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最後真正做出些什麽來的,往往就是人們眼中的傻瓜

M行研究部的預測果然精準,到了四月底,石油、天然氣、農産品和原材料的價格不斷上漲,就連股市和債市也跟着反彈起來。財經媒體又開始渲染世界經濟一派繁榮景象,認為以中國為代表的“金磚四國”必将以其強勁的增長勢頭帶動歐美金融市場走出暫時的低谷。

但圈內人心裏都很清楚這一年市面妖異頻出,而且還有那個正不斷往上翻的失業率,CDO爆不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金融市場怕是還有大事要發生,以至于項目組從上到下都壓力巨大,只望至少在那之前把股票賣出去,收錢落袋為安。

于是,那段時間正是丁之童最忙的時候名,甘揚卻接連過了幾門考試,日子過得越來越閑。

有時,她晚上在公寓加班,甘揚便會連着視頻陪她,不開聲音打游戲或者看網絡電視。幾次下來,丁之童已經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分辨出他在幹什麽,要是傻笑,就是在看脫口秀,一臉嚴肅,是在看比賽,拼命按鍵盤,就是在打游戲。她做得累了,也會停下來跟他一起玩一會兒,但更多的日子卻是面都見不上的。

甘揚不耐寂寞,等到期末的最後一篇論文收了尾交上去,就打算提早開始上班,索性住到曼島來。

“只剩最後一個月了,你急什麽呀?而且就算你天天在這裏,我也不一定在啊。”丁之童捏着他的臉笑,其實卻有點瑟縮。

在此之前,他們只是偶爾一起住幾天而已。要是真的開始同居,近距離無間斷地觀察,他對她的工作強度和生活習慣肯定會有更加真實完整的認識。到時候會怎麽樣?她心裏還真沒底。

不過,甘揚就算住在伊薩卡,也還是時常往她這裏跑。

有時候來得不巧,正好撞上她連着幾天刷夜或者出差才剛回來。她看着甘揚打開冰箱整理,把不太新鮮的蔬菜水果扔掉,過了保質期的牛奶倒進水槽,便會有一種近乎于內疚的感覺,然後又突然想起洗衣籃裏還有幾天沒洗的髒衣服,趁他沒注意,趕緊塞進洗衣機開個快速程序。等塞完了回頭,發現這人就站在她身後看着她笑,好似抓了現行。

有時候來得湊巧,正好碰上她不那麽忙,或者有點朋友之間的交際活動,丁之童才會覺得安慰一點,心裏說:你看,我也是勞逸結合,有生活的。

時近五月,氣溫總算爬到十五度以上,公園裏的櫻花和梨花早都已經含苞待放。甘揚趁着周末過來找她,正好趕上宋明媚約她早午餐。丁之童又抱着這樣的心态,帶着甘揚同去。

而宋明媚也帶了一個人同來,就是丁之童久聞其名卻還沒見過的管文苑,說是即将進入M行做夏季實習生,想跟她認識一下,問問那裏的情況。

地方是管文苑選的,格林威治村出了名的brunch勝地,永遠在排隊,也不知道怎麽給她訂到了靠窗的座位。丁之童和甘揚到得晚,還沒走進店堂,就隔着玻璃看見宋明媚正在幫她拍照。

四個人坐了一桌,各自點了餐食。管文苑全程英文,一口誇張的紐約音,再加上小麥色的皮膚,眼線,紅唇,黑長直的頭發,不知道的人還當她是土生土長的美籍亞裔,有點造作,又有點碧池的那一種。但宋明媚和丁之童其實看過她的簡歷,知道她跟甘揚一樣,是高中才出國的。

但最讓丁之童意外的卻還不是她的口音,而是她說話的內容。

管文苑把自己怎麽去M行的經過說了一遍,簡單概括就是:她先簽了L行的offer,後來又拿到M行的offer,就把L行renege了。但因為她學業優秀,親和力過人,L行的面試官最後跟她親切握手,歡迎她下次有機會再次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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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光是用英文講,感情色彩不夠,褒貶不明。

