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餘燼

五月中,船務公司的郵件終于來了,給童瞳附上了指定的體檢醫院和指定的體檢項目,看了下,比常規的入職體檢多了很多檢驗項,畢竟要出海,對身體素質的要求很高,某些特殊疾病或隐性的疾病并不會影響日常生活,但對于出海就會有生命危險,等到體檢報告出來,跟着就是畢業答辯,然後拿畢業證學位證,他就要上船了。

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大四就像一朵恣意開放的花,畢業季的花期最是最如火如荼,卻也是一邊盛放一邊凋零的末尾,熱烈與頹敗互相交織,彼此不分。

童瞳聞到了火中餘燼的味道。

系裏的人走得七零八落,不少人已經在本地或外地開始上班工作,程山山半個月前就去了上海,蘇雷竟然陪她一塊去了,邊城跟童瞳講這事的時候也是一臉無可奈何的笑,難得蘇雷看得如此通透,愛得毫無保留,所謂飛蛾撲火,痛并快樂的感覺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體會吧。

杜骊的工作也塵埃落定,她那麽早得知內部消息,終于求仁得仁拿到了留校輔導員的名額,在最後的階段她突然回複到最初的溫柔如水,連冷超專八放鴿子沒去考這種天要塌的大事都沒發過脾氣,童瞳卻從她笑盈盈的眼睛裏看到了哀莫大于心死,其實有什麽呢,放棄了就什麽都不會計較了。

他們還沒分手,卻已經同床異夢相敬如賓。

看着這對英語系神仙怨侶走到如今,童瞳也不是沒有感慨的,冷超跟杜骊有他們固有的相處模式,這模式在不面對現實社會真正的殘酷時,一切都是調味料,然而象牙塔的門才剛剛打開,他們腿腳都還沒真正賣出去,這脆弱虛無的夢就碎了。

冷超受不了杜骊的日漸客氣與冷漠,搬回了寝室,整天不說話,過得晨昏颠倒暗無天日。

童瞳去了指定的中心醫院,拿着那張體檢單逐項去做檢查,身高體重視力抽血MRI心電圖……簡單的當時就出了結果,血液被送去做基因檢測,半個月後才出完整的檢測報告。

出醫院的時候收到了秦澍的消息:“小瞳,我去上海了,也許這不是一個聰明的決定,但是有些事情總是要去經歷下,你會祝福我嗎?這要求很過分吧,我也這樣覺得,但比起跟你之間變得客氣疏離,我寧願厚着臉皮來求你不要斷了聯系,你跟邊城還好嗎,別的不求,只願他比我勇敢,你值得最好的人。”

正中午的太陽熾烈無比,童瞳眯着眼睛用手罩着屏幕勉強看清了這段話,一時心中五味陳雜,他找了個樹蔭,想了很久才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一路順風,也許會有很多不如意,但相信你可以做到,一直都相信你。”他這樣說。

還是淡了,遠了,然而似乎沒有辦法能回到當初。

邊城帶回一個好消息,有一個新進駐宜江的外地房地産開發商跟他搭上了關系,說起來這還是蘇雷輾轉介紹過來的人,這家企業另外還有航運業務在做,跟蘇雷家裏一直有合作往來,如今想進軍地産界,蘇雷提早得到消息,把邊城引薦了過去。

自從有了這個成功性很高的潛在客戶,邊城整個人的精神都變好了,他跟童瞳說,這個客戶十有八九能搞定,以後不用愁了,跟着又是那句重複了無數遍的話:“不要去跑船,我會有錢的。”

其實到了這會,好像不僅僅因為錢,違約是一回事,畢竟這是童瞳第一次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想為邊城做的事,他不想半途而廢。

出海很辛苦,但也可以看看這個世界,可以鍛煉自己,漸漸童瞳發現他其實內心裏很期待這份工作,高考是一個可以離開宜江的機會,但他放棄了,畢業了也可以離開,但現在有了邊城,然而世界那麽大,他二十出頭的人生就一直蝸居在這麽一個小地方,內心怎麽會沒有渴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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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能四海為家,那就短暫地當一個浪人吧。

只是一年而已,這會是他們一輩子唯一分開的時光,他認真地跟邊城解釋,邊城雙手搓臉:“我可以忍受跟你暫時分開,但是如果你在外面出了事,我會悔恨一輩子。”

童瞳逗他:“哦,那我要是缺胳膊少腿的你就不要啦?”

