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靈堂裏的女屍
行走穿梭在紀府裏,葉結蔓只覺得這條路特別漫長。她低着頭,視線裏能看到自己的淺黃與乳白相間的裙袂,腳底細碎的石板打掃得十分幹淨,偶有幾片花瓣落在路邊,連空氣裏都散發着春天特有的芬芳氣息。葉結蔓捏着手指,也不知是熱還是怎的,鬓角沁出了些微薄汗,黏着幾縷碎發。暈暈乎乎的腦海裏,依舊在回蕩着紀西舞那句悠悠問出的話語:你想去我的靈堂看看嗎?
葉結蔓頗為懊惱地咬着唇,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何沒有拒絕。
或許是那一刻太過慌亂,以至于掩飾般地點下了頭,當回過神來時已經看到紀西舞似笑非笑的神情,籠罩在一片迷霧裏。之前那般的危險感覺再次湧上心頭,扯得葉結蔓的心緒微微晃了神。
身前的丫鬟并不知葉結蔓糾結的心思,安靜地帶着路,只偶爾回頭好奇地瞥一眼葉結蔓。她多少也曉得一些裴府的事,尤其是日前那件傳得風風雨雨的陰婚之事,在葉結蔓住進院子的時候就知道了對方身份。不過礙于禮數丫鬟自然什麽都不會問。見對方容貌清麗溫婉,談話間也絲毫沒有平時慣常接觸大戶人家的頤指氣使,心裏不免起了些好感。只是對方既然來自城北,應與五小姐沒什麽機會接觸,倒讓她好奇怎麽在府上休息沒多久就要去小姐的靈堂拜祭。不過客人既然提出這個要求,丫鬟自然不會拒絕。
“裴少夫人,靈堂到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忽然傳來丫鬟的聲音,驚得葉結蔓回過神來,連忙頓住了腳步,下意識擡頭望向前方。
觸目又是如進府前懸挂着的兩盞白燈籠,上面的奠字醒目鮮明。大堂房門敞開着,一眼望去皆是刺目白色,空氣裏似流動着沉凝的哀傷氣息。裏面的人不多,只有幾個穿着白色喪服的丫鬟和下人站立着,沒有聲音傳來。從門口望去,可以看得到正對着門口的白牆上挂着一個碩大的墨黑“奠”字,桌臺上供放着幾盤水果,邊緣則擺放着一對已經燃燒了大半的白色蠟燭,幾滴燭油落在桌上結成了白色的塊。桌前不遠處,靈堂的中央則擺放着一具顏色漆黑的棺木。而棺木前則跪着一個背影纖瘦的女子,正往身前火盆裏丢着紙幣。火光映紅了女子側臉,眉目間匿着悲意,白色紙幣有些順着火光上升,飄落在她的肩頭,她也不去拂。葉結蔓的視線掃過女子,随即再次落在那具棺木上。
一瞬間,葉結蔓只覺心頭湧上百般情緒,竟有些挪不動腳步。她知道那棺木裏躺着的應該就是“紀西舞”了,她卻還不知該用什麽心情去面對對方的屍體,尤其還要當着對方的鬼魂。
“裴少夫人?”一旁的丫鬟望着臉色古怪的葉結蔓又提醒了一遍,“靈堂到了,要現在進去嗎?”
葉結蔓的視線直直地盯着棺木,聞言深吸一口氣,平緩了心情,随即擡腳跨過了門檻。
甫一進門,就有香火缭繞的沉熏味道飄入鼻間,靈堂裏的人紛紛将目光投過來,除了跪在地上沉默燒紙錢的女子外,其餘幾人視線都落在了葉結蔓身上,似是沒想到這個時候突然有人過來,還是個沒見過的不熟悉女子。
葉結蔓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唇,無暇理會那些探究視線,挪着步子往靈堂中央的棺木一步步走去。随着越來越接近,她能清晰感覺到胸口的心跳都似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一般。
靈堂裏很快有人反應過來,一個看上去有些嚴肅的中年男子率先迎上,走到葉結蔓身前暫時擋住了她的視線,出聲道:“不知姑娘是?”
葉結蔓微微彎了彎身子行禮,柔聲解釋道:“你好,我是今日剛到紀府的裴家少夫人。”
聞言,中年男子神色一怔,暗道若是裴家那幾位,自己也該認得才對。念及此,他皺着眉打量了葉結蔓幾眼,客氣道:“不好意思,我是紀府管家,見姑娘有些面生,不知是裴家哪位少夫人?”
葉結蔓停頓了會,方輕聲道:“我是裴家新進門的四少夫人。”
中年男子頓時面色恍然,畢竟這幾日亡故的裴家四少爺迎娶新娘的事整個蘇州城都傳遍了,想不知道都難,連帶着靈堂內的其他人都往這邊留意了下,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地沒有說什麽。弄清楚葉結蔓身份的紀府管家似乎也沒料到這個特別的裴家四少夫人會獨自過來靈堂,開了口道:“裴少夫人過來可是拜祭五小姐?”