但翻譯成中文就直接得多了——Renege,背信。

如果只是拿着offer騎驢找馬,無可厚非,但已經簽了字再反悔,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家都在一條街上混,圈子就那麽大一點,做實習生的時候就背信,顯然不是一個光彩的記錄。

丁之童找工作的時候一直就聽人家說這是大忌,真沒想到還有人拿這個出來吹的。

飯桌上四個人,有些話不好說,丁之童只看見甘揚拿眼睛跟她溝通,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一直等到一頓飯吃完,分頭散去,丁之童接到宋明媚打來的電話,果然也是吐槽管文苑的。

丁之童揶揄:“你這人就是表裏不一,明明是你帶來一起吃飯的,背地裏還要說小話。”

宋明媚卻很坦然,答:“我不就是想見識一下VIP在世間行走的方式嘛。”

丁之童還是覺得奇怪,問:“國內的VIP什麽時候在華爾街也管用了?”

宋明媚笑她沒意識,說:“馮晟爸媽在C行工作,他說過管是他媽媽大領導的女兒,九幾年國內開第一家投行的時候,C行跟M行就合作過,最早的一批高管一大半都是M行派過去的,你連這都不知道啊?”

丁之童傻眼,她是真沒想到還有這淵源,心說我還是老實回去研究模型吧。

等到電話挂斷,甘揚也開始品評,而且還把她們一幫人都說進去了:“人家一百年前出國留學,都說是背負國家未來,取盡洋人科學,你說你們都在忙些什麽呀?”

這思想境界讓丁之童震驚,嗯,沒錯,我們熱烈讨論着的就是如何當好一個金融民工,你這可是社會主義接班人的覺悟啊!

“學金融可不就是這樣麽?”她反問,“而且什麽叫你們?你自己不也是學金融的?”

“我媽那個時候讓我選,法律,醫科,金融……我就選了一個最容易畢業的。”甘揚掰着手指解釋,一邊說一邊笑出來。

丁之童看着他又覺得好奇,問:“那你以後真的打算做鞋?”

甘揚一直都這麽說,比如以後要做鞋,比如王怡是他的合夥人,但人家王博士好像根本就沒當真過。雖然知道也不應該當面直說,但她總是擔心有一天他會太過失望了。

甘揚點點頭,一手枕在腦後,看着天花板回答:“就是還得說服我媽。她那個人,有錢寧願拿去香港買房子,OEM做習慣了,一直覺得搞研發還得承擔撲街的成本,抄比較好,又便宜又保險。”

丁之童竊以為土豪女老總的想法顯然更加實際,開導他說:“你也是學金融的,從投資人的角度出發,一個什麽都沒有的應屆畢業生,突然跑來跟你說要做個實驗室研究球鞋,你會不會買單啊?”

甘揚卻不屑一笑,答:“投資人算什麽?很多邏輯上根本說不通的東西,他們不是也一樣在買單嗎?比如你上次給我買鞋的那個Somnio,還有宋明媚的那個鄧總,他網站的局限和産品周期都明擺在那裏,不也能拿到投資?一樣都是講故事,為什麽不信我說的這一個呢?我說的還靠譜一點。”

丁之童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為他不感興趣,全程放空,其實他一直在聽,而且也看到了鄧柏庭網站的問題。但世事也許就是這樣,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要不你跟我講一下你的故事吧,我聽聽哪裏靠譜。”她笑着提要求。

甘揚給她解釋:“我媽他們現在只做來料加工,說不好聽就是給國外的大牌打工,永遠都是拿最少的錢,幹最髒最累的活,只要彙率小數點後面第三位稍微動一動,都可能要了OEM工廠的命。”

千真萬确,而且正在發生。不過幾個月功夫,美元兌人民幣已經快連7都守不住了,何止小數點後面第三位。丁之童想起丁言明,老丁總在外面吹她年薪百萬,其實那個數字也正跟着美元兌人民幣的彙率一天天地縮水下去。

