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邊關

西北邊關深灰色的城牆高大厚重,遠遠望去仿佛一條灰色的巨龍蜿蜒在地,護衛着身後的大好河山。

不過,靠近邊關的地方都是荒地,雖然已經是春天,但有些地方長出了草,有些地方還是光禿禿的,看起來好像被狗啃過一樣疤疤拉拉,實在不甚美觀,只要一陣大些的風吹過,就會卷起一片黃土。

齊峻打開水囊喝了一口水,順便漱了漱嘴裏的細沙土。在這裏,你就算把嘴閉得再緊都沒用,總會覺得牙齒間有些不該有的東西,至于臉上身上的細土,那就更不用提了。望一望前方那條灰色的長龍,他轉頭在身邊的馬車上敲了敲:“要到陵口關了。”

馬車裏傳出有氣無力的回答:“真的假的,昨天殿下就說過這話了。”

齊峻掀起簾子往裏看看,知白趴在車裏,見光線透進來才有氣無力地擡了擡頭:“到底還有多遠?”

齊峻看他的慘樣兒,想笑又忍了回去,索性下馬也上了車:“還疼得厲害?”

知白哭喪着臉擡手摸了摸屁股:“還疼——”

這已經是欽天監報大星驚紫微之後的第十五日了。雖然知白對什麽“驚犯紫微”的說法嗤之以鼻,但敬安帝卻将此事與前些日子宮中的殺戮聯系了起來,頗為重視。聞說此星極可能墜于西北邊關處,立刻就打算派出欽差前往西北尋找——當然,名義上是為了押運一批軍饷以及順便巡視邊關防務。

本來這個差事是要交給戶部的人,但最後齊峻把這機會讨要到了手中。考慮到前次在西南就是他成功迎回了星鐵,雖然又有人在耳邊煽風點火說什麽西北邊關統帥就是太子妃的父親,若是太子前去或許會對邊關軍情報喜不報憂,但敬安帝還是将此事交給了齊峻。

押送軍饷并不是什麽游山玩水的輕松活計,齊峻也不打算搞什麽特殊,所以剛出京城的時候是根本沒有馬車的,大家都是騎馬。這樣走了五天之後,知白倒了——他從來沒有騎過這麽久的馬,雖然這小子對于控馬極有天賦,才上馬就能讓馬兒乖乖聽話,但他的屁股卻并非久經考驗,五天之後屁股和大腿全部磨破了皮,再也不能坐在馬鞍上了。齊峻只得臨時從途中驿站另調了一輛輕便馬車,把他和一些雜物一起裝上了這輛馬車,駛往邊關。

“既然不會騎馬,胡亂逞什麽能。”齊峻伸手撩起知白的外衫,露出下面光溜溜的兩條腿,還有圓圓的小屁股,頓時一股藥味撲面而來,黑綠色的藥膏抹了一大片,看着真是狼狽無比,好像在哪裏摔了一跤,沾了一身髒泥一樣。齊峻嫌棄地皺皺眉,低頭仔細看看,嘴裏還不忘數落着,“讓你呆在京城等着,你偏偏不聽,何苦出來受這個罪。”

知白把頭枕在手臂上,可憐巴巴地扁了扁嘴:“其實我控馬還是很不錯的,誰知道馬鞍那麽硬……”

齊峻哼了一聲,在他沒抹藥的地方打了一巴掌:“磨傷了就該早說,誰叫你死撐着?”

“還不是殿下說,邊關馬上就要到了……”知白低聲嘀咕,結果又換了一巴掌,“殿下,再打就要打死人了!”

