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撲朔尋真兇
那少年生得孱弱瘦小,如此一撞竟如蚍蜉撼樹,全無半分影響,不過在風啓洛那潔淨袍角留下些許血污罷了。
風啓洛臉色略略一沉,風雷已将那少年後衣領提起,往一旁拽開。
那滿地傷患稍有清醒者,望過來的目光亦是忌憚畏懼。
風雷見那少年面頰緊繃,顯是咬牙切齒得狠了,卻只是沉聲相詢:“為何如此沖撞恩人?”
那少年先前滿腔憤怒,故而不曾顧及其他。如今被風雷質問,頓時籠罩在他霸道森寒的劍意之中,不由膝蓋一軟,便跪在黃沙地上,竟是止不住顫抖。他又不願再仇人面前下跪,一再掙紮,卻反倒跌倒地上,血污又混合了沙塵,一身破舊褐衣更是狼藉不堪。一張本應年少風華的臉上亦是涕泗縱橫,叫人不忍直視。
風啓洛見少年那幅模樣,宛若幼年小兔遭遇吞噬了自家父母的毒蛇一般,又是畏懼,又是憤怒,卻全無一絲辦法,好生可憐。先前被冒犯的一絲不快便煙消雲散,又聽那少年牙關戰戰,細嫩嗓音裏卻飽含怨憤,戚聲道:“那、那妖道……毀我家鄉,害死我哥哥,如今為何又來救我、我們……”
這話卻讓風雷、風啓洛二人俱都沉下臉色來。
那毀琉相,奪元神之人自然并非風啓洛,如今這少年言之鑿鑿,若非看錯,便當真是有人冒充。
他二人對視一眼,風雷道:“救人要緊。”已将正一劍倒下身黃沙之中,頓時劍域張開成玄青色圓罩,将那上百傷患盡護在其中,将那陰邪之氣阻擋在劍域外,而後劍指一并,青金劍光有若飛蝗一般往劍域內四處飒飒飛去,又将殘餘的邪氣盡數剿滅幹淨。
風啓洛笑道:“你倒是好心。”卻也并不猶豫,同先前那般如法炮制,取出數百丹藥,凝靈力、化靈丹,在那百丈方圓的劍域之中結出團團青霧,凝聚成雲,竟是淅淅瀝瀝下了一場春雨。
富含藥香的清新雨水落在那百人身上,又自外而內,将吞噬生機、腐蝕皮肉的陰邪之氣盡數清除了。
琉相國民生活艱苦,故而修為雖低,體質卻極其強健。邪氣一消,便泰半清醒了,縱使尚有其它傷勢在身,若要痊愈,也不過是早晚之事。
只是這百餘人得了救助,卻并無半分喜悅,反倒是一股惶恐之意有若瘟疫般彌漫開。
無論青壯老弱,望向風啓洛時,眼中盡是畏懼與忌憚。
更有血氣方剛,二十出頭的青年,就如方才那少年一般,不顧傷痛起身,竟是握住那連品級也算不上的靈劍,蹒跚邁步,一臉悲憤,只道要為親人報仇。
風啓洛亦被這些人是非不明,恩怨不分激起了怒火,手指一動,便欲施展法術,卻被風雷按住肩頭。風雷只輕輕一指,銳金劍光便自那青年頭頂呼嘯而過,但是那劍光帶起的強烈勁風便将那青年身軀掀動,他便踉跄幾步,往後跌坐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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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一名女子不顧自己後背盡是燒傷,奮力撲倒在青年身前。
那少年亦是連滾帶爬,一起擋在青年身前,個個如臨大敵一般看向風啓洛二人。
這群琉相遺民,長者耄耋,幼者尚在襁褓。修為高者不足凝脈五層,修為低者不過練氣。縱使再多個十倍,亦難敵他二人聯手。弱如蝼蟻,當真是……不值得動氣。
風雷先前不過示威,而後便問道:“爾等如何識得這一位?”