甘揚繼續道:“要改變,就只有從OEM來料加工變成ODM自有設計,最後再到OBM自有品牌。但你要知道,運動鞋的關鍵就是技術。五十年前鬼冢虎還可以把佛堂裏蠟燭油澆在自己腳後跟上開模,但現在競技類鞋款哪個不是從世界級的實驗室裏出來的?就憑一群大學都沒上過元素周期表都背不出來的技工,仿造人家的材料和設計,花幾個月時間就能造出一模一樣的,怎麽可能啊?”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正如宋明媚覺得鄧柏庭做的的網站不行,就跟運動鞋一樣,都是抄來的。

“但國內的牌子也有已經在做研發的吧?”她總歸還要找理由。

甘揚回答:“有是有,就是少啊,寧願幾億幾億地砸在廣告投标和代言人身上。你且看着吧,這個窗口期不會太長,最多五年時間,體育産業會更大,健身也會跟着起來。別看現在大家都差不多,到處播廣告,開專賣店,但最後站着的肯定是自己有實驗室的那幾家。”

丁之童聽着他說,不得不承認他的确看得懂市場,也有他的想法。這人雖然享受了四年閑雲野鶴般的素質教育,上了好多好多的體育課,還苦練了長跑,但書顯然也沒白念。

不過,她還是覺得他的很多想法實在太過理想化了,只怕有一天被社會教育一頓,現實會叫他失望。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這種念頭來得無稽。就像那些世故的俗人,其實也未必比別人多懂得些什麽,卻總是喜歡妄下斷語——你太傻了,不可能的,世界上哪有這麽容易的事?然而,最後真正做出些什麽來的,往往就是他們眼中的傻瓜。

“而且我媽差不多十年前就注冊過一個運動鞋品牌。”甘揚又想起一件事。

“叫什麽?”丁之童好奇。

這人卻又扭捏起來,傻笑着說:“我不好意思告訴你。”

丁之童還是像從前一樣跟他保證:“你告訴我,我肯定不告訴別人。”

“東方虎,因為我屬虎。”甘揚總算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聽起來就有點虎,丁之童也跟着哈哈哈。

可他卻又不忿起來,跟她講道理:“Puma,Jaguar,東方虎,不都是貓科動物嗎?你這根本就是種族歧視!”

丁之童笑得更大了,蜷起來捂着肚子,渾身都在抖。

“不許笑!”甘揚捂住她的嘴。

“為什麽不許我笑?”丁之童掙脫出來,滿沙發地滾。

甘揚索性壓上來,蠻橫道:“反正就是不許,我也知道挺好笑的,但是別人都可以笑,你不行。”

丁之童已是強弩之末,卻還在嘴硬,說:“你這什麽歪理啊?我非要笑,哈哈哈!”

甘揚不跟她争,直接吻上來堵了她的嘴,一手探到她腦後揉着她的頭發,另一手撫上她的胸。丁之童不笑了,被抽走了所有空氣似地張開嘴拱起身體迎合着他的節奏,一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卻來不及問——為什麽就我不行?

第37章 只說一句“我支持你”實在是太簡單了,但現實卻是他們都沒能做到。

五月,學校裏的事情差不多已經結束,甘揚開始去第18街上那家體育用品公司上班。

那的确就是一家小公司,歷史卻挺悠久,從1908年開始做運動鞋和運動服飾,至今還是家族企業。大老板是個年近七十的老爺爺,號稱不求做大,只求專業,最喜歡罵大公司沒節操,鈔票塞在跑鞋裏行賄運動員。

甘揚在那裏聽了一肚子奇怪的故事,回來告訴丁之童,比如從前賣運動鞋的方式,地區銷售基本也都是退役的運動員,會去找各個中學、大學裏的體育教練,了解隊裏每個孩子的尺碼和習慣。還會有運動愛好者自己畫個腳型的紙樣寄過來,讓他們推薦合适的鞋子。這個性服務體驗,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對角巷裏的魔法棒商店,叫甘揚十分向往。

