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正一說六兇
夕陽斜照下,風啓洛二人斜長倒影映在苔藓密布的石壁上,仿若二人合為一體,難解難分。
山高風寒,呼嘯震耳,風啓洛險些漏聽了風雷那聲低語。
他只得單膝着地,将那劍修圈攏懷中。風雷身軀剛硬冰寒,喘息聲有若風箱一般,沉重急促。他亦是竭盡全力,兩臂将風雷肩膀用力環抱,怒道:“風雷,你怎可抛下我不管?”
風雷略略猶豫,卻仍是擡起手臂,環住風啓洛腰身,用力之大,仿若要将他腰骨壓折。聲音壓抑,竟是自齒縫間逐字逐句擠出一般,“梨迦羅剎,欲奪我肉身。”
風啓洛一怔,心思卻是急速動了起來,他雖被水千寒強行帶走,但風雷暴走之事,仙樹花開,轉瞬凋謝之事,卻歷歷在目。
前世他同風氏子弟前來試劍賞花時,并未遭遇任何意外。越明仙花盛開九日,如期結果。各國俊傑領了獎賞,便心滿意足散去,并無半分波折。
如今事态卻全然出乎意料,才叫風啓洛更深刻明白,重生一世,種種遭遇,早已全然不同。
真真是恍如隔世。
他心思動時,手上動作不停,将裝丹藥的瓷瓶玉瓶取出擺滿一地,又召出天書尋找固神之法。
那正一竟一反常态,化了刺猬之形,踮起細嫩後腿為風雷送藥。風雷便服下一整瓶寧神清心丹,抱元守一,與那魔龍意志做對抗。
風啓洛又在天書中尋到一個固神的陣法,捏碎幾十塊靈石,将靈氣充溢的石粉環繞風雷身周,在地上畫下一道狹長符咒。
那石粉本身飽含靈力,又被風啓洛靈力一催動,便牢牢嵌入山石地面中,風吹不散,穩定生輝。
風雷的喘息聲,方才漸漸平緩下來,面色卻慘白如雪,趺坐在符咒陣中,看向風啓洛,低聲道:“魔氣已占據識海丹田,驅逐不出。”
風啓洛适才布陣,幾欲耗盡靈力,此時亦是細汗彌補,自鼻尖顆顆滴落,聽聞此言,更覺心中一陣冰涼,啞聲道:“定有辦法……”
那刺猬尖細聲音亦是此刻插了進來,竟是滄桑悲怆,滿懷感傷地幽幽一聲長嘆,“罷了,老夫有一個天大的秘密,此刻……再不能隐瞞。”
風啓洛此刻哪來心思聽他聒噪,才欲呵斥,卻聽正一又道:“六兇獸肆虐大陸,并非天災,乃是人禍。啓洛,你将禁制張開,我與你慢慢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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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啓洛聞言,自是快速布下禁制,叫尋常神識探查不到後,方才一把将那刺猬抓了起來,喝問道:“此話怎講?”正一符印如今已解将近二十道,個頭超過手掌大小,沉甸甸下墜,有若一團烏金刺球。
它又蹬踹幾下,眨巴一雙黑黝黝綠豆眼,細聲細氣嘆道:“六兇獸非妖非魔,非人非鬼,并非天生,乃是有人刻意煉造的容器。”
風啓洛将手一松,刺猬落地得了自由,連忙抖抖利刺,換個舒适姿勢坐在一塊凸起岩石上,侃侃而談。
數萬年前,星衍大陸人丁凋零、魔物橫行。那魔龍梨迦羅剎坐擁魔兵,在浮空王國稱帝。後被數位上古真神聯手剿滅。魔龍被擒之後,真神慈悲,不忍它萬年道行一朝被毀,便在大陸萬裏以下的深淵中建了一座鎖龍殿,将這魔龍困在其中,又布下重重結界,在其中講經傳道,以期這魔龍有朝一日幡然悔悟,明徹道心,修得正果。
至此為止,皆是星衍大陸上耳熟能詳的神話傳說。随後正一卻是話鋒一轉,道起秘辛來。
原來魔龍自黑暗而生,竟不死不滅,諸位上古真神并非慈悲,而是殺他不得,只好将這魔龍元神同肉身一道分割成九塊,分別埋葬在地下極深之處,故而,鎖龍殿共有九處。
諸神又在各鎖龍殿上植下仙樹,欲讓這些樹木鎮守龍屍,且千萬年汲取魔龍精氣,一則終有一日可剝奪其不死之魔力,二則更可生出有助修道的仙果靈丹,可謂一舉兩得。
此後便扶持凡人修仙,又以仙樹為中心,建立修仙九國,數萬年後,便有了如今的格局。
風啓洛皺眉道:“這與六兇獸有何關系?”
正一細聲嘆氣,在岩石上爬了兩步又坐下,“且聽老夫慢慢道來。那魔龍并非天生魔物,實則乃龍德數萬年前一名國王,那讨伐魔龍的真神,正是國王麾下幾位大臣。”
星衍大陸九國,有上三品、中三品、下三品之分。龍德正是上三品中為首的上仙之國,其國人據傳乃上古神民後裔,靈根資質俱佳,足可睥睨大陸。此國又每隔百年舉辦一次九國大比,位列前三者,無論出身國籍,皆可成為龍德國民,且有資格競選國師。這等盛會,遠遠超過各國試劍賞花會的盛況。龍德之尊可見一斑。
數萬年前靈力充盈,真神尚未破碎虛空,龍德之王的實力更是個中翹楚。那一場衆神之戰如何令天地變色,如今早已不可想象。
魔龍被鎮後,他的心腹部下則四散逃竄,有的被剿殺,有的卻改名換姓、移形換貌,蟄伏起來。他那些部下倒當真忠心,數萬年後仍不忘初衷,要讓梨迦羅剎重現人世。
正一咳嗽兩聲,又道:“一言以蔽之,便有了六兇獸的降生。”
風雷正坐陣中,不言不語。風啓洛卻冷道:“說來說去,盡是廢話。”
正一便大怒,後背尖刺根根張開,又咧嘴露出幾根小小尖牙道:“老夫先前主人,正是為這秘密而死。若非酒劍仙人心懷蒼生,不顧己身安危,如今這大陸肆虐的便是九兇獸!”
