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閑忙令

上巳節酒宴傍晚時在膳館偏廳開席,受邀的齊夢麟剛剛從廟會上回來,整個人仍然沉浸在興奮之中,不禁眉花眼笑地在酒桌上議論:“這北方的風土人情,真是迥異于南方,連唱戲的戲子都生得粗枝大葉,我看見那濃眉闊嘴的狐貍精上臺時,牙都要笑掉了!”

與他同桌的陳梅卿忍不住湊趣道:“小衙內您從揚州來,咱們山西的狐貍精可迷不住您。”

“可不是!真可惜了這山西的狐貍精,掏心掏肺愛上個書生,助他得了狀元,卻不知按本朝慣例,這北方的進士豈有不去南方做官的?一旦去了那紙醉金迷的溫柔鄉,管你是修煉多少年的狐貍精,只怕統統都要忘在腦後!”齊夢麟一邊大放厥詞,一邊用筷子點了點酒杯,感慨道,“別的先不說,就說這酒吧,汾州的羊羔酒也算天下聞名了,卻哪裏及得上金華酒的綿甜?還有這下酒菜,雖則大魚大肉,卻實在少了一份精致,遠不如南方的香蕈嫩筍、莼菜鲥魚、糟蟹醉蛤……”

“哈哈,如此神仙般的日子着實令人神往,也難怪小衙內不想考狀元了。”陳梅卿故意在一旁調侃齊夢麟不學無術,卻哪戳得動他城牆拐彎一般的厚臉皮?

只見那齊夢麟竟然憤憤不平地一拍桌子,一本正經地附和道:“可不是!南方士子衆多,競争激烈,連科場上用的試卷都比北方士子難得多,結果龍虎榜上一共才給那麽幾個名額。好不容易考上了吧,上任的地方又至少要離家五百裏——你說從江南往外走五百裏,還能有幾個好地方?十年寒窗苦讀擠那獨木橋,擠破頭去當個窮官,何苦來哉?”

這時韓慕之在一旁淡然飲盡杯中酒,不以為然地譏嘲道:“若照齊公子這樣說,原來做人還是不思進取比較好?”

“若照我的意思,的确是如此呀,”齊夢麟呷了一口酒,眯着眼咂咂嘴道,“遠的不說,就說我那體弱多病的大哥吧,點中進士去四川做官,結果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時間能回揚州,聽說在四川病得越發重了,吃人參像吃蘿蔔似的,靠他那點俸祿哪裏夠?”

“小衙內您的大哥,就是四川保寧府知州,大名鼎鼎的齊鳳洲吧?”這時陳梅卿忽然在一旁插話,臉上露出仰慕之色,“聽說他為官清正、斷案如神,是本朝不可多得的人才哪。”

“是嗎?”齊夢麟撇撇嘴,一提起自己的大哥就忍不住頭疼,“反正我是處處不如他,他做啥都是對的,我做啥都是錯的——從小就聽人這麽念叨慣了。唉,不提也罷,喝酒喝酒……”

這時陳梅卿卻有意逗他,伸手按住齊夢麟手裏的酒杯,笑嘻嘻道:“小衙內,空口喝酒有什麽意思?倒不如行個令才有趣。”

齊夢麟聞言一愣,頓時傻着眼尴尬道:“行令也太難了,倒不如劃拳,或者咱們每人說一個笑話,樂一樂倒罷了。”

“哎,我倒是怎樣都無所謂,就是咱們桌上有個風雅的人,從來不肯纡尊降貴,只肯別人去附庸他呀!”說着陳梅卿故意朝韓慕之擠了擠眼睛,又哄勸齊夢麟道,“這樣,我先喝一杯,由我來發令。酒面咱們也不說難的,就行個《閑忙令》,酒底就用這桌上有的東西說個笑話,雅俗共賞,如何?”

齊夢麟皺眉想了想,覺得自己說笑話是強項,不算吃虧,便點頭同意,卻又下了但書道:“既然做不出《閑忙令》要挨罰,那麽說笑話也要有個講究。如果席上多數人都笑了,那麽沒笑的就要罰一杯,罰他後知後覺老古板,下一輪讓他行令;如果席上多數人不笑,說笑話的就得挨罰,同時笑的人也要罰一杯,誰叫他沒見識笑點低,這樣才有趣。”

“好,都依你。”陳梅卿呵呵笑了一聲,等門子給自己斟好了酒,便第一個開口行那《閑忙令》,一邊用筷子敲着酒杯,一邊慢悠悠吟道,“世上何人號最閑?春來不是讀書天。世上何人號最忙?紅娘抱枕進廂房。”

滿座都知道陳梅卿在暗諷齊夢麟,不覺莞爾,這時就見陳梅卿端起酒杯飲盡,開始撿那桌上的吃食說笑話:“從前有個北方人,因事去南方訪友,臨時要拎些禮物上門,便去了一家店裏打了三斤酒,不料那酒味道極淡,又不夠分量。買主于是憤然找到店裏去,卻聽那掌櫃辯解道:‘我這一瓶,足夠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秤,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偏廳裏的人這時立刻哄堂大笑,陳梅卿說笑話諷刺南方贗品劣貨多,正是對先前齊夢麟那一通褒南貶北言論的回擊,齊夢麟自己當然也知道,所以不由氣個半死,哪裏還笑得出來?

