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聽過的話,時間會淡化

刑部審訊的牢底是沒有窗戶,更不用說陽光,如果不點燈即使是白天也是伸手不見五指。唯一的燈火是一淺盞乘着菜油的油燈,燈火黯淡,芯子撲騰了一下還險些滅掉。旁邊的炭火則是發着紅光,空氣中飄着令人作嘔的焦香和血腥氣息。

司空閑開始以為他其實已經置身于地獄,這些人的面皮下無不是青面獠牙,以食人為樂的惡鬼。幻覺之下他甚至看見地上撒着一塊塊粉紅的碎肉,旁邊架起油鍋滋滋地響,長着牛角的鬼怪發出赫赫笑聲,開始肢解他的身體……

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痛是真的。

他的胃在痙攣,卻什麽都嘔不出來,只嘔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也毫無察覺。看不清面前的任何,畫面一轉,又站在凄風冷雨的黃泉路上,兩邊的山坡上遍布焦土,越前行越能看見逐漸密布的曼莎珠華,凜風一吹便妖嬈起舞……

他不喜歡這種腥紅的顏色,卻喜歡一種叫做梅的君子。

乍一看只是淡然的淺色,久了才發現它越是寒冷,越是絢麗。

思維紛飛,幻影的空間扭曲變形,梅花瓣飄到了離開夏國前夕的時候,記憶穿插着咿咿呀呀的兒歌聲和歡笑聲,坍了一半的牆圍邊栽滿了梅花,有梅色粉瓣在空中飛揚,地上也鋪的滿滿的。兩個年輕的身影對着陶土粗制的神塑像屈膝跪下,各自盛了半碗烈性白酒,相視一笑。

“黃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司空閑……”

“我藍歆塵……”

“今日結為異姓兄弟,從此肝膽相照。”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将碗口不平的瓷碗摔個粉碎,瓷碗碎片和地上的梅瓣混在一起攆為塵土。自此兄弟相稱,情義如美瑜,香醇濃郁。

“不求同生共死,但願禍福相依,生死不背離!”

禮部侍郎的府邸。

“他是我兄弟,我自然不會看着他死。”藍歆塵習慣了輕抿起的唇角斂了斂笑意,溫聲道,“蘇隐,你且去通知小林,我去求見陛下。”

蘇錦道:“聖上既然安排了你一處閑職,你說話的分量就不會太重。”

藍歆塵溫聲笑道:“那我就跪在殿前求情。”

蘇錦道:“陛下一定是任由你跪也不會理你。”

藍歆塵肯定道:“那我就跪死在殿前。”

好吧,這些書生慣用的招數,蘇錦也不跟他廢話,只道:“我這就去找十五王爺,還是他有用。”

“……”

蘇錦一走,藍歆塵笑吟吟地打開腰間折扇搖了搖,提筆開始寫請奏的折子,力圖把投降我方的降臣寫成不可多得必須重用的賢臣。寫完後藍歆塵覺得自己颠倒黑白的那方面更能耐了,又搖搖折扇嘆道:“若是先生知道我把念得聖賢書都用在這上面了,非打死我不成,你這兄弟當的可真賺……”

等藍歆塵慢悠悠地捧着長長的上書到了殿前的時候,鶴林正好一陣風似的從他旁邊急匆匆地蹿了過去,小白臉藍歆塵被輕飄飄地刮倒在地上,熱情地喚了他一聲,“小林……”

“好像聽到有人喊我?”鶴林停了下來,想了想還是救小閑要緊,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才教你的禮儀轉頭就忘光了。”

藍歆塵一邊嘆氣一邊施施然起身,彈了彈衣服上的灰塵。他的品階是正三品堂下,還不夠直接面聖,只能把請奏的表書交給侍衛上傳給鶴景樓,然後挑了一塊幹淨的地方裝模作樣地跪了下去,怕塵土弄髒了他的衣服。

“皇兄!”

鶴林一路風風火火地闖入鶴景樓的書房,撲通一聲跪下,“皇兄,臣弟求您放了小閑!”

鶴景樓像是沒聽見似的,連視線都沒從手中的請書上移開。鶴林就是腳步再快也要一關關地過守衛的排查,這個功夫藍歆塵的上書就已經到了鶴景樓的案前。鶴景樓越看越冒火,但凡聖明君主就不該困于怪力亂神的胡言?以私殉公更是惹得天下人恥笑?