“胡說八道!”齊峻又來了第三巴掌,不過一下比一下輕,“當初留在京城多好。”知白身上滑溜溜的,且這小子看着瘦,幾巴掌拍下去就知道是肉乎乎的,十分有趣。

知白咧嘴嘿嘿一笑:“殿下替我來尋星鐵,我怎麽忍心讓殿下獨自奔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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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嘴滑舌。”齊峻笑了,又輕輕給了他一巴掌,将外衫替他蓋好,“堂堂的秀明仙師,這副模樣進邊關,我都替你丢人。得了,你好好歇着,橫豎我們也不着急,先把你的——養好了再說。”

知白對着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等他出了馬車,自己托着腮想了半天,到底又摸出七枚銅錢來,鄭重在手裏握了一會兒,嘩啦一聲抛了出去。七枚銅錢在他面前或正或反地掉了一地,他撓着頭端詳了半天,懊惱地拍了拍額頭:“果然是書到用時方恨少,早知道那時候師父教占蔔的時候就該好生學學才是!”他把銅錢一枚枚收起來,苦惱地喃喃自語,“要麽就是算錯了吧?或許卦象不是這麽解的也未可知,不過是來巡視邊防,殿下又不用領兵上陣,該不會有什麽刀兵之災才是啊……”

齊峻并不知道知白出京并不是為了尋找星鐵。陵口關就在前方,負責驗收的軍官初時只當是尋常押送糧饷車隊,大咧咧騎着馬過來,直到聽說眼前這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就是當今太子,驚得幾乎從馬鞍上滾下來,一面忙着行大禮,一面叫小兵連忙滾回去禀報主将,于是車隊進了陵口城關的時候,趙镝已經領着軍士們在城門口相迎,且城裏也已經安排好了住處。

知白屁股上還帶着傷,無論如何也不宜這樣露面,只得先被齊峻打包塞進了城中的宅子裏,好在随行雖無宮人,趙镝卻準備得十分周到,宅子裏自然有廚娘整治了一席酒菜,讓他在屋裏獨自大快朵頤。

屁股上有傷并不妨礙知白吃。只是廚娘并不知他吃素,一席酒有十六道菜,一多半都是葷菜,齊峻進屋之時,正見知白一邊揀着素菜吃,一邊對着葷菜流口水,不由得好笑:“這是做什麽?”

“殿下怎麽回來了?”知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邊上,“不是有接風宴麽?”

“接什麽風。”齊峻擺了擺手,“骠騎将軍倒是提起,但軍中不得飲酒,自是不能因我破了規矩,再說将士們還要巡夜值更,都聚到一起飲宴成個什麽樣子?若是因此耽誤了軍務,豈不成了我的罪過。我不過與骠騎将軍一起用了飯罷了,”掃一眼桌上,“說起來,還沒你吃得自在呢。”

“那殿下再吃一點?”知白連忙招呼他,“這菜多得很,我正愁太過糜費了。”

齊峻确實沒吃好,随手拉了張椅子坐下,看看那一道道雞鴨魚肉都不曾動過,便笑道:“其實也無人知曉你的身份,吃幾口也無妨,我不會說出去。”

“這怎麽行!”知白趕緊放下筷子雙手合什念了一聲無量壽佛,“罪過罪過。”

齊峻覺得好笑:“你這道士做得坑蒙拐騙,居然還怕開葷麽?”

知白一臉認真:“這可不同,殺生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救命之功德才如造七級浮屠。若不能親手救命,那麽茹素以減少殺生之事亦是功德,所以……”

“所以你把本殿下扔去喂蛇,修了多少功德?”齊峻一邊挾菜,一邊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頓時把知白的話都堵回了嘴裏。

“這個——”知白結巴了半天,終于堆起笑容,“殿下怎麽總是舊事重提啊……”

齊峻哈哈大笑,給他挾了一筷子豆芽:“省得你講起經來就沒個完,煩得我頭疼。明日我得與骠騎将軍去巡視邊關,你再歇一天吧,趕緊養好傷。”

這一路上齊峻急着趕路,雖然不致風餐露宿,但大部分時間也是啃幹糧果腹而已,蔬菜難得,又不能做成幹脯随身攜帶,算是把知白熬得不輕,因此這一頓直吃了個肚兒圓,才心滿意足爬去睡覺,第二天一睜眼已日上三竿,齊峻早已出門去了軍營,只留下兩個侍衛給他。

在高床軟枕上睡了一夜,知白自覺屁股已經差不多好了,初來邊關,他也想看看北地風光,便笑問兩名侍衛:“我也想出去瞧瞧,成麽?”