丁之童卻想說,的确有人喜歡追求小而美,但這種企業絕大多數都失敗了,尤其是在今天。

就像詩裏寫的“從前慢”,講話都是一句一句,一生只愛一個人。同理可證,那個時候的生意也可以慢慢地做,鞋子也能一雙一雙地賣。但要是換了現在,你出一個款,不整幾個貨櫃的銷量,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她覺得甘揚一定是漏聽了什麽關鍵要素,這家奇葩公司之所以能夠從1908年幸存至今,老板肯定還有其他發財的路子,比如在曼哈頓有一個街區的樓收租?或者在西部有個汩汩冒着黑金的油田?賣運動鞋只是人家的愛好而已,等到老爺爺退休,這種模式就進行不下去了。

這一把,賭神丁之童又押對了。大概兩年之後,甘揚工作的這個品牌就被老爺爺曾經罵過的大公司收購,包裝成了旗下的副牌之一,産品線也删到了只剩壁球、賽艇、高爾夫,專投一小部分人的所好,還因此被批評過“顏色太白”。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回到那個五月,XP能源的項目也已經到了最關鍵的階段,定價分股票,丁之童進了war room。

所謂war room,其實就是一間大會議室,參與項目的各方人員齊聚在此。律師,會計師,財務顧問,所有工作都由主承銷商的團隊協調統籌。丁之童作為第一年的分析師,便是這個團隊裏的最底層。而且旁邊還有個JV,完美诠釋着FILO原則,First in,Last out,苦大仇深卻又不知疲倦似的。她雖然受了秦暢的摸魚真傳,該走的時候就走,不會再去跟JV較勁,但工作量和死線實實在在地擺在那裏,什麽幾點下班,每周工作多少小時?早已經顧不上計算了。

她自己不算,甘揚卻忍不住替她算了算。

雖然說過要支持她掙錢,但當加到每周100個小時之後,他還是覺得過分了,又跟她舊事重提,說:“你這行年薪看上去是不錯,但這麽長的工作時間,平均下來能比麥當勞的小時工高多少啊?”

丁之童乍一聽當然不服,說:“我年薪加上bonus就算它13萬,除以一年52周,再除以一周100小時的工作時間,等于每小時25美元。2007年紐約州的最低工資是7.25美元一小時,我的收入差不多是麥當勞小時工的3.5倍。”

她現場算賬給他聽,心說SAT跟中國高考真是不能比,你這數學滿分怎麽考的?張口就來,數覺明顯不行啊。但其實最終出來的結果,3.5倍,同樣令她吃驚。去麥當勞打工不用上名校,也不用欠債。早知如此,她還不如直接去麥當勞。

甘揚也沒被她鎮住,又添上一句:“你別忘了扣稅。”

小時工的稅率可比她低多了,也就是說,她連人家的3.5倍都沒有。

丁之童噎了噎,在心裏罵:靠,活着真貴!

“沒錯,”她幹脆破罐子破摔跟他玩笑,“我就是從事簡單重複作業的廉價勞動力,哪兒還有這樣的活兒?只要給的錢比現在多,我馬上就去,就算沒現在多也不要緊,我兼職。”

甘揚好氣又好笑,說:“你一個月多少錢啊,我給你行不行?”

此句話一出,丁之童僵住,擡頭看着他,忽又想起上一次兩人之間的對話。cheap labor,dirty work,在他眼中,她的工作跟他一直瞧不上的OEM何其相似。

甘揚也意識到自己這麽說不對,箍住她不松手,馬上跟她道歉:“對不起,童童,我不是那個意思……”

丁之童當然明白他是好意,伸手揉揉他的頭發以示原諒,雖然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原諒,她只是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才好。

但那句話還是懸在那裏不上不下,就像他半夜來接她下班,早上一定要她吃完早餐才走,都是為她好,卻也給了她負擔,叫她不得不兩頭應付,簡直疲于奔命。

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地去做了,充分利用了碎片時間,背下了所有的快捷鍵,利用了一切資源,也刻苦鑽研了模型,但那個“留一天給自己”真的好難啊!她甚至覺得秦暢騙了他,他教她的摸魚秘訣,也許連他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才會看上去這麽喪。

