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求子

正烨三年和正烨四年過得都很平靜。

正烨三年九月,三皇子被封為晉王,封地山東,并賜婚鄭氏女,前往就藩。鄭氏女之父因此得以被擢拔,任工部侍郎。

同年十月,皇後卧病,禦醫斷其應靜養,紫辰殿遂封宮。皇後之父前往西北任将軍,聽說兢兢業業,可為三軍表率。

次年正月,孟太妃薨,念其生前服侍先帝有功,升其父為兵部尚書。

這兩年風調雨順,唯一令人不滿的,就是後宮裏嫔妃雖然多了不少,卻沒多出一個皇嗣來,倒是晉王那邊,才成親一年就生下一個皇子。這可是皇長孫,皇帝一高興,就允了他将賢太妃接去藩地,以便“照顧皇嗣”。

“還是沒動靜?”太後看着面前戰戰兢兢的禦醫,只覺得頭疼,“合宮這些嫔妃,一個有身孕的都沒有?”

禦醫也發愁着呢。這兩年合宮從皇上到嫔妃,乃至宮人們都沒有什麽大病,按說禦醫院該是輕松好過才是,可是太後整日裏都問他們要什麽補身生子的湯藥,幾乎每個月都要召他們來問問為何無嫔妃有孕,簡直像一座大山壓在衆人頭上,擡都擡不起來。可問題就在于:無論皇上還是嫔妃們身子都還康健,不管從哪一邊看,都不該兩年毫無動靜才是。

“下去吧下去吧。”太後喪氣得要死,連禦醫都不想多看一眼,沖着他的背影啐道,“一群無能之輩,只會吃飯!”

“太後——”一個小宮人從外頭進來,一看太後臉色,到了嘴邊的話頓時結巴起來,“山東,晉王、晉王送來奏疏……晉王妃,晉王妃又有孕了。”

這話簡直是火上澆油,太後剛把茶端起來,嘩地一聲全潑了。晉王就娶了個正妃,尚未納側妃,可瞧這架勢,是準備三年抱倆。相形之下,齊峻的後宮簡直都是一群不下蛋的母雞!

“皇後——”太後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晉王妃如此能生養,若不是當年皇後幹的那蠢事,現在高興的就是自己了!太後越想越氣,大聲道:“傳話給賢妃,皇後今年夏日用冰減一半!”白白讓自己丢了兩個皇孫,她倒在紫辰殿裏過得逍遙自在!

“太後,不能啊……”芍藥如今也快到放出宮去的年紀了,說實在的,她還真有點擔憂太後,年紀漸長,脾氣也漸長了。雖說是後宮之中第一人,可就怕她一怒之下又做出什麽違背了皇上心意的事。

“太後,陛下親口說過,皇後封宮,份例不可缺,她還是皇後啊。”再說,國丈大人還在西北兢兢業業守衛邊關呢,就是沖着有這麽個爹,皇後做的事兒也不能大白于天下。

“哀家這是造了什麽孽喲……”太後老淚縱橫,“當初皇上怎麽就看上她的!”

芍藥不敢說話,心裏卻暗暗地想:皇上當初雖然挑中了趙家有個領兵之人,但也跟太後叮囑過,讓她好生觀察一下趙月的人品,結果太後将這話當成耳旁風,如今鬧到這樣子,太後也有一份責任呢。皇上如今這樣處置,不撕破兩家的臉面,才是最好的。

太後擦着眼淚還想再抱怨幾句,已經有小宮人進來傳話:“承文伯夫人舒王氏來給太後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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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王氏就是賢妃的母親。如今舒父因賢妃封了承文伯,其長子在荊州任知府,正就近盯着蜀地的平王,也算是得力之人了。太後聽說舒夫人來了,便也揩幹眼淚叫請進來。

舒夫人跟賢妃生得甚像,只是年紀長了些,瞧着更富态。進來先給太後行了大禮,又問過太後和皇上的安,之後三言兩語的,就扯到了後宮無子的事上:“臣妾今日入宮,是有個生子的方兒想進獻皇上。”

