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我并不是想要窺探隐私什麽的。”費奕真解釋道,“只是之前你那麽排斥唱歌,所以我好奇你的心理變化——你知道,我是個寫小說的。”
葉貞神态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沒有怎麽覺得受到冒犯,而是說道:“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小時候是很喜歡唱歌的。或者說,很喜歡聽我爸爸媽媽唱歌。”
費奕真知道她這是要說了,立刻不說話了,沖她點點頭,安靜地聽了下去。
“我對唱歌什麽時候産生的反感,和反感的原因你也知道的。但是現在想起來,與其說我是讨厭唱歌,不如說我是讨厭了随之出現的各種嫉恨和嘲笑。”
“媽媽一直都說,唱歌是一種非常注重天賦的技能,這是她從多年帶學生的經驗裏面得出來的結論。音感,樂感,聲線,這都是一些很微妙很講究天賦,難以僅僅通過努力就改進的東西。所以,擁有好天賦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因為有些人即使再熱愛唱歌,花費再多的功夫學習唱歌技巧,依舊五音不全,或者聲線不對,難以唱好一首歌。雖然對于很多職業來說,沒天賦的人或許都要花費幾倍的功夫,才能達到天賦者同樣的成就,但是在歌唱上,這卻尤其嚴重,幾乎就接近不可能。”
費奕真聽了,突然想起了那時候他的油畫老師最後跟他說的話。
——奕真,我本來是不想對你說這樣的話的,但是你最近的情緒實在太過失控,我不得不直接告訴你:你不适合成為一個專業油畫家,因為你幾乎沒有任何色感……
好像也有人跟他說過:你說過你寫作的時候,腦子裏會自然而然地浮起畫面,應該使用怎麽樣的詞句就像流水一樣沿着思路奔流而出,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體驗。我的腦子裏從來不會浮現某個情節的場面,而每當需要使用一個形容的時候,我往往需要反複琢磨,但是也不能保證最後琢磨出的詞句就恰如其分。寫出優美的語句對你來說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一種非難。
文女士說過,藝術,文學,音樂,它們都擁有許多的共同點。
那麽,顯然,在對于非天賦者的非難上,它們也應該是相同的吧。
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你明明那麽深愛它,卻始終無法毫無隔閡地擁抱。
“但是,”葉貞突然開口繼續說道,“擁有天賦,就是幸運嗎?就是幸福嗎?”
費奕真愣住。
葉貞對他笑了笑:“我聲音還好的時候,也許在所有人的眼裏都是一個有天賦的孩子,但是這種天賦,真的讓我變得幸運或者幸福了嗎?唱一首歌的時候,得到很多人的掌聲和稱贊,這就是幸運或者幸福嗎?”
葉貞神色認真,一字一句地問費奕真。
費奕真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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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葉貞其實也不是真的在問費奕真,她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
她說道:“我很小的時候就在人前表演,每當聽到別人的贊揚和掌聲的時候,我就很得意,很自傲。這種驕傲感陪伴了我整個童年,讓我變得飄飄然不知天高地厚。所以當這份驕傲被打破的時候,我就覺得額外痛苦,不能忍受。這個時候,唱歌已經不是一件讓我覺得幸福的事情了。”
“那件事之後,媽媽對我的所作所為徹底地失望,她是個很固執很倔強的人,所以她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再也不肯理我。當她嚴厲的管教全部變成不聞不問,我才覺得驚慌起來。第一年,那種孤獨感幾乎摧毀了我,即使蠶蠶的安慰也不能讓我覺得放松下來,我才知道,比起失去唯一一個願意對你微笑的朋友更加絕望的事情——是你的母親不愛你了。”
