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美人各自栖
又是子夜。
不讓任何人跟着,甚至連踏雪都不牽,他獨自在寂靜的姑蘇城內晃蕩。在傍晚時分亮起燈的人家,又一家一家地熄了。連春宵樓都安靜了下來,原來即使是露水相逢,也可以在有所需要的時候,相擁而眠,暫且溫暖彼此。
而他卻依然孑然一身。誠然他不會去春宵樓這樣的地方買歡,求得一時的溫存;但他也不想回到冷清的家中。
他的家中,有着十幾名自小訓練的侍衛,個個都身手不凡;他的家中,有溫柔穩重的婢女會一直守候在書房內,還有親如兄弟的小厮翹首盼望。如果他不回去,所有人都不會安歇,會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天明。
可是他覺得寂寞。
因為所有人都習慣了在他冰冷的外殼外退縮等候,沒有人會毫無顧慮地破開他薄薄的冰外套,闖入他的心田。
本來他寂寞了很多年,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但忽然就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像只蜻蜓似的,只是在他平靜如古井的心海裏輕輕點了一下。她倏忽地來了,又倏忽地走了。仿佛他那裏只是個過路歇腳的驿站。可他卻永遠記住了那一絲漣漪。那一縷波紋再也平複不了。只是回蕩在湖面上,印證她曾經來過。
她命懸一線的時候,逃亡到他那裏時,他是多麽欣喜啊。因為她知道他是個可以托付身心的人,而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那個冷血劍客。紅塵世間,有此知己,夫複何求。
可是她為什麽又走了。
因為她心裏惦記着另外一個人。
她一走,易寒就明白了一切。她在生命垂危的時候,寧死也不會去牽連那個人,情願拿自己的性命去給孫頌涯減少一點點的麻煩;可她一旦恢複,卻義無反顧地又去追逐那個人。如果那個人只會指使她做這件事那件事,都不過是為了自我的俠義虛名,她為何還要對他這麽死心塌地。
她真傻。
傻得像自己,一次就可以明白她的心不在這裏,卻還是挂念她,現在何處,是否安好,有沒有又碰上唐門的人。如果有,身邊是否有人可以為她挺身而出,仗劍在胸,拼盡前半生厮殺江湖得來的赫赫聲名。
易寒搖了搖頭,他不想再想了,因為想這樣的問題不像和人比試,無論耗多少時間,無論出多少招術,最終總可以分個高低勝負。他也習慣了這樣的解決問題的方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越想越淪陷。
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酒壺,卻只剩下了一小口。前面就有酒家,正要關門,他雪亮的劍卡住了門板。
真是好笑,易寒看着小二哆哆嗦嗦地送上酒菜來,心想出娘胎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用手裏的劍幹這麽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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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時他的确需要多一點的酒精來糊塗一下自己,免
得太清醒。一杯接一杯,第三杯的時候,一只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放手。”易寒沉聲道,頭也不擡。喝了也不少了,偏偏感覺還很敏銳,一縷脂粉香暗示他,來人不是秦謠,因為後者從不塗脂抹粉。
那只手卻放肆地從他手裏搶了酒杯,自己一仰脖幹盡。
易寒滿面愠怒,擡眼一看,是封十二。
封十二喝了酒後,眼波流轉,滿身珠光寶氣在燭光下流光璀璨。她晃着兩大串血珠似的瑪瑙耳墜,不等易寒邀請也不給他機會拒絕,徑自在桌子邊坐了下來,對他抛媚眼笑道,“你的藥童,走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易寒臉一沉,掏腰袋叫小二過來,準備結帳走人。封十二卻不急,道,“真沒想到,極樂公子深愛的女子,不是江湖第一美女,也不是哪家的名門閨秀,而是孫頌涯身邊的一個藥童。”
易寒反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吼道,“你怎麽知道她是女子,你又怎麽知道她和孫頌涯的關系?”雖然秦謠讓他又怨又恨,他還是謹慎小心行事,從不洩漏她的身份。可從來沒靠到他邊的封十二怎麽能一語道出。
“哎喲!“封十二嬌嗔着,”你弄疼我了。”
“我從不殺女人,除非這個女人真的威脅到我了。”易寒冷然說道,還是扣緊她的手腕不放。