卻原來是那魔龍麾下一名魔将僞造身份,竟成了龍德國師,而後便借助仙國資源,開始煉造魔龍元神之容器。
概因魔龍肉身皆已被根系深入纏繞,汲取無數養分魔力,數萬年中,早已腐朽不堪,唯有制造九種容器,将魔龍九縷割裂的元神收納其中,再以秘法合而為一,方可令梨迦羅剎真正複活。
那酒劍仙人乃正道楷模,知曉這秘密之後,便闖入那魔将巢穴大肆破壞,并與那魔将同歸于盡,将他煉造九種容器的計劃生生腰斬了。而先前煉出的六大兇獸,卻已在大陸上繁衍肆虐起來。
千年之後,正一劍輾轉落入風雷手中,而風雷卻是六兇之首的邪鬼。這便是緣分使然。
風啓洛視線落在風雷面上,那劍修轉頭,沉沉看他,雙眼深如風暴前夕的大海,風啓洛想要上前握住風雷雙手,卻又怕破壞固神陣效力,引那魔龍反噬。只得留在原地,視線交錯,又低聲問道:“那計劃千年之前就被酒劍仙人腰斬,為何兇獸尚能繁衍?為何二十五年前,風雷出生?此其一。六兇專為容納魔龍元神而制,為何卻有自我神識與魂魄?此其二。既有自我神識,魔龍若要用這肉身,同奪舍何異,如何破解?此其三。”
這三問卻将正一問倒了。尖喙蠕動,嗫嚅半天,忽而在岩石上站立起來,大怒道:“老夫不過一柄劍,哪裏知曉這許多!”
風啓洛劍眉微皺,才欲安撫幾句,便聽風雷笑道:“他不知曉,本座卻知曉,這位少爺何不問我?”
風雷素來寡言冷面,便是開口也如風激寒冰,劍敲銅鐘。如眼下這般輕佻笑言,前所未有。
風啓洛心中一凜,起身注視風雷,指尖已有數道靈力彙聚,他如今降龍術使得熟練,幾息間就能召出四色靈蛇。
那頂着風雷外形的魔龍之王卻視若無睹,竟是自陣中徐徐起身,邁出陣來,又雍容含笑道:“你相公這軀殼,天生便是為本座而生,除非身死道消,否則任你使何種手段,也是驅逐不能,何必叫他多吃苦頭。”
梨迦羅剎乃遠古帝王,尊貴無匹。如此一笑,便有若俯瞰蒼生一般,有些纡尊降貴之意。那刺猬早已吓得腿軟,滾下岩石,躲藏在石後不敢吭聲了。
風啓洛見風雷素來冰寒的面容浮現如此陌生的笑意,怒火尤盛幾分,卻知他言之有理,停了法術,又冷笑道:“風雷血契仍在,我要你死,不過動念之事。”
梨迦羅剎又是一笑,黑袍摩挲之聲響起時,已靠近風啓洛面前,擡起手便欲撫他面頰。風啓洛怎容他亂來,揚手就要拍開。那劍修何等身手,自是将他手腕握住,又捏住風啓洛下颌,雙眸微微一眯,輕佻笑道:“你舍得?”
風啓洛不閃不避仰頭,看向那陌生雙眸,柔和笑道:“自是不舍……若被你奪舍,只好忍痛報仇。”
梨迦羅剎面色一震,只覺丹田絞痛,急忙将風啓洛松開,踉跄退了兩步,嘴角竟湧出點鮮血,連忙道:“且慢,本座要同你做筆交易。”
風啓洛目光陰沉,冷道:“還有遺言?”
梨迦羅剎見這少年心有不舍,卻強自鎮定的模樣,不由拂掉袍擺浮塵,低笑起來:“小少爺,本座被困數萬年,如今不過一縷元神,上天尚有好生之德,你又何必趕盡殺絕?”
風啓洛見狀,已然猜到大半。定是這魔龍力量虛弱,方才更改計策,要同他商議。雙方皆被拿捏了短處,投鼠忌器,為今之計,只怕要和平共處方為上策。
他便繞過魔龍,将那刺猬抄在手中,方才開口道:“如何交易?”
正一落在風啓洛手中,膽子便壯大幾分,拉住他袖口細聲道:“啓洛,這魔龍最是厭惡凡人,你同他交易,無疑與虎謀皮,萬萬不可上當。”
風啓洛冷嗤一聲,将那刺猬塞進袖中,仍是拿一雙冷冽鳳目掃過魔龍,道:“講。”
那魔龍見這凡人小子竟如此嚣張,心中不喜。怎奈他此時元神微弱,無處可去,先前幾個法術更耗盡殘存魔力,不過虎落平陽、龍游淺水,只得暫且不做計較,“本座那部下,忠心可嘉,怎奈太過粗鄙。六兇獸個個面目醜陋,若是本座元神依附其上,未免有辱身份。”
風啓洛聞弦音知雅意,立時問道:“若我為你煉成另外的容器,你便自風雷軀殼中離開?”
梨迦羅剎朗聲笑道:“與聰明人說話,當真痛快。”
風啓洛卻不語。此事說來簡單,當真要做,卻是難上加難。然則,但凡有一線希望,他便絕不會任風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