“生子方?”太後皺了皺眉。這兩年來獻什麽生子求子的湯藥丸藥之人就沒斷過,都說是從什麽隐世神醫手裏得的,或者是家傳秘方,結果呢……經禦醫院的人看過,沒人敢給皇上吃。當然了,這些嫔妃們私下有沒有吃就很難講,反正至今後宮裏還是沒人有孕。

“是。”舒夫人滿臉笑容,“這個方子,臣妾家中親戚親自試用過,臣妾長子在任上也找人試用過,這兩年間,用過此方的五家人家,皆生了孩兒,四男一女,年紀最大的一個,半月前過了周歲。”

太後登時來了精神:“果然如此?”這年頭也不是說生了孩子就行的,還得能養得大,一般認為孩子能活過周歲,差不多就算站住了。這生子方五家用五家有孩兒,且是四男一女,簡直就是靈驗無比了。

“臣妾豈敢欺瞞太後?”舒夫人正色道,“臣妾家中早得了此方,只是恐其诳人,未敢遽然進獻。如今這五家人家,皆是成親多年未孕,由男子服食此方,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家中婦人均有孕。直到如今孩兒都生了下來,且有一個過了周歲,臣妾才敢前來。”

太後喜得眉開眼笑:“好好好,這方子若真能奏效,哀家要重重賞你。”

“臣妾一家只是盡忠,不敢貪圖太後賞賜。”舒夫人也高興。賢妃如今在宮裏地位雖尊,卻沒個一子半女,眼看着這年紀就漸長了,本來容貌也就平平,更比不得年輕小姑娘鮮亮,聽說皇上的恩寵也淡了。新進宮的秀女們位份在逐日上升,若是賢妃一直沒個孩子,将來可不是晚景凄涼麽。

送走了舒夫人,太後樂得只差手舞足蹈,好容易盼着齊峻散了朝,立刻叫人請過來,得意揚揚将那方子說了一通:“從前那方子,只怕是假的,反傷了你的身子,都不敢用。如今這個,是實實的有用,這才能獻上的,賢妃家裏也算是忠心的了。”

齊峻拿着那方子看看,沒接話。賢妃在當初鄭秀女落水一事中扮演的角色,太後是不知道的,齊峻也不曾跟她說。因太後心眼兒太淺,賢妃這等推波助瀾的手段太幽微,要向太後解釋也極費力,何況連齊峻自己都沒有實證,說也無益。

只是他是個誅心之人,既然知道了賢妃有這等落井下石的心思,又如何還會再親近她?若不是後頭選進來的秀女是為分化前朝勢力,故而頗需一個東宮的老人兒壓陣,只怕賢妃也早就被貶了。自然,這裏頭也有舒家在前朝忠心耿耿的功勞。

“這方子,朕看還是要問問國師。”

“怎麽要問他?國師又不是禦醫。”太後有些不高興了。這方子她已經宣禦醫來看過了,都說用藥不致傷身的。

“不是哀家說你。皇帝去觀星臺的次數也太多了些,若是把在觀星臺留宿的日子分給嫔妃們,沒準現在已然有人……”太後說到這裏,瞅見齊峻臉色不悅,只得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她固然是已經認定齊峻與知白乃是那等關系了,然而知白于國委實有大功勞,又從不插手後宮或前朝之事,她也只得睜一眼閉一眼,只恨知白占據了齊峻太多時間,不能分給嫔妃們罷了。

“太後也勞動了,歇着罷,朕去問問國師。這求子之事,到底也還要看子女緣。”齊峻不想多說什麽。這兩年來他與知白的關系幾乎已經是人人都知道的了,但無人敢在他面前談論罷了。可是太後只看見這兩年他令出政行,哪知道私下裏他有多勞累?後宮找不出個能說說心裏話的嫔妃來,他不去觀星臺,要去哪裏?

