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邪祟
真明子的道觀素來鐵桶似的,極難打聽裏頭的消息,不過這次消息傳出來卻出人意料地容易——葉貴妃攜着自己為皇後病中謄寫的《北鬥經》剛進供奉着星鐵的大殿,就一跤跌倒在地,那寫好的經文嘩地散落,落到燃着香的大鼎之中,險些引發了火災,連大殿都要燒着。真明子大驚之下,正沐浴齋戒在道觀內準備請乩呢。
“請乩?”齊峻正在服侍皇後用膳,聽了馮恩來報,眉頭不由就緊鎖了起來,“又要搞什麽鬼把戲!”
“該是葉氏那經文弄虛作假,神仙也不容了罷?”短短兩日,皇後已經一掃病态,精神甚至比從前還要健旺許多,聽到葉貴妃跌跤,不由得心情更好。
齊峻看看母親,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母後,可惜神仙不能開口。國師準備扶乩,那神仙是什麽意思,還不是他說了算?”皇後看葉貴妃倒是極準,可惜對于宮中争鬥實在太過遲鈍,葉貴妃敢在祥瑞面前摔倒,難道就料不到會被說成什麽樣子?必然還有後手的。
“那怎麽好?”皇後不由得有些慌張,“知白道長呢?他可會扶乩?他能起死回生,扶乩定比國師厲害!”
“皇上駕到——”齊峻正要說話,門外的中人提高嗓門喊了一聲,敬安帝穿着玄色便服,扶着王瑾的手慢慢走了進來。
齊峻和皇後連忙起身行禮,敬安帝的臉色不是太好,擡擡手示意兩人免禮,管自坐下了,端詳着皇後的臉色:“梓童身子看起來是大好了。”
“是。”皇後也算是死裏逃生了,頗為慶幸,“天幸峻兒遇到了知白道長,若不然,臣妾怕是再也不能侍奉陛下了。”
敬安帝點了點頭,思忖片刻又問:“梓童病中可還記得是怎樣的情形?”
皇後有些茫然:“臣妾高燒,只是覺得身上發冷,後來就統不知道什麽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好像瓊漿玉液灌入口中似的,一下子就醒了。”
齊峻在旁聽着,卻覺得敬安帝問得古怪。皇後是外感風寒,內裏憂慮過度,內外夾擊才重病的,這些,禦醫都特地向敬安帝回禀了,如何此刻又問這個?還問皇後病中的情形,難道風寒之人還有什麽特別的情形不成?想到葉貴妃在真明子道觀裏跌的那一跤,齊峻頓時警惕起來。
“那晚,皇後如何會跌入荷池之中?”敬安帝看起來在皇後處沒有問到什麽答案,轉頭便叫過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芍藥來。
芍藥連忙跪在地上:“回皇上話,那晚風大,吹熄了一盞燈籠,因娘娘說身上發寒,奴婢們就不曾回去再點燈,誰知路上不平,小宮女腳下不曾站穩,不但自己摔倒,還将娘娘也摔了……”
“既是皇後身上發寒,為何不乘辇?”
芍藥低了頭。皇後本說身子不好不去家宴了,可是聽說葉貴妃精心準備了一支琵琶曲,又不願讓她獨出了風頭,匆匆又更衣趕去。那時再叫禦辇不免晚了,幸而紫辰殿離家宴之處不遠,只得步行過去,誰知就落入了池中。
敬安帝看她答不出來,不由得眉頭鎖得更深,轉頭看向齊峻,緩緩道:“皇後病重方愈,你雖有孝心,也不要總來打擾,還是讓你母後好生休息。你去西南日久,雖說迎回祥瑞乃是大功,但朝中事務也抛下久了,合該以政事為重,不要總在這裏消耗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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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峻越聽越不對勁,卻也只能低頭應喏,暗地裏向馮恩使了個眼色,馮恩便悄悄退了出去。倒是皇後問了一句:“聽說葉貴妃在國師的道觀中無端跌倒,臣妾還未曾去看過,不知傷勢如何?”