只說一句“我支持你”實在是太簡單了,但現實卻是她沒法說服自己相信他相信的東西,而他也覺得她每天做的那些事根本沒有意義。

唯有親密的感覺不變,根本無需言語,以至于她很多年之後仍舊記着那種感覺,不是因為當時他們還那麽年輕,有好看的不知疲倦的身體,也不是因為那些難以言喻的高潮,而是因為那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有一個人與她分享那樣極致的快樂,并且對她說:“我愛你。”而她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也愛你。”丁之童還是不知道等他們真的住到一起之後會怎麽樣,但至少這句話是确定的。

又隔了一天,學校有事,甘揚要回一趟伊薩卡。

丁之童送到樓下,看着他的車開走,還是像以往一樣非常不舍得。但等她再回到公寓,發現房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打開筆記本電腦,想做到多晚都沒關系,那一絲如釋重負的感覺又讓她負疚。

他的離開反倒讓她松了一口氣,她自己都覺得可怕,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五個小時之後,甘揚回到伊薩卡。天已經黑下來了,他走進房子裏,開了燈,想要跟丁之童視頻,又怕遭她嫌棄,最後還是打電話報了平安。

房子裏空空蕩蕩,很多東西已經打包裝好,準備退租往曼島搬家了。餘下等着他收拾的還有廚房,因為改裝了中式油煙機,得給房東恢複原樣。他站在一堆紙箱中間嘆了口氣,也覺得自己好折騰,不知是為了個啥。

也是在那天晚上,丁之童加班到深夜,收到宋明媚發來的一個鏈接。

她打開來看,居然又是“墨契”,但網站的版面和架構都跟從前不一樣,還加上了宋明媚設計的游戲“虛拟同居”,顯然是大改了。

宋明媚在下面解釋:老鄧已經有日子沒搭理我了,剛發給我這個,說全都按照我的意思做出來了,讓我看看怎麽樣。

丁之童問:那你覺得怎麽樣?

那邊答:我也不知道……

丁之童起初只當說是“墨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其實是鄧柏庭。而宋明媚居然說不知道,那可真是糟糕。她本以為卞傑明已經是宋明媚唯一的投資對象,但上海的追求者一號似乎又回到了賽場上。

隔了一會兒才看見對面回複:你說我給他提供了這麽多專業意見,跟他要點股份不過分吧?目前就這打算,至于以後怎麽樣,以後再講。

丁之童笑出來,這才像是宋明媚該有的反應。

新的一周開始,回到曼島中城的辦公室裏,丁之童又被推到了一個新的極限。

項目即将結束,不光JV,組裏的所有人都難免通宵達旦,吃飯在war room裏解決,帶着洗漱包和襯衫西裝來上班,衣服換下來挂在門口的衣架上,就會有人收走送去幹洗。洗完之後,再拿回來挂在原處。這樣就至少可以三天不用回家。

丁之童也不例外,有一天忙到半夜,發現自己一整天沒喝過一口水,卻連幹了四杯星巴克venti。而且,給他們送來的咖啡默認就是extra expresso shots,額外加濃了的。裏面究竟多了幾個shots尚不确定,但就算是她,讀書的時候已經習慣了靠咖啡因熬夜,這樣四杯下去,到了晚上也覺得心髒有點難受。

次日淩晨,她眼睛幹得受不了,去洗手間摘了隐形眼鏡,又洗了把臉,結果剛從裏面出來就在殘疾人衛生間門口碰到JV。看到他腦門兒一側的紅印子,因為自己也幹過這種事,她心中了然,這人躲在這裏睡覺呢。那一瞬,她忽然有點同病相憐之感,臉上帶着些笑,道了聲早安。

JV卻只是一愣,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了。

丁之童無語,心說我又不會去告你的狀,是人都是要睡覺,有什麽好裝的?

等到事情做完,天已經蒙蒙微亮,丁之童回到公寓,直接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裏,一直睡到手機響起。

她一開始以為是鬧鐘,半夢半醒之間還在奇怪,怎麽改成這聲音了,跟戴伯拉來電的鈴聲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才反應過來,那就是戴伯拉的來電。這下完全醒了,蓬着頭從被子裏鑽出來,睡前沒拉窗簾,此時室外的日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好不容易才摸到手機,按下接聽鍵。

沒有稱呼,更沒有寒暄,只聽見戴伯拉在對面問:“JV在哪兒?”