竟敢這麽說,他不怕自己死得很慘嗎?

先帝有十五個皇子,到長大已經意外死了十二個,剩下的二皇子也在半年前被鶴景樓害死。鶴林是最小最受寵被慣得最驕縱的那個,可不知何時起見了鶴景樓也是恭恭敬敬的,不敢以兄弟自矜。

像是嘲諷一樣,有人明明是兄弟,卻形同路人。而有人雖然不是手足,卻赤膽相照。

鶴林見到皇兄沒有理他,起身走了兩步在鶴景樓身邊屈膝再次求情,“皇兄,求您網開一面吧,這種毫無根據的事您也信嗎?臣弟知道您從小讨厭他,我會把他帶走,不會讓他再礙您眼了。皇兄,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求您放過他吧。”

他的話鶴景樓都聽着,手指一一撫過藍歆塵淋漓的墨跡,字字誅心。雖說君主十分看重氣數龍脈之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歸根結底還是他先失了理智。如果這個人不是司空閑,或許根本不會是現在這個結果,還落人笑柄。

鶴景樓表情更陰沉,攥着藍歆塵上書的手好像要把它撕了似的,鶴林還一點都沒看出來,砰砰地磕頭,“皇兄悲憫,他不過是您腳下的一只蝼蟻,無關緊要,您又何必非要他性命?皇兄不以德治國,以後誰還敢投入您麾下?百姓又怎會愛戴您,二皇兄在的時候……”

“刷啦!”

鶴景樓把手裏的請書撕了,語氣平靜地要發抖,“你說朕不德?”

鶴林也不管,突然大哭着鬧了起來,“皇兄!父皇在的時候絕不會像您這麽做!父皇啊,皇兄成了這樣您看到了嗎?……”

鶴景樓擡手按了按太陽穴,輕嘆了一口氣,還是沒吭聲,這時傳喚的公公請示道:“萬歲,蘇錦将軍求見。”

鶴景樓話都懶得說了,擡了擡頭示意。

蘇錦觐見聖上沒有穿戎裝,只是普通的華貴錦袍,但不管穿什麽乍一看就是英氣俊朗。他走進禦書房的時候鶴林還撲在聖上身側哭鬧不停,一會說他不知禮義,一會說他寒了臣子的心。鶴景樓都不明白他處置一個降臣到底寒了哪個臣子心了,又犯了什麽禮義?

蘇錦單膝行禮,清朗的聲音完全不受周圍人幹擾,“陛下,這是新一批将士的兵籍,還有需要補充的器械清單,請陛下過過目。”

“皇兄!嗚哇……”

當着其他朝臣這樣鬧,鶴景樓終于忍不住訓斥道:“住口!這是禦書房,不是你哭喪的地方。”

鶴林繼續抹着眼淚大哭,“英明神武的皇兄啊!你怎麽就糊塗了?嗚嗚嗚嗚……”

鶴景樓冷着臉不語,蘇錦幹咳一聲,起身再拜,“陛下,這是新一批将士的兵籍,還有需要補充的……”

“蘇将軍,你持朕的手谕去刑部把司空閑帶回來。”

“是。”

蘇錦強壓下心裏的澎湃接了旨,盡量慢地走出了禦書房,一路直奔刑部大牢。

他走後,鶴景樓又繼續下旨,“禮部侍郎藍歆塵監管不當,官降半品,扣半年俸祿。”

鶴林愣住了,不明白這事跟藍歆塵有什麽關系。

鶴景樓接着道:“十五王爺鶴林,朕命你回去好生修習禮義。禁足半個月,沒朕的傳喚不許入宮,這期間每天抄寫孝經。”

鶴林才止住的淚又開始冒了,求情道:“皇兄,孝經不是臣弟小時候學的東西嗎?臣弟已經是大人了……”

鶴景樓已經不悅,“皇弟是想抗旨?”

萬不敢惹惱鶴景樓,鶴林只得含淚叩頭,“臣弟接旨。”

待到人都撤下去了,書房又冷清了下來,鶴景樓以拇指和中指揉按着額角,頭疼得更厲害了。他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他自己想松口了,還是被煩的不得不放人?

思來想去想到頭更痛了,都不想承認大概是自己也心軟了吧。

鶴林走後忘了關上的門帶進了一陣寒風在房裏打了個旋,宮人将門關上,這宮闱裏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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