“我說的不是這個。”邊城無奈:“你只要還活着我就不會跟你分開,但是,萬一有海難、海嘯、甚至被海盜抓走呢?非洲那個地方本來就不太平,南非治安聽說差極了。”

“不會的,我們是貿易船,船的配備都很先進,有危險會提前避開,至于人,我會很小心的,遇到事絕不當出頭鳥,都躲人後頭。”

“哪像你說的那麽簡單……”邊城一想到這事就睡不着,但是他知道童瞳的內心并不像他的外表看起來那麽溫順平穩,這事十有八九他阻攔不了了,何況童瞳的語氣中明顯有期待,人人都有夢想,愛情是,闖世界也是。

蘇雷跟程山山回來了,據說程山山搞定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一家美國五百強駐上海的分部,蘇雷說要喊大夥一起聚聚慶祝下,提議還去市中心那家潮流川菜館吃飯,童瞳跟邊城其實都覺得那家餐廳噱頭大于實質,說不如就在他們家自己做飯吃好了,擠是擠了點,但都自己人在自己家能放得開,可以喝點酒聊聊天,多好。

群裏冷超第一個響應,自從冷超回寝室“隐居”後就沒怎麽聯系過,發消息也不回,今兒這人倒這麽積極,童瞳直覺不簡單,果然,冷超馬上跟了句,還特意艾特了某人“@杜骊也來”。

喲,這是又和好了?童瞳簡直驚了,他私信冷超:“什麽情況?死灰複燃還是詐屍?”

“你這人,嘴裏就沒點兒好詞,就不能盼着我點兒好?”冷超義憤填膺。

“講重點。”

“和好了。”

“牛還是你牛,怎麽好的?”童瞳很好奇。

“我決定留宜江了,碧橘園那工作打算毀約。”冷超講起來毫不猶豫。

“……”牛是你牛,任性也是你任性,童瞳說:“要賠錢的吧?”

“那就賠吧,跟老婆相比,錢算啥。”

童瞳無語:“早幹嘛去了,好好的事非得被你弄得這麽戲劇化,一波三折才有意思麽?”

“你不懂,要不這麽經歷下,我也不知道原來我這麽離不開她,咳男人說這話真特麽臉紅,你懂就懂不懂拉倒。”冷超估計也被自己酸到了,懶得再說。

“行吧,明晚早點到。”

兩人說了大半天,童瞳再看群裏,杜骊并沒有回複。

第二天下午邊城早早結束了工作,開車跟童瞳一起去超市買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準備晚上在家做個火鍋,人多吃着熱鬧。

他跟童瞳一起把桌子椅子搬到露臺,又接上落地燈和藍牙音箱,傍晚的風吹過來,童瞳放起了張國榮的老歌,整個人都是松弛的。

六點多人就都陸陸續續到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程山山整張臉上都是掩不住的,當一個人正處在上升勢頭的好氣色,童瞳真誠對她說了聲“恭喜”,程山山露出一排牙笑了笑,又回頭看了看蘇雷:“人生地不熟的,得虧有人照顧我。”

童瞳瞥一眼蘇雷,他臉上的蒼白幾近消失,比上一次看起來又健康了不少,他也在笑,卻沒說什麽。

童瞳去廚房幫邊城打下手,火鍋做起來也簡單,肉都是現成切好的,只把要涮的菜洗好切好,火鍋底料加水放進去煮就行了,今晚人多,要準備的菜分量不少。

邊城還順帶買了許多一次性的碗和盤子回來,他們兩人日常生活用不了那麽多碗筷,但今兒人多,在超市的時候童瞳根本想不到這些,這會看到這些才覺得還是邊城想得周到。

已經切好的菜都分門別類地裝在了盤子裏,一眼看過去全是童瞳愛吃的,筍尖、凍豆腐、牛百葉、黃喉、手切牛羊肉、黑毛肚、蝦、魚丸……

邊城攔住他:“馬上就好了,剩下的全是蔬菜,洗起來很快,你去跟他們玩兒,估計今兒也是你們畢業前最後一次能聚這麽全的了。”

這麽一說,童瞳才意識到,好像還真是的,按理說畢業典禮後還會有散夥飯,但他等不到那會,也就說今天就約等于是他跟幾個好朋友的散夥飯了,一瞬間心裏就傷感了。

冷超跟杜骊也來了,還拖着個尾巴帶來了穆柯,穆柯進門就給了童瞳一拳:“忒不夠意思,聚餐涮火鍋都不叫我,還是兄弟麽。”

童瞳确實是忘了,他就在QQ群裏喊了一嗓子,那群裏并沒有穆柯……

蘇雷帶了酒,杜骊買了一大袋水果零食,一堆人雜七雜八地把餐桌收拾出來,人多有點擠,但就是這麽擁擁擠擠的才熱鬧。

童瞳先把電磁爐和鍋找出來,邊城端着已經做好的火鍋鍋底放上去,幾個人又七手八腳地把要涮的肉和菜從廚房端出來,幾個人團團圍坐好,蘇雷帶的是起泡酒,配火鍋的确……很新奇。

火鍋鍋底還沒開,熱氣袅袅盤旋,童瞳端起酒杯:“祝山山得償所願,找到好工作。”

程山山明朗一笑,回敬道:“一起啊,這會兒每個人都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了,為我們自己幹杯!”