“JV?他沒在war room?或者辦公室嗎?”丁之童迷茫地反問。她只能想到這兩個地方,除此之外,她怎麽會知道JV在哪兒?

所幸此時的戴伯拉沒功夫介意她稀裏糊塗的态度,直接說了眼下的問題:模型裏有條件要作改動,九點半跟機構投資人開會的時候就要用,但現在找不到JV,打他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我馬上就去找他。”丁之童也沒了廢話,挂斷之後眼睛勉強習慣了光線,看了看床頭的電子鐘,八點三十。

傳說中人形計算機的場景真的來了——VP跟客戶電話會議,負責這個項目所有估值模型的分析師被叫去一起參加,根據現場讨論的結果,修改對應的報表,把更新之後的數據報給VP,那邊的會議才能繼續。

理論上只是換一個輸入,得到不同的輸出,但實際上卻壓力巨大,因為每個真實項目的模型都是龐然巨物,而且在推進過程中經歷過無數次的改動,但凡遺漏任何一個條件,或者對其中某個部分不太熟悉,模型就可能配不平,或者算出來的數字不合理,而VP和客戶都還在線等着你。

一般情況下,這種工作都是由兩三年經驗的分析師做的,像她這樣剛進公司不需要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水平。

但今天呢?不一定。

剛剛醒來的頭腦出奇的清明,丁之童知道兩件事必須同時去做——JV要找,但也要做好她自己頂上的準備。模型巨大,遠程接入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中途崩了也有可能,她現在就得趕去辦公室。

第38章 這故事越聽越熟悉,Poor,Smart,Desire,他們每個人都差不多。

已經沒時間洗漱了,丁之童套上衣服,用手抓了抓頭發沖出了門,下樓叫了輛車去中城。

坐進車裏,她打給JV,手機和座機都試了,鈴聲一直響到語音信箱的提示出來,始終無人接聽。

陽光從高樓的縫隙之間傾瀉而下,照着路上的車流,以及兩邊人行道上匆匆而行的人群,有如喪屍圍城。正是上班高峰,路上有點堵,出租車走走停停。丁之童看了看時間,提早兩個街區從車上下來,背着電腦一路狂奔。

等到進了辦公室,JV果然不在位子上。她一邊打開XP能源項目的模型,從核心參數、各類場景到敏感性分析大致看過一遍,一一找出相關數據的表格,一邊還在繼續找JV,電話打了,留言也留了,還發了郵件和短信,但人還是不知道在哪裏。

負責模型的分析師不在,便是她這個副手頂上。她起初還有些懷疑是不是JV在給她使絆子,就像宋明媚說過的那句話——這種人你不讓他覺得疼,他是不會改的。但後來又覺得不對,JV這麽做,純粹損人不利己。

而且,就連“損人”也未必,誰說她一定不行?

戴伯拉的狀态已經顯示在“會議中”,丁之童只能發消息過去實話實說:我找不到JV。

那邊直接問:模型你熟悉嗎?

丁之童早有心理準備,沒有猶豫,答:是的。

戴伯拉回複:好,那你來改吧。

然後,就把電話號碼和會議編碼發了過來。

丁之童只覺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為剛才跑了兩條街,還是即将面臨的高壓。她莫名想起甘揚教過她的腹式呼吸法,鼻吸,口呼,每一次都深深地吐盡,就這樣穩了穩了情緒才戴上耳麥,撥出那個號碼,接入語音之後,報上自己的名字。

XP能源的CEO和CFO都在線上,還有兩個機構投資人,以及戴伯拉和行業組的MD麥先生。丁之童記下他們的要求,找到相應的模塊,修改變量,再簡述分析的方法和結果。

直到這一刻,她才由衷地覺得,秦暢叫她把模型研究透徹真是太英明了。也正是因為聽了他的話,她沒有只做分派給她的那一部分任務,而是從草稿開始就關注着每一次修改和更新。随着頁面越來越多,關聯越來越複雜,模拟的情景和變量越來越龐雜,她實在弄不懂的時候,甚至會自己開一個空白表格,一個單元格一個單元格地模仿,這才把那些模塊和變量之間的邏輯關系全都理得清清楚楚。本來只是為了給将來的摸魚打基礎,擱在今天卻救了她的命。