觀星臺還是那麽安靜,雖然将至夏日,暑氣已起,但一進觀星臺,不知怎麽的就讓人覺得一陣清涼。觀星臺園子裏花木以松竹為多,但空隙之處也點綴芍藥杜鵑梅花,牆角隙地且種些草花,以至于炎炎夏季則翠綠沁眼,皚皚冬日則幽香入鼻,真是四季皆宜。

齊峻一進園子,眼角眉梢就微微帶上了些笑意。馮恩在旁邊瞧着,心裏暗嘆,皇上大約也就是這時候才能輕松些了。別人不知道,他卻曉得,這些年光是在福建與蜀地之間暗暗插進去的那支兵馬,皇上就費了多少心思,更不必說一邊要分化前朝舊勢力,一邊又要提拔自己人了。太後一心只想着抱孫子,哪知道江山不穩,有了孫子又有何用?

“這正午頭的,怎麽跑出來曬着?”齊峻才轉過彎,就看見知白拿着把剪子在修花呢,“連帽子也不戴一頂,伺候的下人們都是幹什麽的!”

知白擡起被日光曬得微紅的臉一笑:“沒什麽。午時陽氣正盛,不過是來沐浴一下陽氣罷了。倒是皇上,怎麽今日這樣早就來了?”說着,放下花剪跟齊峻進內殿了。

“太後得了這個。”齊峻撈起桌上溫熱的綠豆湯,先灌了幾口,随即伸長了腿,沒什麽形象地坐倒在椅子上。知白這裏的椅子是特制的竹椅,坐上去便四仰八叉的,全無儀态,卻是舒服。

“又是生子方?”知白接過看了看,皺了皺眉沒說話。

“聽說是試過了果然有效的,總共生了五個孩子,最大的一個已然過了周歲。”齊峻其實也有幾分心動,畢竟他今年二十有六了,晉王都有了兒子,平王那裏側妃多也生了幾個,唯獨他一子半女都沒有,如何不着急?

知白低頭想了一會兒,還是道:“皇上別怪我直言,這幾個孩子,怕是都養不大。”

“為何?”齊峻的綠豆湯停在嘴邊,就連馮恩都在外頭驚住了。要知道這裏頭最大的已經過了周歲了,知白如何能下這樣的斷言?

知白深深嘆了口氣:“一年前太後就曾問過我,可有種子之方,其實我也略知幾個。”

“你有種子方?”齊峻猛地坐直了,“為何不說?”知白的方子,怎麽也比別人的強啊。

知白搖了搖頭:“求子之方确有,且有神效,食必生子。然而有效跟無效一樣,有子也跟無子一樣。”

齊峻狐疑地看着他:“什麽意思?”

“陛下知道小兒多愛出痘吧?”

“知道。”齊峻小時候也出過痘呢,幸好他出痘順利,可晉王就大病了一場,險些沒命,就連平王出痘也兇險。就這樣,宮中還都說敬安帝福澤深厚,兒女們沒有因痘而亡的,據說前朝死于出痘的皇子皇女們有好幾個呢,民間就更不必說了。

“結胎,乃是精血化生,其中為欲火所驅,便成熱毒。熱毒發作,便是痘症,因此十個孩子之中,總要有一兩個因出痘而折損。這種子方,乃是用藥,是藥便有三分之毒,何況用來催化精血欲火,其中所含熱毒,較普通胎兒更為數倍,到了出痘的時候,百子之中,未必保全得了一個。”

齊峻聽得倒吸了一口氣:“你是說——”

知白認真地點點頭:“凡用種子方的,都能得子,可是到了出痘的時候,又百不保一。人不知其中道理,徒然于夭折之時惋惜,卻不知道結胎之始,便已種下了必死之因。皇上所說的那五個孩子,現在尚未出痘,待出過痘後,只怕一個也保不住。因此求子無益,子生而不養,與不生也無甚兩樣。”

