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成王敗寇身後事
濃密的枝葉遮住了陽光,斑駁的光點從縫隙間零散地落了下來,李建成如同一只傷了翅的鳥,在林中穿梭,而在他身後,如鷹一般尖銳的目光一直如影随行。
不遠處,熟悉的竄急水聲如同山神的咆哮滾滾而來,李建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覺胸口悶疼地像是撕裂了一般。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知道他跑不了多久了,不過沒關系,到這裏便已經夠了。
兵器的破空聲夾着雷霆萬鈞之勢從身後襲來,李建成本能地側身,堪堪躲開了要害,劍尖刺中他的肩膀。他只覺一股內力從劍上徑直竄入他的體內,如同火一般滾燙,刺得他經脈劇痛,吐出一口血來。
“長生訣果然名不虛傳。”随手将嘴角的血抹掉,李建成淡淡地說。他的身後是滾滾的河水,氣勢磅礴的景象美不勝收,此處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卻也不錯。他忍不住在心裏想着。
“确實厲害。”李世民回答,全身上下卻無一絲一毫的放松,“垂死掙紮又有何用,不過我還是答應你,給你和元吉一個全屍。”
“殺兄弑弟,夜裏可會做噩夢?”李建成冷笑。
“那是自然,午夜夢回,心中總是心虛。”李世民似乎想起了什麽,眼裏露出悵惘的神色,“只不過有一日,醒來見大哥便在身旁,心裏也有幾分歡喜。”
“不過以後就不會了。”李建成模糊地喃喃,聲音裏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嚣張情緒。
李世民只當他是說以後兄弟倆便不可能再同塌而眠,眼裏流露出一絲惋惜,“若非今日之事出了岔子,我本不願再傷大哥的性命,只是形勢所迫……只怪命運弄人……”輕輕一聲嘆息,李世民的劍刺向李建成的腰腹,徑直穿透,李建成身形一晃,染血的劍尖從他背後伸出,劍上血槽裏,鮮血噴出。
下一刻,李建成展開雙臂,将李世民抱了個滿懷,李世民身上穿着盔甲,本就略微有些笨重,此刻更是難以移動。李世民下意識的拔劍,卻是怎麽也抽不出來。
“你……”少年的臉上有瞬間愕然的表情。
“來吧,世民,大哥帶你下地獄……”李建成緊緊擁着李世民,湊在他耳邊輕輕呢喃,溫柔的宛如一個情人,随後兩個人一起跌落進滾滾的河水之中。
被涼水一擊,李建成原本有些茫然地神智漸漸清醒過來,河底盡是泥沙,混着他的血讓水流越發渾濁,隐約的還能依稀看到李世民掙紮的身影。他又拼命增加了一分力道,讓李世民不得出水,對方掙紮的更厲害,将插在他身上的劍又往裏進了一分,只露出一小節劍柄。血水從李建成的嘴裏冒出來,控制不住的,染紅了周圍的水流,可是無論是怎樣的痛都不會讓李建成松開雙手,就這樣緊緊地,緊緊地擁着自己的弟弟。
慢慢地伸手,将自己僅存的內力狠狠撞入李世民的體內,李世民渾身一顫,嘴裏吐出一串氣泡,神情痛苦的扭曲起來。
長生訣有水下閉氣的妙用,可是若是被外力強行逆轉功力又當如何呢?
下定決心要殺死一個人,甚至已經豁上了性命,自然要考慮周全,感受到長生訣劇烈的抵抗和反彈,李建成沒有理會,只是努力用自己的內力逆着長生訣運轉的方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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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久,意識很快模糊起來,周圍都是水,帶着淡淡的血腥氣湧入他的口鼻,然後很快就會進入肺部,讓他窒息,直到最後的一絲意識,李建成都緊緊地擁着李世民,只此而已。
再醒來時是夜裏,周圍一片黑暗,李建成以為自己再次回到了地府,想要坐起來,身上卻疼得幾乎要裂開,眼前模糊一片,一絲一毫都無法動彈。
視線漸漸恢複,漫天都是星光,李建成這才恍惚發現,自己好像還沒有死。
不知歇了多久,他才覺得身體漸漸能動了一點,被河水泡的發冷的手指顫了顫,輕輕擡起來,摸上腹部。劍柄依舊插在那裏,想來背後那一截是在掙紮中被河底折斷了。他輕輕使力,将劍柄拔出,麻木的身體感到一絲劇烈的抽痛,嘶啞的喉嚨裏發出勉強稱得上呻吟的聲響。
他此刻還泡在河水裏,只是水流極淺,想來是那條河的下游。
在李世民将長劍插入的那一刻,李建成腹部使力,生生将劍用肉體卡在了腹中,随後他們跌下山澗,他本能的一直保持了力道,是以傷口雖然仍是在掙紮中被撕裂了幾分,卻好歹沒有開膛破肚。想到方才的混亂情況,李建成暗暗運功,丹田裏卻是空蕩蕩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內力。
他現在還虛弱的厲害,根本無法再動彈,只好這樣躺着,很快又迷迷糊糊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一個白天。
萬籁俱靜,只有河水的潺潺聲從耳邊流淌,李建成覺得自己恢複了幾分力氣,竟能用力支撐着自己坐起來,不遠處一小片銅質的金屬在日光下閃着光,似乎是什麽盔甲上留下的碎片。
想到李世民,李建成的瞳孔微微一縮,踉跄着站起來。
視線略一開闊,他便發現不遠處躺着的男人,于是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李世民的情況從外表來看,其實比他要好些,除了一些擦傷,幾乎看不到絲毫的傷口,按理說若當真如此,又有長生訣護身,他絕不會仍然昏迷不醒,且面色難看至極,仿佛一層白紙。
想到這裏,李建成露出一絲狐疑,慢慢蹲下身去,拉起李世民的手腕把脈。李世民的體內,真氣逆流,在經脈之間到處亂竄,混亂不堪。
難不成自己胡亂輸得真氣竟讓李世民體內的長生訣內功失衡,以至于走火入魔?而長生訣內功則借此流竄到他的體內反而治療了他的內傷?