“嗯。”葉結蔓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見狀,管家也不好多詢問對方用意,讓開了身子站到了一邊,朝葉結蔓示意性地颔了颔首示意。
葉結蔓也回了禮,随即視線再次望向漆黑棺木,猶豫地往前跨出一步。随着棺木裏景象的漸露,葉結蔓身側的手無意識攥了緊,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窗外,夕陽西沉,光影拖成一片長長的暗黃,與靈堂內的冷意肅然截然不同,像是被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一陰。一陽。無法跨越。
靈堂裏,潔白在漆黑棺木裏撞入葉結蔓的視線,一點一點,露出裏面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來。葉結蔓忍不住就屏住了呼吸,任由心跳猛烈地開始撞擊胸腔,耳邊嗡嗡作響,幾乎聽不到了其他聲音。
被簇擁在潔白花朵裏的“紀西舞”,緊閉的眼眸顯得沉靜而安詳,睫毛纖長,唇色不似尋常身邊所見的鮮紅,而是沒有生氣的白,看起來添了幾分柔弱。她的雙手交疊在小腹上,一頭柔滑青絲搭落在白花上,襯得臉色愈發白淨,那肌膚吹彈可破,加上一身白衣,似要融入周圍的潔白花朵。
葉結蔓神色怔忪,鼻間有些沒來由得酸澀,那視線粘在棺木中的女子身上,再也無法挪開。只覺裏面白衣女子,潔淨不染塵埃,連死都死得那般傾城絕色。
專注間,身後突然貼上一抹涼意。葉結蔓的心猛地一沉,此時才反應過來紀西舞不知何時已經自槐木鬼符裏跑了出來,俯在耳邊低語緩緩道:“我好看嗎?”
聞言,葉結蔓抿了抿唇角,僵硬着身子沒有動彈。背後紀西舞的身體柔軟,幾乎半個人攀在她身上,那氣息冰涼,卻有熱意自指尖泛上來,連耳朵都開始發燙。
“嗯?”紀西舞略往上揚的鼻音回蕩在耳邊,似是不依不饒地要得到一個答案,直到葉結蔓胡亂點了點頭,她才輕笑一聲。
葉結蔓只覺那笑聲似帶着黏意,纏在自己身上,往心底迅速鑽去,癢得讓人難受。視線裏依舊是躺在棺木裏紀西舞沉寂的屍體,好像一幅美麗的畫卷。恍惚間,葉結蔓仿佛看到了在別人眼裏的那個紀家千金,舉止得體,溫柔親善,掩下所有的毒牙,換上笑容缱绻,低訴輕語間如所有男子的夢中情人,潔白似身旁那些芬芳花朵。
而此刻,身前紀西舞的屍體在視線裏顯得無害,身後紀西舞的魂魄卻透露着令人迷惑的危險氣息。詭異的一幕令葉結蔓覺得心緒複雜。沉默中,身後的紀西舞已經緩步走到了棺木前面,垂眸去望躺在那裏的自己。
靈堂裏的一切如常,無人知曉紀西舞魂魄的歸來。
有那麽一瞬間,葉結蔓覺得紀西舞在望着自己屍體的時候眼底滑過一絲悲傷與嘲弄,然而轉瞬即逝,對方回頭望向自己時,依舊是如常的淡然神色,讓葉結蔓無法分辨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站立間,身旁管家已經上前幾步,遞來三炷細香。葉結蔓伸手接了過來,依禮朝紀西舞的屍體拜了三拜,擡頭餘光瞥過去,果然見對方笑着依在棺木旁,抱着手饒有興致地看着她。葉結蔓不知怎的覺得有些害羞,匆匆拜完後就将三炷香插在了桌上的香爐中。
“多謝裴少夫人。”管家嚴肅的臉上帶了淡淡笑意。
“應該的。”葉結蔓輕聲說着,心中感覺卻還是別扭得很,畢竟此刻只有她知曉紀西舞正在自己屍體旁站着,将靈堂裏的一切收入眼底。她敬完香,往後退了幾步,見紀西舞那雙赤色紅眸正落在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唇角笑容也跟着隐了去,帶着沉吟之色。
葉結蔓順着紀西舞的視線跟着望向女子,這才發現自始至終那女子都不曾擡頭看自己一眼,似是毫不關心誰來了靈堂,只一門心思盯着眼前火盆,專注地往裏面一張張燒着白色紙錢。
似是看出了葉結蔓的疑惑,紀西舞在旁邊緩緩開了口:“她是我的貼身侍女。”頓了頓,“也是我的護衛,喚作寧心。”
聞言,葉結蔓目光有些驚訝,轉頭望了紀西舞一眼,見對方目光深邃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一時辨不出她在想些什麽。葉結蔓有些不忍地望着身上透露悲傷的女子,想了想,還是在她身旁緩緩蹲下來,伸手拾起了火盆旁散落的白色紙錢,擡手放在了火苗上,看着紙錢很快燃起來。葉結蔓的眼中映着火光,低低開了口,話語帶着安撫:“節哀順便。”
話落,葉結蔓便見女子手上動作頓了頓,下一刻,終于緩緩擡起了頭,第一次望向自己。
只見眼前女子面色蒼白憔悴,連頭發都有些散亂,眉毛很濃,淩厲地撇入鬓角,襯着整張臉有些英氣,能看得出堅毅。只見她捏緊了手上的白色紙錢,瞥了葉結蔓一眼,什麽都沒有說,片刻後又管自己低下頭去,重複起之前的動作。
“哎。”一聲嘆息響起,葉結蔓看到之前與自己說話的那個管家望着女子方向嘆了口氣,道,“寧心,你已經在靈堂跪了好幾天了,這樣身體怎麽吃的消?五小姐她……已經去了,這件事不是你的錯,莫要再自責。”
話落的剎那,葉結蔓眼尖地瞥見寧心猛地攥緊了捏着紙錢的手,貼近火盆的紙錢下端卻已經燃了起來,對方恍若不覺,并未立即松開,以至于火苗很快蹿到了指尖。葉結蔓見狀一驚,連忙伸手握住了女子的手腕,也顧不得燙,“唰”地從寧心手裏拍掉了燃起來的紙錢。
灰燼緩緩飄落,只餘下一點殘白躺在寧心手心。而葉結蔓的指尖卻被熏了黑,有火辣辣的燙意傳來,她沒有說什麽,只是望了寧心一眼,心裏卻大約明白了管家的話。這女子……應該是在為了沒有保護好紀西舞的事內疚才會這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