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她走運,沒遇到需要調整配平的問題,最後跑出來的回報倍數和收益率也沒有不合理的地方,恰好符合客戶的預期。

會議還在繼續,但已經沒她什麽事了。丁之童仍舊戴着耳麥,坐在那裏聽。缺覺,再加上沒吃早飯,讓她感到有些暈眩,但剛剛過去的幾十分鐘又讓她覺得分外滿足。

會議結束之後,戴伯拉發了一封郵件出來,同時給她和JV兩個人。

十分簡短,只有兩句話。

一句是:Well done,Tammy.

另一句是:JV,Let’s talk when you arrive office.

丁之童看着信,應該得意,卻又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JV還是沒出現,電話失聯,平常像蘑菇一樣長在那裏的一個人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戴伯拉從俄城飛回紐約,丁之童也總算可以早一點下班。七點多離開辦公室,剛走出大樓坐上出租車,手機就在書包裏震動起來。

這種臨時被叫回去開通宵的事情不少,丁之童已經麻木了,但拿出來看,屏幕上顯示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接起來,對面是個幹練的女聲,問她認不認識某某某某某……?名字很長,對方顯然也不确定應該怎麽發音。丁之童更是從來沒聽過,一聲wrong number已經到了嘴邊,那邊添上一句解釋:他的手機上有好幾個你今天上午打過來的未接來電。

丁之童這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JV。

來電的是布朗克斯區一家醫院的護士,說JV被合租人發現倒在房間裏,叫了急救車送進醫院。本人意識模糊,合租人跟他不熟,除了名字什麽都不知道,一時又找不到房東,所以院方只能從他的手機上找線索,開屏便是一連串她打的未接來電。

丁之童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拿着手機怔了半晌。對面以為斷線,問她還在不在?她這才說:我馬上過去。

跟司機改了地址,她心裏還在糾結。布朗克斯是個傳說中治安很差的區,她其實完全可以不去的,又不是什麽關系很好的同事,犯不着管這樣的閑事。雖然戴伯拉在飛機上,HR早已經下班,她還是可以等到上司航班落地,反正人已經在醫院裏,也不差這一會兒。但糾結之後,她還是對自己說,去看看吧。

事實證明,這一趟跑得的确多餘。等她趕到醫院的時候,JV的房東已經聯系上了,也就找到了他的緊急聯絡人。那是他的女朋友,就在附近讀書,正在趕來的路上。

丁之童沒有走,一直等到那個印度裔女孩子到達急診室,醫生這才說了JV的情況。對話有些超出她的詞彙表,她只捉到幾個關鍵詞,白細胞水平超高,合并細菌感染,懷疑是急性腦膜炎。

算了下時間,戴伯拉的航班應該已經落地,丁之童在急診室外面給戴小姐打了電話,那邊倒是松了口氣,說:你跟他把工作交接一下,XP能源的項目剩下的事情不多,Tammy你一個人一定也可以的。

聽起來是鼓舞的口氣,丁之童應下,心裏卻有種怪異的感覺。人都還沒醒,她卻要在這裏等着交接工作,人家女朋友要是聽到了,不知會怎麽想?

但當兩人相對坐在急診室外的等候區,那個印度裔女孩卻跟她聊了很多。

一同工作了幾個月,直到這一天,丁之童才知道JV從哪裏來,成長在怎樣一個家庭,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三哥原來不是移民二代,十幾歲才被送到美國一個朋友這裏讀書,家裏為了負擔他留學的費用,兩個妹妹都沒能讀大學。學生時代的他,每天四點起床去學校附近的小吃店打工,直到八點半開始上課,學習一整天之後,再去別處打工。

這故事越聽越熟

拜金羅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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