那琉相遺民們視線交錯中,便有一名中年男子站起身來,他傷得并不沉重,不過肩頭滲血,身形高大卻幹枯,有若骨架一般。他向風雷行禮道:“在下朝木,乃琉相東城牧使。這一行人中,在下忝居上位,只得越廚代庖,為各位做個說明。”
他又解釋,琉相國民泰半以放牧沙蠍、沙獸為生,所謂牧使,便是按區域監控一處放牧情況,并按時禀報上司者。
朝木又道:“這位仙師昨日率衆前來,言行倨傲,自稱大衍仙宗弟子,要我琉相獻出仙樹,自是被陛下拒之門外。”
朝木說到此處,強撐的鎮定終究動搖,手指攥緊,微微顫抖,又臉色慘白,似是憶起那恐怖一幕。又運息靜神,片刻後方才開口,竟是字字泣血,痛徹心扉,“仙師既道順者昌,逆者亡,我琉相百姓俱是忤逆仙師之人,如今卻為何又來施救?”
那名喚朝木的男子雙眼中厲色大盛,視死如歸,全無半分作僞。只怕那滅了琉相之人,當真是冒了風啓洛之名,騙得這些幸存者個個深信不疑。
風啓洛面色平靜,卻是笑道:“我若滅你琉相,自是不會前來多此一舉。如此施救,豈非自掘陷阱。”
朝木聞言亦覺有理,便不由窒了一窒。面前這人行事全然無從揣測,竟叫人生出幾分高深莫測之感來。忌憚畏懼,便是更深。
卻有一個老婦人由先前那青年攙扶,行了過來,卻不敢太過靠近,只得立在朝木身後數丈,亦是嘶聲怒道:“你滅我琉相,毀我仙樹,殺我子孫!如今卻來惺惺作态,想要哄騙過去?修大道求成仙又如何,天道自會收你!”
風雷便眉頭略皺,又并指一劃,一個金色三角錐便憑空而生,将那老婦人同青年一道籠罩其中。老婦人那嘶啞尖銳的嗓音便立時消失了。
風啓洛見那二人被困在金色角錐的光芒之內,無論如何張口暴跳,他也聽不見半點聲息,便低聲嘆道:“那些人才遭大難,心中怨憤怒火還是發洩了好。”
風雷道:“冤有頭,債有主,與你何幹。”
風啓洛便和暖笑開,往風雷看去,又道:“蝼蟻聒噪,我何嘗在意過。”
風雷卻道:“我在意。”
他二人交談之時,劍域之外黃沙漫漫,烈日西沉,皎月東升。此時卻有一隊修士自天際飛速靠近,為首的是個凝脈高階的劍修,一身褐色長衫,氣凝神足,亦是不足而立的年紀,生得天庭飽滿,方正端嚴,立在飛劍之上、劍域之外,朗聲道:“我等乃洗劍宗門下弟子,奉命前來探查,敢問道友何人?”
風啓洛又看向風雷,見他略一點頭,方才轉向那群洗劍宗的弟子,“我二人乃大衍仙宗內門弟子,這劍域乃我師兄為擋邪氣而設,并不妨事,請近前來敘話。”
那劍修便揚手示意,領另外八名弟子一同入了劍域,落在那巨大靈幡的邊上。
朝木在一旁神色緊張,其餘人等亦是如臨大敵。洗劍宗雖名不見經傳,比起位列最末的琉相國來,卻已是距離最近的一大門派,同琉相素來交好。故而這番異變一生,卻是洗劍宗最早前來查探。
然而這滅國的罪魁禍首卻坦然相迎,颠倒黑白,更叫琉相這群遺民生出沖天怒火來。
風啓洛自是同那群弟子見禮,風雷不喜這些繁文缛節,只立在幾步開外之處,森冷劍意籠罩之下,倒是無人敢輕視打攪。
那褐衣的年輕劍修自稱姓南,單名一個石字,亦是洗劍宗內門弟子。風啓洛便将他二人所見之事簡略一提,又道:“其他事稍後可問朝木,只是當務之急,卻是要這些傷患撤離此處。此事只怕要着落在南石道兄身上。”
南石一怔,“這……”
風啓洛笑道:“這些遺民當我是滅國的仇人,怎肯聽我使喚。”
他說得這般坦蕩,卻叫朝木等人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南石亦是察覺了,那百餘傷患得了救助,死裏逃生,卻人人自危,壓抑沉郁,全無半分對恩人的感激喜悅。這其中根由,他如今亦是真假難辨。
風啓洛卻不欲再糾纏下去,只道:“貴宗門皆是劍修,只需劍域全開,抵擋陰邪之氣,便可妥當送這群遺民離去。我同師兄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辭。”