“那幾年,我其實早就後悔。我常常會在一個人的時候,一個人偷偷躲在沒有人的地方。一遍一遍地試圖唱那些以前可以輕易唱出來的歌曲。那時的我總是盼望着,也許只要我能夠重新唱出好聽的歌,媽媽就會原諒我,重新愛我。”
“但是那時候,我才發現,用一副毀掉的嗓子唱歌是件多麽困難的事情。”
“我媽媽非常讨厭蠶蠶,覺得是她害了我。但是我卻非常喜歡她,這麽多年一直沒有變過。因為在那段時間裏,或者說在我一直以來覺得痛苦的日子裏面,始終都只有她陪着我。蠶蠶發現我一個人在練歌的時候,她哭了,然後抱住我鼓勵我,其實這一切都是我的愚蠢,她又有什麽錯呢?我用自己的愚蠢和自以為是傷害了媽媽,也傷害了蠶蠶,她本來是不需要有任何負罪感的。”
“她聽着我唱歌,雖然那樣粗糙難聽,但是她卻很認真地聽着。每次哪怕我重新順暢地唱出一句歌詞,她都替我高興着。那時候雖然心裏很痛苦,但是只有她聽着我唱歌的時候,我覺得我是高興的。”
“但是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在媽媽面前唱出第一句。”葉貞說道,“我本來決定既然媽媽已經原諒我,我這一輩子就都不會再用這難聽的聲音在她面前唱歌,傷她的心。可是那一天她在房間裏面看着我以前獲得過的獎狀發呆,我突然就不知道怎麽回事忍不住,聲音很輕地在她身後唱了一句。”
“可是那麽輕的聲音,她卻聽見了,然後突然轉過了頭。我看見她呆呆地看了我很久,然後讓我:‘再唱一句’。”
“我于是輕輕地又唱了一遍,這回我斷斷續續地唱完了整首歌。”
“她哭了起來。”葉貞說到這裏,露出了一個微笑,眼角帶了一點閃閃的淚光:“但是卻又笑着,很高興的樣子,拉住我再次要求:‘再唱一次’。”
“我唱了好幾次。我的聲音變成了這樣,唱歌就變得很困難,又很久沒有正常練聲,我覺得我的歌其實應該是很難聽的。但是媽媽卻聽得很高興,聽了一次又一次,好像永遠聽不厭似的。”
“然後,我跟媽媽說,我想重新練習唱歌。雖然也許不能再上臺,也沒辦法再讓媽媽為我驕傲,但是,我想唱歌。”
“我想……唱給她聽。”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仿佛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媽媽紅着眼睛,笑着說:好。”
“可是我就算繼續學唱歌,以後又能做什麽呢?我其實很迷茫。”
“媽媽聽了我的疑惑,她想了很久,問我:那麽,你覺得做一個中學音樂教師怎麽樣?”
“我從來沒想到會從媽媽的口中說出過這麽淳樸的職業規劃。我想了很久,真心覺得這個提議其實沒有任何不好。即使不能站在舞臺上聽到很多人的掌聲,但是如果有一個小女生有一天跑來像蠶蠶一樣對我說,老師,你唱得其實很好聽。”
“那不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嗎?”
說完這一句,葉貞望向了費奕真,面露微笑,神色認真:“奕真,你葉貞姐沒有你聰明,也沒有你能幹,還幹了很多傻事,但是只有這麽一件事,算是我的經驗之談。不要讓所謂的天賦毀了你。我看過許多人,即使五音不全,也總是執着不懈地堅持要唱歌給別人聽,被笑話或者吐槽,他們也從不在乎。他們才是最能感受唱歌樂趣的那些人,因為唱歌讓他們感到心情愉悅,所以他們唱歌,不為其他任何理由。但是也有人,并不擅長唱歌,因為害羞內向并不會大聲唱出來,但是他們會默默地反複聽一首歌,并因此覺得快樂,感動或憂傷。這也就足夠了。”
費奕真點了點頭。
葉貞和文女士說的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雖然費奕真覺得即使是他也很難輕易把那樣的道理用直白幹癟的文字表達出來,但是他知道了她們最終想要表達的意思。
好的歌聲應該是能讓人覺得幸福的存在。它也許沒有很好的技巧,很寬廣的音域,很優美的曲調,但是它必然會在每一個瞬間觸動你的心靈,讓你淚流滿面,或者嘴角抑制不住地帶起笑意。
就像一個觸動心靈的好故事。
從這個角度回想起自己之前填錄的那些歌詞,費奕真才發現自己有多麽地淺薄。按照文女士的這個标準來說,他那些日子填詞的歌曲,最多都只能算是一些詞句順口的口水歌而已。
