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奔湧

五六米的距離,三四個人的身影,隔着伍佰與臺球桌,童瞳聽見了他最不想聽到的問候,那個人,那把聲音,都令他想起自己最丢臉的一刻。

他曾在這個人的懷裏掙紮發瘋,像痛哭流涕的野獸,當着這麽一個外人的面,把自己愛到絕望,卑微到塵埃裏的心剖了個幹淨,他簡直恨,恨自己失控。

冷超和杜骊都看着童瞳,他硬生生咽了口氣,把反感與恨意都封進心裏,只剩一秒變冰窟的臉,冷超問:“誰啊?你認識?”

童瞳冷淡點點頭,秦澍給幾人拿了飲料說:“我朋友,來,我給大家介紹下。”

臺球桌上咕嚕嚕的滾動聲已經停了,頂上吊下來的聚光燈下圍了一圈人,童瞳拖了張高腳凳坐在人群後,有什麽好認識的,什麽人都值得認識?

秦澍指着冷超和杜骊說:“這是外語系的神仙眷侶,冷超,杜骊,童瞳的同班同學。”

“怨侶。”杜骊糾正道,順帶白了冷超一眼,兩人一齊朝對面點點頭,算打個招呼。

秦澍又指着對面,個高肩寬皮黑的那個說:“這是邊城,經常照顧我生意的哥們。”

邊城旁邊那人跟他形成鮮明對比,個子差不多高,但皮膚蒼白到像吸血鬼,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單薄身架子,性子倒有些熱情,主動朝冷超和杜骊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我叫蘇雷,是邊城的死黨,也是澍哥這裏的常客。”

常客,啧啧,童瞳在心裏吐槽,當是來風月場呢。

蘇雷的眼神穿過人群,曲曲折折朝童瞳探過來,眼神帶着詢問:“這位是?”

童瞳沒起身,喝了口檸檬茶,眼神瞟了眼邊城,他凹陷的眼神很深,褐色的睫毛很長,看不清神情,秦澍拍拍童瞳的肩膀說:“童瞳,我從小一起長大的……”

秦澍卡在了這裏,童瞳一顆心不輕不重地跳了下,微微一沉,他低頭再喝一口茶,垂着眼不看他,一起長大的……兄弟,發小,同學,不外乎這樣了。

他輕輕阖上眼,無所謂了。

“一起長大的弟弟。”很意外,那把砂紙磨過的嗓子接過話,秦澍猶豫了半秒,模糊地點了點頭。

童瞳猛地睜眼,長睫毛遮住的羽翼陰影驟然飛走,他擡頭,看到邊城嘴角一抹不易覺察的笑,似示好,似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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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雷後知後覺地突然反應過來:“噢!這就是童瞳啊,我知道啊,澍哥不經常跟我們提起嘛,只是一直沒對上人,今兒才見到本人。”

咳——秦澍咳嗽了聲,打斷了蘇雷熱情洋溢的感嘆:“要不大家一起打幾局怎麽樣?我給大家做後勤,調酒倒茶做果盤,咱們可以記分,輸了的晚上請宵夜啊。”

蘇雷笑着說:“我沒問題啊澍哥,輸了邊城請宵夜,贏了我請宵夜。”

一群人都笑了,秦澍說:“這話講的,誰輸誰贏?橫豎都你倆包圓了是嗎?你倆做生意都這麽做的?可真會算計。”

杜骊捅了捅冷超胳膊:“怎麽樣,S大賭神,不上場PK下?”

冷超叼着煙,今兒大概是剛搬家杜骊心情好,又賞賜了三根,他半眯着眼睛朝邊城和蘇雷說:“都是新朋友,一上來就喊打喊殺的多不好,以德服人懂不懂?”

杜骊嗤笑一聲:“門旮旯的掃帚扶不上牆,你也就敢窩裏橫。”

冷超不禁激,T恤袖子挽到肩上跳下高腳凳:“來一局!誰先跟我打?”

秦澍在吧臺後開始洗水果,邊城隔着一張臺球桌問過來:“童瞳,要打嗎?”

童瞳搖搖頭,秦澍隔遠說:“小瞳不玩這個,以前大家逃課去臺球廳,我們在那打球,他居然在旁邊刷完了兩套數學卷子。”

冷超聽得倒吸口氣:“是人嗎?!啊?!”

杜骊又感嘆又欣賞:“學神就是學神。”

蘇雷對邊城說:“聽到了沒?我們這種高中都沒念完的,跟人家真不是一個世界的。”

邊城沒再說話,童瞳真覺得這裏燈光太暗了,他完全看不清對面到底什麽表情。

冷超和蘇雷兩個自來熟很快下了戰場,秦澍在切水果做果盤,用的刀就是童瞳拎過來那把,邊城到吧臺後去調酒,一會給童瞳和杜骊一人端來一杯,一杯粉色的遞到杜骊手邊:“5%的酒精,喝起來沒什麽酒味兒,可以試下。”

給童瞳的那杯看起來簡單清爽,方形的玻璃杯裏向上鼓着小氣泡,透明的液體,最上層蓋着片檸檬,童瞳接過來聞一下,一股甘甜清冽的味道,他問:“這是什麽?”