一群人喝完,冷超才嘆口氣:“山山,你剛說的所有人可不包括我。”

随着冷超的話,童瞳的眼神卻不自覺看向杜骊,杜骊低着頭,扒拉着碗裏的調料不說話,冷超無知無覺,碰了碰杜骊的肩繼續說:“哎老婆,明兒我就去跑招聘會,網上廣發簡歷,宜江每個單位都發一輪,肯定能找到,別擔心啊。”

杜骊擡頭,眼神飄忽不定:“嗯,你肯定行的。”

童瞳心裏突然有種感覺,冷超這回野馬吃了回頭草,恐怕是自己一廂情願,看杜骊的神色,并沒見得因此多高興。

哎,事已至此,只能自求多福吧,童瞳在心裏嘆口氣。

鍋底汩汩冒出氣泡,雖然一群人都能吃辣,但邊城沒做得特別辣,只到童瞳能吃的程度,又花心思做了很多調料,想吃辣的可以自取。

他們熱熱鬧鬧地開吃,今晚聊的話題全是對即将到來的未來的暢想,邊城和蘇雷這兩個早已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卻沒說太多,期待跟希望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他們不會殘忍地用真相去早早戳破。

吃完火鍋,一群人還未盡興,穆柯提議說要不出去再找地方喝兩杯?童瞳喝得有點微茫,這最後一次的齊聚一堂誰都不想散得太早,最好明天的黎明永遠不到來,直到他們清醒,仍然能看到彼此就在身邊。

冷超在露臺欄杆邊站着,這一邊正對着側門的商業街,突然說:“要不就去綠島看看?我看那店秦澍轉讓後還一直開着,也不知道現在的老板是誰,招牌都沒變過。”

說起來,綠島是很多事情的起源,也是一些事情的結束,如果不是綠島,童瞳估計不會認識邊城,如果不是綠島,童瞳也不會那麽決然地跟秦澍分開。

那次之後他再也沒去過那裏,雖然常常從側門經過,見那落滿了灰塵的招牌門頭仍舊在,但他都快步走過,生怕自己朝裏多看一眼。

好的,壞的,都在那裏,都已過去。

今夜童瞳卻突然想去了,如果今夜就是提前到來的告別,最好的告別地點,就在綠島。

大概是時間有點晚的緣故,綠島裏面的人并不多,零零散散的幾對情侶,童瞳走進去,一瞬間覺得恍惚,吧臺後的人不再是秦澍,臺球桌旁邊的人也不再是邊城,秦澍去上海了,而邊城此刻就在身邊。

他看着這些桌椅擺設,和當初因為DIY粉刷不得要領而紛紛剝落的牆壁,這個地方,有他對上一份感情的毫無保留和徹底失控,卻神奇地在失控的交接點遇到了下一個人,一段時間以來他都抗拒排斥這個地方,然而此刻回想起來,他看着邊城,還好那天你來了。

沒有遇見,也就不會明白自己有可能會失去什麽。

他們直接走進最靠裏面的小弧形沙發,團團圍坐了一圈,冷超問杜骊:“還想唱歌嗎?幫你點小田和正?”

杜骊搖搖頭:“太晚了,大家聊聊天喝喝酒好了。”

邊城從吧臺那端過來幾杯酒,遞給童瞳的很眼熟,他端起來聞到氣味就想起來了,淡淡的金湯力。

不知道是誰提到了大一剛進校那會,于是這一輪又變成了追憶大會,冷超的手機裏竟然還有大一軍訓時候的照片,童瞳跳起來要搶手機,邊城一把摁住他,人高手長地從冷超手裏搶了過去,看到了四年前剛進校時候的童瞳。

這應該是軍訓快結束時,大家都已經混熟了之後的抓拍,一群被曬成焦炭的男生中,童瞳白淨的一張臉特別顯眼,個子跟現在差不多,比冷超高出半頭,臉上的神情跟現在很不一樣,一雙眼睛裏明明全是稚氣,卻冷冷淡淡地游離在熱鬧的人群外,男生們勾肩搭背,他只在邊上靜靜地站着,站了一個月的軍姿後,像一顆剛剛抽條的小白楊。

童瞳在邊城身邊跳腳:“太傻了!”

邊城轉頭垂眼看他,又看看手機,跟冷超說:“發給我,我要珍藏,做手機屏保桌面。”

童瞳一聲慘叫,邊城嘿嘿笑了起來,伸手揉他一頭軟發,他覺得現在的童瞳一點都不冷淡,跟照片裏不一樣,跟他第一次在綠島見到的人也不一樣。

但哪個童瞳他都喜歡。

不知道幾點才出的酒吧,這間換了老板的綠島也真奇怪,竟然也沒人過來催他們走,童瞳被邊城背着回了家,一邊上樓,童瞳的腳在邊城身側兩邊晃蕩着,雙手從背後緊緊環着他的脖子,頭也緊緊貼着。

邊城在黑暗中突然停住,童瞳突然清醒了一點點:“啊?我好重啊,是不是?”

邊城輕輕笑了笑:“哪有,再多加一個你也不是問題,不是這個,小瞳,我想跟你說句話。”

“什麽話?”童瞳微微擡起頭,從頸側向上看着邊城。

“我希望你不管在哪裏,不管在做什麽,都永遠記得,我對你不會變,一輩子都不會。”邊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在破敗黑暗的樓道中途,說出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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