“并沒有什麽,不過是扭了腳。”敬安帝心不在焉地回答。
“臣妾病着這些日子,都是葉貴妃在打理宮務。如今她受了傷,臣妾倒托賴皇上的洪福痊愈了,臣妾看,這宮務還是臣妾來打理罷,也讓葉貴妃好生歇着。”
“嗯?”敬安帝擡起頭來掃了皇後一眼,眼神頗有幾分犀利,“梓童身子才好,該好生休養一段日子才是。葉氏不過是扭了腳,并無大礙,宮務的事,梓童不必放在心上,只管休養。”
皇後不由得變了臉色。皇後病重,葉貴妃暫理六宮事,如今皇後病愈,還是葉貴妃理事,敬安帝這分明是把總理六宮的權利交給了葉貴妃,将她這個皇後徹底架空了。
大約是發現皇後面色不對,敬安帝也覺得自己說得太生硬,忙補了一句:“再說,千秋節就要到了,朕想着,今年你是整生日,該好生慶賀一番才是。難道你過生辰還要自己忙碌操持不成?自然是讓人去辦,你今年就只管等着過生辰讓人祝壽便是。”說着,還呵呵笑了一聲。
話都說到這份上,皇後也只能一臉感激地謝恩了。齊峻站在一邊,心卻直往下沉。皇後的生辰在九月二十六,本來今年是四十歲的整壽,應該大肆操辦,但因太醫院那邊報了病危,這事就停下來了——皇後都活不到千秋節了,誰還操辦啊!如今皇後痊愈,千秋節自然要好生慶祝,但敬安帝卻把這事兒全部交給了葉貴妃,究竟是什麽意思?千秋節這樣的大事,要做點什麽手腳本來也并不難,萬一葉貴妃想對皇後不利……
“母後千秋,兒臣也該出一份力才是。”齊峻上前一步,滿面含笑,“母後此次鳳體違和,也是因擔憂兒臣所起,兒臣也想為母後千秋操辦一番,略表孝心。”有他插手,葉貴妃想做什麽也沒那麽方便。
這點敬安帝倒是并不反對:“你有孝心極好,此事就由你與葉氏協同辦理,讓你母後好生休息。今年天氣冷得早,據國師夜觀天象,怕是今冬格外寒冷,你母後怎麽也是大病初愈,切莫讓她随意外出再着了涼。”這竟是變相地把皇後拘在紫辰殿裏了。
皇後再笨也聽得出來,不由得一陣氣苦,忍不住道:“如此說來,可要勞煩貴妃了。只是貴妃一入供奉星鐵的大殿中便跌倒,可不知是不是沖犯了什麽。臣妾病愈全賴天降祥瑞,若是葉貴妃……臣妾可不敢勞動她。”
敬安帝的臉頓時黑了。齊峻想攔已經攔不住,只得靜觀其變。敬安帝臉色變了幾變,沉着聲音道:“她能沖犯什麽!你只管靜心休養便是。”站起身來,竟是要拂袖而去。
齊峻心中暗暗着急,忽見一個宮女走進殿來福身禀道:“知白道長在外向娘娘問安呢。”
齊峻輕輕松了口氣,他讓馮恩出去就是請知白了。果然敬安帝一聽,立刻道:“快請進來。”
知白還是穿着那件棉布的寶藍道袍,用桃木簪子挽着頭發,慢悠悠地進來,對敬安帝和皇後也只是單掌打個問訊:“無量壽佛,娘娘今日容光煥發,可見病氣已去,此後延年益壽,無病無災了。”
敬安帝幹咳了一聲:“真人在東宮住得可慣?”
知白一本正經:“東宮甚好,幽靜祥和,頗宜修道。”
“朕尚未問過,聽說太子能迎歸祥瑞,多虧真人指點,不知西南萬山層疊,真人何以知星鐵墜落何處?”