封十二哼了一聲,“易公子果然不了解我們姐妹,區區一個小藥童的僞裝,瞞得過我的眼睛?不過,不細看,她的裝扮真的沒什麽破綻了,其實暴露她身份的,正是你。”
易寒變了臉色,“你說清楚點。”他吃不準封十二這話的真假。
“易公子,看來你還真的第一次愛上女子啊。”封十二有些驚異,也更加有興趣,“你不知道,判斷真心喜歡還是虛情假意,最容易的就是看一個人的眼神。你看她的眼神,足以說明她根本是個女兒身了。”封十二這話倒真的沒有騙他。十二這種精于風塵的女子,周旋過多少類型的男子,早就修煉到一邊賣笑掏光金主,一邊卻清醒地判斷出對方又想索取哪些,以及什麽時候可以買賣,什麽時候要見好就收。從簡單的易寒那裏,她一眼就看出許多破綻來。
“那她和孫頌涯的關系,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易寒追問着。
“那是唐不虛此行告訴我的。當然作為交換條件,我也告訴了他我的發現。哎,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可以放手了吧。”封十二說道。
易寒頹然地松開了手,讓她離開。心裏第一想到的是,連封家姐妹都看得透他的心思,那麽秦謠呢,她到底明白幾分呢。
封十二揉着自己手腕上的烏青,埋怨道,“真是不懂憐香惜玉。”轉了轉眼珠又笑了,道,“你的藥童走了,我的藥童可在等我呢
。”說着擺擺大裙子,離開了酒館。
她走不多遠,就拐進了另外一家客棧,噔噔噔上得樓去,走到一間包房前,喝退了守在門口的兩個唐門弟子,還未敲門,門呼地就被人拉開了,一只手伸出來,毫不客氣地揪着她的衣領把她拎了進去。
“你到底想把我軟禁多久?”聲色俱厲的封十一問道。原來房間內關着的是她。
“姐姐,我哪裏軟禁你了。是唐門的人不讓你出去的。”封十二一臉無辜。
“少狡辯,不是你告訴唐不虛此行的,他哪裏會派人來禁锢我。”封十一氣極敗壞。
“姐姐,我這也是為你好。不然唐門的人一動手,你還不是香消玉殒了。”封十二好整以暇地說。
“唐門的人要和誰動手?”封十一大驚失色,“和易寒?為什麽?他怎麽樣了?”
“你問題真多。唐不虛此行要和易寒動手,自然打他的鬼主意,哪裏會一五一十地把他的計劃告訴我。我就是擔心你在他們火拼的時候冒冒失失地白送一條性命進去,才攔着你出門的。不過幾天而已,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你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吧。”封十二揮揮手。
“易寒呢?他有沒有事?”封十一急切地問。
封十二白了她一眼,“真是搞不懂,當年你讓多少男人成為情癡,如今自己反而做了別人的花癡。”
“你快說呀,他到底怎麽樣了。”封十一用力搖晃着封十二,幾乎把她的披紗扯下來。
“他沒事!”封十二無奈,“一根毫毛都沒傷着,因為唐不虛此行臨陣改變了主意,所以最終沒有真的動手。”
“太好了。”封十一松了口氣,幾日來繃着的心弦松了下來,“我去看看他。”她一躍而起,直往外奔。
“不過——”封十二一把拉住她,“姐姐,我已經知道,你的情敵是誰了。”
封十一橫了她一眼。
“哎,別這麽看我,我又不是你的對手。“封十二說,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邊,“就是那個藥童。”
“怎麽會——”封十一扭過頭來,忽然明白過來了,“是個女孩子假扮的?”
“不錯。”封十二放開了她,得意洋洋地像個神捕,“能在易家出入的女孩子已經不是等閑角色了,何況,姐姐,你知道不知道,唐門的人為什麽要找易寒的麻煩?”
“唐門的人用毒,易寒維護着的據說是個藥童,難道,唐門的人想要對付的是那個藥童,根本不是易寒?”在封十二的循循善誘下,封十一毫不費力就猜到了。
“姐姐你真是冰雪聰明。”封十二誇贊道,看到封十一臉色又陰沉下來,十分舒心:她雖然不忍心十一遭殃,卻同時也喜歡幸災樂禍,“易寒居然為了這個女藥童,不惜和唐門的人一決生死。”
“她到底是誰?”封
十一喃喃地問。
“唐門的人還沒查清楚,不過據說是和孫頌涯有關聯的人。”
“明白了。”封十一說完,就下樓去了。
“哎姐姐,你還去幹什麽啊?”封十二叫着,封十一卻迅速消失在客棧外的濃黑夜色中了。
“哼。”封十二跺一跺腳,“真是沒的救了。颠倒衆生的蝕心仙子居然也有這一天。我到底是該慶幸呢還是恨鐵不成鋼。”她嘀咕着,之後并不就此歇息。而是扭着款款腰肢,走到了走廊另外一頭的一間房間裏。
這個房間門口也有唐門弟子把守着。封十二和他們交代了幾句,就推門進去了。
聽到推門聲,房間內的人驚慌地轉過身來,這個卻是個陌生而奇怪的角色——居然是個一身僧袍的和尚。看到封十二進來,他惶恐的神色裏夾雜了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