哪知這一來,他又落入了自己剛剛設下的陷阱中,卻見陳梅卿指着他的鼻子笑道:“哎呦,大家可都笑了,小衙內您真是後知後覺老古板,還不趕緊罰一杯!”

齊夢麟暗暗咬牙,瞪着眼喝掉杯中酒,等門子替自己又斟滿一杯後,便轉着眼珠開始想那《閑忙令》來。陳梅卿在一旁壞笑着催促道:“小衙內您可要快點啊,再做不出來,可要挨罰了!”

“知道知道,誰說我做不出來?”齊夢麟白了他一眼,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一句,不由得意洋洋地笑着吟道,“世上何人號最閑?娼家孤老包過年。”

廳中頓時又哄笑起來,偏偏齊夢麟一本正經地說道:“娼家被相好的孤老花錢整年包占,再不用見外客,可不就清閑了?”

陳梅卿聽他越說越不像話,趕緊擺起手催促道:“罷了罷了,你快念下句吧。”

齊夢麟便又敲着筷子搖頭晃腦地吟道:“世上何人號最忙……老婆偷情夫進房。”

在座衆人越發笑瘋了,指着他連聲道:“該死該死!”

齊夢麟人來瘋一個,這時偷偷瞥見韓慕之默默皺起眉,不由笑嘻嘻暗想:叫你假正經,待會兒耍得便是你!

于是他得意洋洋地幹了杯中酒,開始說起笑話來:“從前某家請客,吃飯的時候主人和客人閑聊,一時談及菜蔬的藥用來,便聽那客人說道:‘絲瓜萎陽,屬陰性,不如韭菜壯陽。’過了一會兒,但見主人喊老婆來敬酒,卻不見她人影,便問兒子道:‘你娘呢?’兒子立刻回答道:‘娘到菜園子裏去拔絲瓜,種韭菜啦!’”

齊夢麟一将包袱抖完,果然幾乎所有人都被這葷笑話逗樂,只除了與他同桌的韓慕之。齊夢麟立刻用筷子指着韓慕之,大聲嚷道:“哈哈,韓大人您可真會假正經,還不趕緊受罰!”

他話音未落,這時就聽下桌忽然有人笑着揭發:“羅都頭也沒笑,也得罰她!”

齊夢麟聞言一愣,下一刻才意識到羅疏也在場,自己前後說的笑話那麽粗鄙,肯定又惹她生氣了,不覺暗暗懊悔起來。

上桌的韓慕之和下桌的羅疏這時都沒說話,一旁的陳梅卿趕緊笑着打起圓場:“既然兩個都沒笑,那就兩個一起挨罰!就罰韓大人先來!”

酒令如軍令,此刻韓慕之不好冷場,于是只得罰了一杯,等酒杯斟滿後便行令道:“世上何人號最閑?綠蟻紅泥晚來雪。世上何人號最忙?農家五月麥初黃。”

念罷他飲了酒,又開始一板一眼地說笑話:“從前有某戶人家,家財萬貫卻極吝啬,請了位西席教兒子念書,一日三餐卻只拿豆腐供應先生,終年不改一味。那先生教書期滿,臨去時便填了一首《臨江仙》相贈,詞曰:‘肥雞無數,肥鵝無數,那肥羊更無數。幾回眼飽肚中饑,這齑淡怎生熬過?早間豆腐,午間豆腐,晚來又還豆腐。明年若要請先生,除非去普庵請。’”

他話音一落,滿廳的人立刻齊刷刷笑起來,只有齊夢麟愣在原地目瞪口呆——這笑話哪裏好笑?哪裏好笑?啊啊啊,他不過就仗着自己是縣令罷了!

韓慕之豈會不明白其中奧妙,于是也狡黠地一彎唇角,客客氣氣地請齊夢麟入甕:“這回只有你沒笑,乖乖等着受罰吧。”

一剎那齊夢麟吐血的心都有了。

這時換羅疏行令,只聽她在下桌吟道:“世上何人號最閑?挂冠采菊東籬前。世上何人號最忙?蠅逐名利夢黃粱。”

念罷飲了酒,她看了眼桌上的面食,開口說起笑話來:“從前有三個讀書人,一日相聚宴飲,在席間行酒令。第一個人先出一令道:‘春雨如膏。’第二個人便心想:大哥滿腹經綸,出令豈會如此簡單?于是疑心此‘膏’為彼‘糕’,對了一句:‘夏雨如饅頭。’第三個人便又想:雨水豈有長得像饅頭的?這‘夏雨’當是‘夏禹’,于是對了一句:‘周文王像大餅。’”

這笑話雅俗共賞,一時上桌人笑夏禹和文王,下桌人笑饅頭和大餅,大家都樂了。陳梅卿更是指着羅疏促狹道:“羅都頭,我怎麽覺得你在指桑罵槐?真該罰一杯!”

“小人豈敢如此無禮,只是一時想到了這個笑話,該死該死,是小人冒撞了。”羅疏趕緊笑着自罰了一杯。

之後又輪到齊夢麟挨罰,大家怕他再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來,幹脆只罰他連飲三杯作罷。一時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上巳節的晚宴一直鬧到三更天,方才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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