齊峻留這兩名侍衛就是為了陪着他出去走動的,自然對他惟命是從,幾人略一收拾便出了宅子,在城裏随意逛起來。

西北風情與京城大不相同,便是城中來往行人,都頗有些穿着異族衣裳的,知白看得津津有味,一直逛到城牆下頭,卻被把守城牆的軍士攔住:“将軍有令,閑雜人等不得上城牆,還請這位公子見諒。”

跟随的兩名侍衛正要上前交涉,便見一行人從城牆上下來,為首一人身穿薄鐵将甲,披着大紅披風,威風凜凜,旁邊正是齊峻,頭戴青玉冠,身穿玄色長袍,身形挺拔,雖不如那将軍魁梧,卻自有少年人的一派英氣,只是神色肅然,像是有些心事。齊峻遠遠見了他,面上便泛起笑意走了過來,道:“果然呆不住。來,見過骠騎将軍。”

知白也料想此人就該是趙月的父親趙镝,笑嘻嘻單手打了個問訊。趙镝微微一怔,随後猛然明白:“這位便是秀明仙師?失敬失敬。”說着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齊峻,心想這樣一位活了數百年的半仙之體,如何長成這副模樣,難怪太子殿下這般親昵,毫無敬畏之意呢。

知白并不知道趙镝在想些什麽,事實上他都快忘記了自己曾在敬安帝面前撒過那個彌天大謊,因此也毫無自己已然有五六百年壽數的自覺,只管笑嘻嘻地對齊峻道:“殿下,城牆上風景好麽?”

齊峻一本正經地回答:“北地風光,自有一番風味。”事實上風景會好才怪,他在城頭上站了這半晌,已經吃了一嘴的塵沙,連身上新換的袍子也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灰黃色,知白這家夥,分明是看見他這灰撲撲的樣子才故意調侃的。

知白笑嘻嘻正要說話,忽然牆角紅影一閃,衆人目光都投過去,卻見城牆拐角處伸出個毛毶毶的腦袋來,居然是一條大狗,毛色卻是極其怪異的火紅色,搖頭擺尾地往衆人面前湊了過來。

趙镝頗為詫異:“這是何處來的狗?”他在邊關這裏半年多,從未見過紅色的狗。

大狗将衆人嗅了一嗅,便扭過身搖着尾巴跑了。齊峻一眼瞥見知白盯着狗看,便對身邊侍衛道:“追上去瞧瞧是哪家養的。”

侍衛連忙應喏,幾名随行的軍士要讨好殿下,搶先跑去,只是半晌都轉了回來,各人都是一臉沮喪:“屬下跟得慢了,那狗不見了。”

齊峻不由有些詫異:“不見了?”也不過是那狗一轉身的工夫,他就吩咐了人去跟随,侍衛和軍士們動作都極快,如何竟會跟丢了?

侍衛也是十分不解:“那拐角之後是一條巷子,兩邊皆是高牆,并無人家門戶,實不知那狗究竟跑到何處去了。”他們連牆上有沒有狗洞都看過,可是那狗如同憑空消失一般,只差掘地三尺了。

趙镝看齊峻神色似有些不悅,忙笑道:“殿下若喜歡狗,這關內也有不少人家養着兇猛的獒犬,只是方才那條顏色有些怪異——也說不準是誰家染來玩耍的,叫人去另尋幾條好的來如何?”

齊峻是看知白似乎挺喜歡那狗才說這話,但要讓人為一條狗再去大費周章卻非他所願,忙推辭了。趙镝軍務繁忙,今日抽出半天時間來陪他巡視城防已是難得,齊峻自然明白,說了幾句話後便請他自去中軍,趙镝便也并不客套,兩撥人在城牆腳下分道揚镳。

一直回了住處,齊峻見知白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随手揉了揉他的頭,笑道:“若是喜歡那狗,回頭讓侍衛們再去打聽打聽,想來那般稀罕的紅色必不多見,倒也易尋着。”

知白卻一擡頭瞧着他問:“殿下,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麽!”齊峻驀然色變,連忙回頭左右一看。幸而此時已進了屋子,連侍衛們都留在屋外,并無人能聽到他們二人的談話,這才微松口氣,緊盯着知白道,“你怎知道?什麽人與你說的?”