知白笑了:“星鐵天外之物,靈氣充沛,于凡人眼中不過小小一塊鐵石,墜于群山之中自然難以找尋;但對貧道而言,夜間靈氣上沖,如山中篝火,卻是一望便知。休說只是小小一座山中,便是墜于萬頃碧波之內,尋得也是極易。”
“果然是祥瑞。”敬安帝說了一句,緊接着又問,“那這祥瑞之物,若是有邪祟近前會如何?可會被驅散乃至殛死?譬如有邪祟附于人身者,該人見此祥瑞,将會如何?”
齊峻心裏一動。敬安帝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若是別人聽來,有葉貴妃進殿跌倒在先,只怕都會以為敬安帝這邪祟附于人身者,指的是葉貴妃。可是齊峻與真明子和葉貴妃周旋數年,以他對葉貴妃的了解,絕不會如此簡單,否則,敬安帝又何須将皇後拘在紫辰殿裏?猛然間一個念頭沖上心來,齊峻機靈靈打了個冷戰——不會是,敬安帝以為皇後是邪祟吧?以為皇後的病是星鐵下凡驅克邪祟所致?所以葉貴妃攜着為皇後祈福抄寫的經文一進大殿就跌倒在地,所以經文落入鼎中被燒光,因為這些經文是為邪祟之人抄寫的,星鐵神物,自然不受?葉貴妃這一計,果然夠毒!只要知白應個是字,那在敬安帝心裏,至少皇後為邪祟附身這個念頭就算是種下了。
“殛死邪祟?”知白倒笑了,“陛下,星鐵又不是降魔杵。上天有好生之德,星鐵之上只有靈氣并無殺氣,邪祟之物若不冒犯,星鐵又何必殛之?”
敬安帝不由得沉吟起來,片刻又道:“道長可會扶乩?”
“略通一二。”知白也不謙虛。
“國師亦精通扶乩之術,道長若得閑,倒可與國師切磋一二。”
知白又笑了:“陛下,扶乩之事,請仙為要,若請到真仙,自是能得真言,若請到邪祟,便是鬼話了。若二者皆不能請到,那扶乩所得,不過是扶乩者一家之言罷了。此事,實在無可切磋。”
齊峻暗暗叫好。雖然事先不曾通過消息,知白這些話卻是一句句正說到了點子上。敬安帝也不由得神色微動:“既是扶乩,自然要請到真仙才是。”
知白笑着搖頭:“陛下,神仙自有洞府,且多是清淨無為,從未聽說有不修行而喜在人間走東家串西家之市井神仙哪。”
這話說得俏皮,敬安帝雖然心事重重,也跟着笑了一笑,又試探着問道:“有道是聖天子百靈護佑,朕既為天子,難道左右沒有神仙護持?還是——朕德行不足,神仙不願下降?”
“陛下是真龍天子,身周自有龍氣護持,邪祟自然退避,又何須神仙呢?”知白認真地回答,“且神仙下降,須有仙緣,與德行無關。古者堯舜禹帝,舜帝屍解于潇湘之水,禹帝飛升,堯帝卻未能成仙,陛下說,三帝德行孰高孰低呢?”
一般來說,自然認為堯帝德行最高,舜次之,而禹雖有治水之德,卻将天子之位傳子而不傳賢,未免要引人诟病。可是這三人之中,卻是禹最有仙緣,而堯至死仍是凡人。
敬安帝若有所思,知白卻眼巴巴地看着他:“陛下,可否讓貧道去供奉星鐵處一觀?”
