在衙中布防。本官原以為此事是陳縣丞有未雨綢缪之智,不料事後竟得知,他是受了二位女校書的提點,可有此事?”

說這話時韓慕之眼睛一斜,直盯得陳梅卿在座下尴尬地咳了兩聲。

此時金描翠蓬着頭跪在堂中,因為剛才的一場騷亂,一張小臉早已是梨花帶雨。她和羅疏香睡的廂房緊鄰縣牢,大半夜被刀光劍影的喊殺聲驚醒,差點吓破了膽子,此刻哪還說得出半句話來?倒是跪在她身旁的羅疏香仍然神色平靜,在叩拜過韓慕之之後,輕聲慢語地回答:“明府大人萬福。陳大人素來足智多謀,小女豈敢妄稱提點?只是今日縣衙的差爺在押解僧人時,小女從那寶蓮寺住持的臉上,看出了一些蹊跷罷了。”

“哦?”韓慕之在座上端詳着羅疏香,低聲道,“願聞其詳。”

“早先那住持被大人審問時,雖則姿态卑微,臉上卻并無沮喪膽怯之色;後來被官差緝拿時,表面上低頭伏法,目中卻時而閃露兇光。因此小女才會擅自揣測,他心中已思定謀反之計,所以提醒陳大人預先防範。”

韓慕之在堂上聽完羅疏香的回答,沉思了片刻,嚴肅的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笑,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沒想到區區一介女子,對人對事卻能觀察入微,着實令人稱奇。本官倒還想請教請教,關于本官辦的這件案子,女校書可有更多見解?”

素來青樓女子最懂得男人的心思,韓慕之話中隐隐透出的不悅,令金描翠芒刺在背,恨不得用眼神作針縫住羅疏香的嘴,不許她再賣弄唇舌。偏偏羅疏香卻渾然不覺,這時候仍然不緊不慢地回話,語驚四座:“大人您辦的這件案子,再高明不過。只是有一件事大人做得稍稍有些過了,只怕過陣子城中就會白白多出幾縷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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