今日在城牆之上,趙镝遣散身邊軍士,對他說了一番話,就是這番話讓他從城牆上下來之時還是心事重重,趙镝說:要打仗。

自然,西北邊關這邊年年都是要打仗的,但都是羯奴僞裝流匪入關劫掠的小仗,而趙镝說的,卻是要打一場大仗。自他來了邊關,幾場小仗都打得還算順利,可是始終不能對羯奴傷筋動骨,就因為羯奴來襲擾的馬隊至多不過數百,來去如風,不可預知其究竟會襲擊何處,而邊關則是大軍駐紮,調動起來總不如羯奴迅速,因此對京城雖屢有捷報,趙镝自己卻明白,這般做法大費周章而事倍功半,若是時間再拖下去,軍士的銳氣也會被生生拖垮,到時他與前面那幾任将軍們,也就無甚差別了。

趙镝的意思,是要借着此次太子前來巡視邊關的機會,将消息放出去,以齊峻為餌,誘使羯奴前來,然後打一場伏擊。如今是三月,瞧着是草長莺飛的大好春日,其實在邊關這裏卻是青黃不接之時,羯奴的劫掠也愈加頻繁,幾乎是傾巢而出四處劫掠,若是能放出太子的消息,吸引到的也許就是羯奴主力。若是能打一場漂亮的伏擊,就能傷到羯奴的元氣。

這計劃如今還只在趙镝心裏,出得他口,入齊峻之耳,并無第三人知道,知白卻是如何知曉的?難不成在軍中有奸細?

知白被他突然的疾顏厲色吓了一跳,怔了一怔才道:“沒有人與我說什麽,只是——今日那條狗,殿下難道沒有看見?”

這下輪到齊峻莫名其妙了:“狗?”難道那條大狗有什麽不對之處?

“那是天狗。”知白微微皺起了眉,“所到之處必有刀兵之禍。它出現在邊關,必是有仗要打了。且天狗——頗有幾分不祥,若真是要打仗,恐怕是敗多勝——”

最後一個“少”字還沒說出來,齊峻已經捂住了他的嘴:“禁聲!在軍中不得出此頹喪之語,否則就是動搖軍心的罪過!”軍中不比京城,就算他是仙師,有些話也不可随意出口。齊峻想了一想,還是将趙镝的話低聲複述了一遍。

“以殿下為餌?”知白吓了一跳,伸手就去袖裏摸銅錢,“這萬萬不可!”

“并非是真要我以身涉險,不過是尋人假扮罷了。只要你我做一場戲,裝作秘密外出尋找星鐵——對了,骠騎将軍已對我說了,十數日前确有長星墜落,若有星鐵,将在關外百裏之處,如此一來,羯奴多半是深信的。”

知白不聽他後面說了些什麽,摸出銅錢就往地下一扔,定睛看了半天直搖頭:“殿下,這主意實在是——不行也罷。這卦象委實不吉,且兵者本即兇也,兇而不吉,實不宜行。”

齊峻不由得皺起眉頭:“可我瞧着,這計劃可行哪。”趙镝今日的話确實令他也動了心,趙镝雖封骠騎将軍,但因身為外戚,朝中頗有微辭,若是有這一場大勝,一則堵了衆人之口,二則于他也是大大的助力。更何況此時葉家行刺之嫌疑尚在,正是機會。若是天長日久,再被葉貴妃哄得敬安帝回轉,又要多費一番手腳了,“你這卦……必然準麽?”

“這——”知白也不敢說自己一定是準而又準,畢竟他于占蔔之術并未精研,可是一聽齊峻說了此事,他便有種不祥之感,“殿下務必慎重啊!”

齊峻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罷了,既是如此,明日你與我同去見骠騎将軍,再行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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