想到這一層,李建成恍惚回憶起來,大唐雙龍傳裏曾經提到過的,長生訣內功修煉到一定程度就會因為陰陽失調而走火入魔,必須二人雙修,相互之間轉換內力才能繼續更上一層樓。當初寇仲徐子陵就是因為療傷之時,無意之間使兩個人分屬水火的內力相互轉換,才躲過了這一劫。
“果然是報應嗎?”李建成低笑起來,輕輕咳嗽了一聲,站了起來,又回到自己方才暈倒的地方,撿起了那一把斷劍。
劍是好劍,是突厥人私密的冶鐵技術制成,鋒利堅硬,且不易生鏽,此刻這一截斷劍被河水沖刷掉了血污,再次露出清冷的寒光。只要用這把劍靠在李世民的脖子上輕輕一抹……李建成心裏想着,提着劍再次回到李世民身邊。
李世民依舊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一動不動。他身上的盔甲被河水沖開,露出裏面的黑色勁裝,薄薄的一層貼在身上。他今年年方十七,身量方方長開,還有些少年的青澀和瘦削,沒了盔甲,越發顯得單薄。
“你的罪孽,便該你來當……”李建成喃喃着,手中斷劍抵住李世民細長的頸子,只要稍一用力,這個毫無抵抗的人就會死去。
卻不想李世民卻在這時悠悠轉醒。
少年黑色的眸子透着茫然,卷翹的睫毛蝴蝶般的翕合。
“這一次是你贏了,要殺我盡可下手。”不過是短短的一刻,李世民便明白了此時的情況,黑色的瞳仁毫無半點波動,近乎漠然地說。他的聲音嘶啞的厲害,完全無法聽出這個年紀的男子該有的清亮。
李建成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确切的說,那不是一個少年,這具年輕的軀殼裏和他一樣,同樣有着一個蟄伏着一個古老的靈魂,曾經經歷過最殘酷的戰争,馬蹄下踩過無數的屍體,佩劍上沾過無數人的頭顱。
斷劍在李世民的脖頸上劃下一道血痕,鮮血流淌下來,李世民的臉上卻平靜的沒有絲毫的表情。
這個人不但不在乎別人的性命,亦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不,我不能殺你,若手刃至親,我與你又有什麽不同?”李建成慢慢吸了一口氣,慢慢将斷劍放下,心思漸漸明朗起來,冷冷地看李世民,“自古成王敗寇,于你看來,兄弟相殘,于我們當年的境況,也不過是形勢所迫而已,你自覺雖有愧,但無悔對嗎?”
“是。我自認絕非好人,但卻是個好皇帝。我在位二十三年,自始至終,兢兢業業,創貞觀之治,讓百姓安居樂業。我愧對你和四弟,卻無愧于天下黎民,無愧于大唐。”
“是啊,你自覺是千古明君,青史留名,受萬世敬仰。我亦可告訴你,大唐自貞觀起其後百年乃是整個中原大陸最為強盛之年,我滞留地府,從輪回鏡上,看得一清二楚,我自認為當年若是我登上皇位,亦未必能有你的成就。”李建成說着,嘴角莫名勾起一絲譏諷的笑容。
“不過你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身後之事。”記憶裏的事慢慢清晰起來,李建成嗤笑着回憶:“你的兒子,李承乾、李泰、皆因謀反而被廢,這些是你知道的,不過還有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一些更有趣的事。你死以後,李治繼位,你的女婿女兒房遺愛與高陽公主謀反,擁立你的第六子李元景為帝,事敗後,被賜死。此案牽連甚廣,包括皇十五女丹陽公主的夫婿,柴紹之子,還有李恪均受此牽連,皆被賜死。長孫無忌因反對立李治立武曌為後,被流放後自缢而亡。李治在位三十四年,倒是有大半的時間裏是他的皇後在處理朝政。再後來,李治死了,武曌毒殺太子,稱帝。改國號為周,史稱武周。她任用酷吏,縱容他們殺死反對自己的官員,朝野上風聲鶴唳數十年。武曌死後,繼位的是李治的兒子李哲。李哲軟弱無能,被皇後韋氏和女兒安樂公主毒殺。韋氏想要效仿武曌登基,又被李治的孫子李隆基和女兒太平公主發動政變,将韋氏和安樂公主一起誅殺。其後李治的兒子李旦登基,立李隆基為太子。李隆基繼位以後,又賜死了自己的權勢滔天的親姑姑太平公主,至此,咱們大唐帝國的皇位之争,才算漸漸落下了帷幕。世民,你開了一個不好的頭啊。”
浩浩數千年的帝王心術,是滿地的鮮血白骨鋪成的血路,李建成這一字一句,死去的盡是李世民的子嗣兒女,血脈至親,是那些幫着他開拓天下的将軍們的後裔。殺兄弑弟,禮教崩壞,骨肉親情不過一句空談。
成王敗寇四字說的輕巧,只是輪到自己,恐怕便不會那麽輕松了。
“每一次我都會想,世民,你說這是不是報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