“金湯力,你喝喝看?不知道你口味,調的比較淡。”

杜骊淺淺抿了一口:“哇!好好喝,跟果汁一樣。”

邊城笑了笑:“有些甜,但也不能多喝,調酒喝多了都比較容易醉。”

童瞳也喝了口,跟聞起來的感覺一樣,不輕不重,不甜不膩,清香芬芳,邊城拿捏得剛剛好,他挑不出毛病,點點頭說:“挺好喝的。”

邊城也點頭:“好,我記住了。”

童瞳看他一眼,沒做聲。

這會人離得近,童瞳仔細看清了,邊城的眉骨很高,眉毛黑且濃,眼眶卻凹陷下去,跟英挺的鼻梁配在一起,很歐化的輪廓,尤其側面看過去,線條起伏簡直淩厲,偏偏到嘴唇這裏卻微微上翹,洩了絲不合時宜的孩子氣,下颌線幹淨利落,喉結……凸起的喉結動了下,童瞳莫名心中一慌,偏過眼去。

邊城擰開瓶冰礦泉水,童瞳問:“你怎麽光喝水?”

“噢。”邊城解釋說:“一會要開車,安全第一。”

“哦。”

邊城又指了指正在打球的蘇雷:“他也不能喝,但這家夥會讨酒喝,一會別讓他得逞。”

臺球桌上兩個人勢均力敵,桌面上除了一顆黑八,大花剩三顆,小花剩兩顆,冷超握着球杆繞着桌子一圈又一圈,球杆對着角度比劃來比劃去,杜骊看不下去:“你推磨呢?打個球這麽墨跡。”

冷超難得剛一回,眼不帶斜地怼了回去:“閉嘴!”

奇了怪了,杜骊還真就閉了嘴。

四個人八只眼睛盯着冷超,他終于出杆,白球撞出去,“啪!”清脆的一聲碰撞,接着又一聲,兩只小花一前一後分別進了洞,一箭雙雕!黑八也搖搖晃晃滾到了中袋洞口,差那麽一毫米,卻就是沒落下去,白球準準停到了黑八正對面。

這走位,這精妙,所有人都服了。

蘇雷扔了球杆,連連贊嘆:“我超哥果然是賭神,今兒待會我這頓宵夜請得不冤。”

蘇雷輸了球,讓邊城接着上,邊城去重新拿了根球杆,轉頭卻見冷超坐到了杜骊旁邊,說:“我陪我老婆,要不還是你倆接着打吧?”

秦澍端着一大盤造型奇特的果盤過來,說:“反正都是玩兒,別管輸贏了,誰願意上誰上。”

果盤邊上還有一小碟鮮奶油,秦澍特意說:“這是脫脂的不會胖,小瞳愛這麽吃,杜骊你也可以試試。”

童瞳吃東西很奇怪,喜歡吃一點甜再吃一點辣,喝的東西又都淡淡的,淡檸檬茶,淡金湯力,淡雪花啤,秦澍今晚做得很刻意,刻意到童瞳覺得有些別扭,有些隐約的讨好。

邊城拿叉子叉了塊黃桃,蘸了點鮮奶吃了,臉上現出絲奇怪的表情,轉瞬即逝。

他放下叉子回到臺球桌,蘇雷跟着過去,兩人碼好球開了局。

其他人還在學童瞳的吃法吃水果,覺得很新鮮。

秦澍的眼神一直跟着童瞳,那個糟糕的夜晚,他們回去後也沒心情再吃那個醜蛋糕,秦澍笨拙的第一個作品就這麽報廢了,這會他切了這麽一大盤,帶着鮮奶殷勤地拿過來。

童瞳吃了幾塊,心事重重,吃不下,他朝秦澍笑笑:“好撐。”

秦澍點頭:“剛吃完飯,不急,一會再吃。”

邊城跟蘇雷認識快十年,兩人打球說話幾乎毫無顧忌,邊城進了一個球,再進一個球,繼續瞄準,蘇雷不經意說:“我開了八家臺球廳,你去玩的次數加起來都不如最近來這裏的次數多,我就奇怪你什麽時候這麽愛打球了?”

邊城不說話,“啪”,又進一球,他起身說:“你要輸了。”

蘇雷無所謂地聳聳肩:“輸就輸呗,你說,我哪家臺球廳的裝修不比這裏豪華,你到底喜歡這兒的什麽?說了讓我把我那些店也改進改進。”

邊城一杆沒進球,換了蘇雷打,他掏出煙點上:“沒什麽,這兒離我那邊市場近,過來方便,再說了,澍哥不是咱朋友嗎,他一個學生,咱們照顧照顧生意也應該的。”

蘇雷一杆出去打了空,又換了邊城,蘇雷朝正在果盤邊上低頭看手機的童瞳努了努嘴:“一口一個澍哥,沒見’嫂子’一直對咱們橫眉冷對,根本不待見麽,咱們這一腔熱血怕是貼冷板凳了吧?”

聽到那兩個字,邊城手一抖,一顆本來在底袋洞口的球被打歪了,而後的手感好像突然就跑了,杆杆打歪,蘇雷逆風翻盤,戳着白球瞄準黑八,一局已經見了分曉。

邊城突然說:“不是嫂子,別亂說。”

蘇雷出杆,黑八彈到邊庫而後一個反射進了底袋。

他楞了幾秒,而後緩緩起身,盯着邊城若有所思地說:“邊城,你不是吧?別告訴我……”

邊城放下球杆,夾着煙到一旁的圓桌上彈了彈煙灰,蘇雷湊過來,他伸手推開蘇雷的頭,皺眉說:“不是什麽不是,別說混賬話。”

蘇雷回頭看了眼童瞳,又看了看秦澍,對邊城搖了搖頭:“不是一路人。”

邊城不吭聲,他也看着童瞳,長睫毛在雪白的臉上帶出一片陰影,童瞳朝秦澍笑了笑,一排細碎整齊的牙,邊城強迫自己轉開眼神。

心裏卻如大江奔湧,一個聲音在說:去啊,走過去,拉起他就走,從這裏跑出去,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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