朝木在旁聽聞,卻是上前一步急道:“且慢!”他終究是惶恐矛盾,掙紮許久方才續道:“懇請仙師……與我等一同前往洗劍宗。”
風啓洛聞言,卻是緩緩露出一抹憐憫笑容來,“朝木,我憐你一腔赤誠,不畏生死,種種冒犯,既往不咎。”這般倨傲言辭,同那修士滅國時一般無二,更叫朝木确認此人身份無疑。怎奈實力不濟,縱有萬般仇恨憤怒,亦是無用。朝木思及此處,竟是生出萬千重怨艾來。
南石夾在其中,左右為難,便不由伸出一根手指,徐徐摩挲起鼻梁,沉吟不語。
風雷見狀,便上前一步,手掌攤開,黑金古劍便自地上躍起,落入他掌中,“請道友賜招。”
南石立時便眼前一亮,深施一禮道:“感激不盡。”一面命其他弟子張開劍域,繼續保護遺民,一面已抄劍在手,風馳電掣往風雷揮出一道猛烈火燙的劍氣。
兩道身影陡然騰空,眨眼便躍出數百丈去,在半空纏鬥起來。轟然凜冽的劍氣縱橫之聲自頭頂傳來,竟比深夜的狂風更猛烈震耳。
風啓洛仰面打量那二人争鬥。風雷已是金丹高階,南石卻不過凝脈八層,二者境界相差太遠,風雷便如陪他玩耍一般,種種招式,信手拈來。
南石卻是個劍癡,如今得遇高人,竟是如癡如醉,招式層出不窮。風雷同他過了百招,周身劍意陡然暴漲,南石便如當頭一盆冷水淋下,自狂喜中冷靜下來,心知自己又糾纏不休了。便面有愧色,再向風雷長施一禮,“多謝前輩教誨。”
風雷略一點頭,便有若谪仙降世一般,輕輕落在風啓洛身旁。
南石亦是落回原地,咳嗽兩聲方才道:“我洗劍宗雖是無名小派,卻也顧念情意,琉相一事,關系星衍大陸格局,我自會原原本本,禀報師門。至于……大衍仙宗的道友……”
風啓洛便将身份玉牌一亮,續道:“既已試過,當知你等縱使全力以赴,也留不住我二人。若他日再有相詢之事,同我宗門聯絡便是。”
南石笑道:“正當如此,多謝。”
風啓洛亦是喜他光明磊落,又爽朗坦蕩,便含笑道:“告辭。”
南石等人便目送他二人召出飛劍,騰身躍起,身影瞬息便消散在夜空之中。
南石身邊,一名少年模樣的修士此刻皺起秀麗雙眉,道:“師兄,你這劍癡的毛病何時才好,如今不急着救人,竟同大衍仙宗的人鬥個沒完。”
南石擡起手掌,在那少年後腦一拍,便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色來。此時朝木同其餘弟子正在忙碌,正安排隊列,要衆人互相攙扶,離開這危險之地。
故而南石便在師弟耳邊諄諄教導起來,“你這糊塗小子,有這許多外人在場,若是就此放他二人離開,日後傳了出去,豈非被嗤笑我洗劍宗怕了大衍仙宗?”
那少年一愣,結結巴巴道:“可、可那二人修為難測,不知比我等高了多少境界,當真鬥起來,只怕……”
南石肅容颔首,“正是如此。故而那位前輩方才主動出招,有這一場比試在前,既全了我洗劍宗顏面,又免了無謂傷亡……這二人為我等萍水相逢之人亦考慮如此周全,這份情義,我記下了。”
那少年方才恍然大悟,仰望天際之時,目光中便浮起些許敬佩之意。
南石卻也陷入沉思。他自是從朝木之處知曉了前因,然則兩相對比,一個心思毒辣,手段神鬼莫測,琉相數萬臣民,轉瞬竟被屠殺殆盡,行事如此偏激者,早已偏離正道,若非入了魔道,便是生來即是魔物。
一個卻處處與人留餘地,更應了聖賢那句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南石懂幾分觀相之術,那風啓洛相貌俊朗,眉目清澈,神色雍容,乃是受天眷寵、氣運正隆之兆。
一正一邪,一神一魔,如何會是一人?
南石只覺心思繁雜,幹脆抛道一旁,率領衆弟子,護送琉相百餘遺民,折返宗門去了。
琉相滅國,仙樹被毀,疑似大衍仙宗弟子的修士不知施展何等神通,竟轉瞬見讓琉相數百裏方圓的國土皆成焦土。
這消息亦是飛速傳遍星衍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