費奕真這樣帶着思索地回到了家裏,然後突然抽出了一張紙,開始重新寫了起來。
來不及說再見/故事已經走到結局/揮揮手向空氣/卻向誰去道別/夢一次/夢中相見/也不相見她在等(她在等)/那一個Happy Begnning(快樂開始)
就算是(馬上就)/說再見(也想要)/一個Happy Begnning(快樂開始)
她還在(還在等)/某一個Happy Begnning(快樂開始)
那一天(來不及)/說再見(卻沒有)/一個Happy Ending(幸福結局)
知道要說再見/腳步已經開始徘徊/其實想要流淚/卻只給了微笑/如何能/倒轉時光/回到相見有人說(是誰說)/這是個Happy Ending(幸福結局)
到最後(一個人)/卻不能(流着淚)/有一個Happy Beginning(快樂開始)
有誰說(誰能說)/這是個Happy Ending(幸福結局)
到最後(說再見)/最寂寞(更殘忍)/不過是Happy Ending(幸福結局)
想要說聲再見/信號卻穿不透雲層/移動電話卻也/無法輕易抵達/你在的/那個地方/只剩沉默揮揮手向空氣/卻向誰去道別/夢一次/夢中相見/也不相見然後,他猶豫了一下,就又接着寫下了新故事的後文。
學長被女孩驚豔,一瞬間對女孩有了朦胧的好感。
女孩對他說:雖然你也許已經不記得我,但是我一直記得你。我答應過了,有一天我會唱一首完整的歌曲給你聽,小哥哥,我做到了。你還記得嗎?
學長聽了女孩的解釋和回憶,神情漸漸變得淡淡,顯露了悲傷。
然後他告訴女孩:你認錯人了。
原來,女孩認識的小哥哥,其實是學長的雙胞胎哥哥。他在女孩知道他們搬家前的半個月,就死于了車禍。
女孩子才知道,說她的歌好聽的小哥哥,原來早已不在了。
她找了他十年,而他早已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葉貞的故事,我發現之前就有很多人對此有想法,我在這裏說一說我的想法吧我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代入了我自己和很多人,雖然葉貞的行為在有些姑娘們看來也許不能理解,但是她卻是在我的邏輯範圍內的。如果說一個故事裏面主角和配角的道德層次分別代表了作者的上限和下限的話,某種意義上,葉貞是不脫出這個範圍的。
對我來說,葉貞代表了很多人。曾經因為上學時莫名其妙的冷暴力而被孤立了一段時間的我自己,因為父母離異或者家庭長期冷暴力而陷入中二期的孩子,還有青春期因為某時某刻的一些争執而一時沖動從高樓上縱身而下的少男少女……
我寫葉貞,并不是為了指責誰,而是真心地想對自己說:我走過來了。
我走過了那段想要從學校天臺上一跳而下的日子,走過了那段父母離異而覺得痛苦異常的日子,走過了寄人籬下因為長輩的一些冷言冷語而脆弱地走進海中的自己。
當你無比脆弱想要傷害自己的時候,請想一想愛你的人。
當你憤恨痛苦想要用傷害自己的方式懲罰愛你的人時,請想想那些你無法承受的後果。
我知道我說的其實是黑歷史,但是我真的不忌諱。因為我知道,不同于我的幸運,有很多孩子其實已經為了這一時沖動付出了代價。不經歷過的人很難想象,被人孤立或者被家庭冷暴力是怎麽一回事,我沒法解釋,只能說“很痛苦”。
費奕真提到的NY調查,不是New York,而是南陽市,我在網上找到了這份青少年自殺傾向調查資料,事實證明,這其實是一種十分常見的現象。青少年的思想和感情都是在這個年齡段成熟,他們開始自己學會思考人生,但是事實是社會的實際情況上常常和他們從小接受到的理念相反,老師教育要誠實,成人們卻總在說謊;父親說要他們好好學習,但他們卻沒有好好工作……于是産生懷疑。
因為孤獨壓抑而産生憂郁症,因為現實和理念産生違背而中二,對我來說這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所以我想對葉貞說:以後好好生活,相信這世界上總有還文阿姨和葉叔叔愛着你,相信總還會有一個蠶蠶是你一生的朋友。
我也想對文阿姨說:如果時間倒流,請學會體諒一個孩子的天真和愚蠢,學會不只是愛她和恨她,也學會去理解她和她溝通;學會不止是堅持自己的原則,也偶爾為了所愛的人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