敬安帝略作躊躇,終于還是溫言拒絕了:“道長初來宮中,又為皇後作法延壽耗費修為,還是先休息幾日。待觀星臺落成之日,再請道長入內供奉星鐵如何?”說罷,他又問了幾句知白的起居,便起身離開了,留下知白一臉的不開心。
齊峻将敬安帝送到紫辰殿外,敬安帝又教導他幾句不得荒廢政事之類的話,這才走遠。齊峻看着他的背影遠去,又看看紫辰殿外不知何時多出來的幾名侍衛,眼神越發森冷起來,招手叫來馮恩:“去打聽一下,無論如何也得知道,國師扶乩是什麽結果。”
馮恩領命而去,也不過半日就回轉來。這件事并不難打聽,或者不如說,其實是有心人故意散布出來的。據說當日真明子請到了呂祖下降,敬安帝在旁,不知怎麽被真明子引的,第一句就問皇後的病,乩語答道:天降祥瑞,仁者見祥,穢者見殃。
“穢者見殃?”齊峻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他可是說母後就是這穢者?難怪父皇要将母後拘在宮內!”
“是。”馮恩低頭答道,“如今宮裏都在傳說,娘娘是不祥之人,因此天降祥瑞與娘娘不能相容,才致星鐵愈近京城,娘娘愈是重病。還說——還說知白道長根本不能祈福延壽,只是用些邪法将娘娘的魂魄強拘在身內,時日一久,自然,自然……”
“自然什麽?”
馮恩頭垂得更低:“自然就會散了……”
咔地一聲,椅子扶手硬生生被齊峻掰斷了:“這是詛咒母後,好大的膽子!”
“不過……”馮恩遲疑一下,低聲道,“皇上似乎并未全信,多虧知白道長那一番話。皇上自娘娘宮中出去之後,周采女去給皇上送魚片粥,又提起此事,被皇上斥責,連粥都叫原樣端回去了。”
“葉氏不會就此罷休的。”齊峻抛開手裏的斷木,緩緩地說,“只要父皇不信,他們就不會收手。此次母後千秋,葉氏定要動手腳。我雖然能協同操辦,但管得了宮裏用的東西,卻管不了國師那邊。”真明子雖然住在皇宮之中,但一切供奉都是由敬安帝派人專理,并不經後宮之手,齊峻頂多只能看個開支,卻不能從中插手。
“奴才已經着人打聽過了,說是國師那裏要了一批木料、彩漆、布匹,還有牛筋什麽的,說是要為娘娘的千秋節備一份禮。”
齊峻皺起眉頭:“什麽禮要用牛筋彩漆?罷了,你再打聽着,看他到底要備什麽禮。”
“是。”馮恩看齊峻面有倦色,趕着上前來替他捏肩,“殿下這幾日着實辛苦,難得今日散朝得早,不如歇息一下?”
“還歇息什麽。”齊峻嘆了口氣,“西北剛平定幾年,東北邊關又不安穩,哪裏歇息得下!按說母後今年整壽,大辦也是應當的,可是似葉氏這般糜費——拿着國帑來成全她的賢良名聲!再這樣奢侈下去,連邊關的軍饷都要不足了,還拿什麽鎮守邊關,更不要說平定四夷了!”
馮恩不敢說話。敬安帝醉心修道,并不是個有為之君,先帝在時還算平定的四夷,這幾年都在漸漸翻騰起來了。別的不說,單是他花費在這些僧道身上的銀子就數不勝數,尤其是真明子,這幾年的供奉開銷比齊峻這個儲君都奢侈,總算這一個月縮減了些,這還多虧知白當初說的那幾句話。
說到供奉的開銷,齊峻随口問了一句:“聽玉閣那邊如何?”
“知白道長果然簡樸,每日不是在小花園中散步,就是在房中打坐,不過,他總是問幾時能見到陛下。”
“他要見父皇?”齊峻不由得起了一點好奇心,“見父皇做什麽?”
“道長說陛下身有龍氣什麽的……”馮恩也很無奈,“奴才愚鈍,聽不懂道長在說些什麽。”事實上,這位道長說起話來确實沒什麽譜,有時聽起來挺正常,可不知什麽時候就變得雲山霧罩。
“龍氣?”齊峻也想不明白知白是想做什麽,“走,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