齊峻怔怔地聽着,半晌嘆了口氣:“罷了。或許真是朕命中無子吧。”他神色有些頹喪,随手将那種子方揉成一團扔了,靠倒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皇上棄用求子方的事兒,太後自然是第一個知道的,賢妃則是第二個知道的。

“娘娘,夫人這樣苦心求來的方子,大爺又費力找人來試,如今都被國師一句話便輕輕抹煞了,這,這也欺人太甚了!”賢妃的宮女忍不住地抱怨。

“別說了……”賢妃如今真是後悔莫及,“當年我實在不該……”眼瞅着那年進宮的吳秀女,如今已升到昭容的位份了。吳秀女的父親在戶部任侍郎,前任戶部尚書今年就要告老,皇上十之八九就要将他提拔起來,到時候吳秀女說不準還會再升一步。

可再升一步,就要到妃位了。四妃貴德淑賢,自己這個賢妃乃是四妃之末,若是吳昭容往上一升,除非皇上把自己的封號換一換,否則吳昭容就要到自己前頭去,到時候六宮之中,自己就不是皇後之下最尊者了。

吳侍郎從前并不是葉黨中堅,但因他中進士的房師是葉黨,故而也被劃歸其中。但自女兒入宮之後,他不但對新帝忠心耿耿,還很是拉攏了一批人,如今他兒子與皇帝新提拔上來的那些新進士一黨又交好,可見前途無量。

父兄有前途,這女子在後宮前途也差不了,何況吳昭容自身還貌美多才,賢妃怎麽能不擔心?好不容易母親獻個求子方,若是能因此讓後宮有子嗣,哪怕不是她生呢,至少也有她一份功勞。如今——全被國師攪了,也不知道他跟皇上說了些什麽,皇上回頭就把那方子駁了不讓用。

“國師——”賢妃苦笑,“國師比皇後還要……”不,在這後宮之中,其實國師比太後還要得皇上看重呢。

宮女想了想,終于大膽地道:“其實依奴婢之見,皇上無子,欽天監該好生觀一觀天象,是不是有什麽人作祟才是。”

“別胡說!”賢妃趕緊喝止,“你不要命了?”

“奴婢可是說的真心話。若是皇上有了子嗣,觀星臺那邊,國師還能如此得寵嗎?”

“欽天監……”賢妃苦笑,“國師自己就是神人哪……”

“奴婢也不是說讓欽天監造謠,只是看一看。若是當真有礙,那也是娘娘一份功勞。”宮女也發愁呢,仆以主貴,若是賢妃失勢,她們這些貼身宮人又有什麽好處?

“那,那就試試。”

正烨五年六月,欽天監使進言,帝星旁有一星,其光由暗而亮,壓迫帝星,後宮無子,只怕與其有關。

“早怎麽不見你們上奏?”齊峻面沉似水,冷冷地問。

“回皇上,此星早隐在帝星之旁,只是其光晦暗,臣等觀之不清,不敢妄言。”欽天監使奉上一疊記錄,“臣等觀此星已有七年之久,逐年記錄皆在此處,絕非虛言。”

齊峻拿過來掃了一眼,其紙色墨色都可證明,這确實是七年間陸續的記錄,當真不是臨時造出來的:“你說已有七年之久?”

“是。”監使伏地,“臣等皆知妖道真明子屢以假天象欺君,臣等那時不得先帝信任,進言無力,可觀測天象一事,卻未嘗有一日止。此星初時光晦暗,乃是佐星之象,故而臣等亦未進言。然而近年來其光漸亮,以至壓迫帝星,阻其氣運。如今至夏,其象更顯,臣等,不敢不報。”

齊峻心情複雜地看着監使。這監使家世代相傳皆以此為業,其忠心也是真的,當初真明子初入宮時,還因為駁斥其言論而遭敬安帝貶斥過,這記錄也都是真的。可是如果說七年前便有星隐于旁,那——只有知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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