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室裏出現一道狹窄的亮逢,漸寬,漸寬,如扇子一般敞開。

門開了,來人只向裏邁了一步,便倚門立住了。他看到歸雪整個人靠着牆,青絲如瀑直瀉地面,下巴抵在膝蓋上。濃長的睫羽幽幽垂着,從外而入的光線為其渡上了一層金色。朱唇不點丹砂,是自然而然的那種溫潤的淺紅。兩彎長眉,如水墨畫出的遠山。

涼風吹得她額前的碎發微動。眼皮跳了一下,過了片刻後,悠悠睜開。

這樣陰暗潮濕關押犯人地方,也能睡得香,這女子還真是心大,要麽就是太累。季無雨上前,聲音微冷,“醒了?”

歸雪動了動肩膀,擡起頭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一驚。

這是怎麽了?她不是死了麽?

環顧四周,竟是如此熟悉。這裏是……風靈樓!

“你既說自己有辦法醫好少主的病,今日便給你這個機會。”

歸雪睜大眼。這句話,這個場面,怎的如此熟悉?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穿着做丫鬟時候的衣裳,左手上,依舊帶着那雪靈花手鏈。

不及細想,她已明白了什麽。雖說她從不信鬼神之說,但眼下的境況卻由不得她置疑。這人生能再來一次,她絕不要像上輩子那樣。

上一世的此刻,她還不知自己真名叫歸雪,她只是風靈樓少主的采香姑娘,旁人都喚她“采香”。

“哦,好。”她站起來,恭行一禮,“如此,有勞季神醫了。”

“随我來。”

茜色的晨曦透過窗幔淺淺灑落進屋,她蓮步輕移,剛至那間房門口,便嗅到了那陣香味——純粹高貴的龍涎,她親手所制。

略有猶疑,她擡步跨了門檻進屋。晨光勾勒出她窈窕娉婷的身形,如一株不蔓不枝的蓮。頓了頓,随即下拜見禮。柔柔萬福,雖無意矯做,卻仍是不經意露出盈盈之态。“婢子采香,拜見少主。”

過了幾秒沒聽見他說話,她小心地擡了擡眼睛,面前是一片雕飾華麗淺色簾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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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有辦法治好少主的病,采香姑娘,請吧。”侍立一旁的婢女忽然開口,她這才想到還有個人,忙應下了,款步上前。

“晚姑,你先下去。”一道清澈溫潤的聲音自簾帳內響起,浮沉如春日的雲霭水汽,又似寒冰開綻、雪化江南,清潤撩人直撥開人的心曲。

“是,少主。”叫晚姑的婢女退下了,屋內只剩二人。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自簾帳內伸出來,呈現在她眼前。

她忽然愣住了。

少主……

風靈樓少主,蘇毓欽。

傳聞中的少年奇才,蘇毓欽。

十四歲那年,他作為南楚欽使前往璇元,成功勸其主帥退兵,解了南楚西線危局;十五歲,挂帥上陣,于東境對敵常林,以少勝多,一戰三捷;十七歲時,始助其父經營風靈樓,短短兩年內,其財力一躍成為南楚第一……

上一世,她八歲那年被傅雲奚救下一命,随後被封印八歲之前的記憶,作為探子入了風靈樓,一晃又是八年。少主蘇毓欽極少露面,便是樓中丫鬟也不例外,所以那整整八年,她都沒見過他的樣子。眼下,應該是第一次與他相見。

那些被封印的記憶,直至她死,都沒能解開。她一直當自己就是被傅家收養的孤兒,以後是要被許配給傅雲奚的;當傅雲奚是自己最能相信的人,他要自己打探的事情,她從未猶豫過。可是最後,他娶了南楚郡主荀玗琪為妻,要她做他的妾。

她發現他對自己的利用,就是從這一天開始:

四國紛亂,而南楚內亂也不平息。老皇帝眼皮子底下,四王子和六王子為奪嫡鬥得如火如荼。傅家将籌碼壓在了四王子身上,而風靈樓這一勢力,不親四王子,被他們視為應該除去的敵人。傅銘囑托雲奚,令人在她為少主所制的龍涎香中下了毒,欲害了蘇毓欽後,再将她救出來。

回想起往事前塵,她驀地一冷笑。怪道那時,傅雲奚一直和她說,要她等她——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接她出來,和她一起共度餘生。

呵,原來就是這樣麽?借我之手下毒,也不顧及我的清白,然後納我為妾?可笑上一輩子我等了那麽久的日子,就是如此啊。

那時的她還不知這背後之事。出乎傅家的意料,她自薦能為少主醫治,企圖将功折罪後,慢慢找出幕後真兇。

于是她就這樣被帶到了他眼前。

“姑娘可看出了什麽?”蘇毓欽清冽的聲音響起,驚了正出神的她一跳。那只修長好看的手收了回去。她聽到簾帳內響動,裏邊那個影子坐了起來。只聽“嘩”地一聲流響,簾帳被那修長白皙的手掀開了。

帳內的少年一身白衣,墨發散逸,幽深墨瞳明亮如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白皙面龐俊逸溫潤,嘴角挂着淺淺的笑意,正是尊貴優雅,高華散漫,親和疏離。她感到一陣清風朗月向自己襲來,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片刻後才睜開。

依舊是上一世的圖景。美好得讓人不可逼視。

蘇毓欽的氣度風華,遠勝有“南楚第一美男子”的傅雲奚。然他極少在人前露面,見過他真容的人寥寥無幾,因此坊間的傳言,有說他姿容絕代的,亦有說他醜陋不堪的,分化為兩極。

他并未遷怒于她的失禮,反微微一笑道:“請你過來,也是無法。我這怪病,遍訪名醫也未得解。你若能醫得,自然是好。若醫不得,也不用勉強自己。”

“你之前沒有見過我?”他微微前移,溫潤如水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她縮了縮脖子,想了想還是搖頭。

他從榻上端正地坐起來,沖她溫言道:“我姓蘇,表字毓欽。”

上一世,他也是這般對她說的。

這道溫潤的目光,今朝又見,令她感到親切,又有些想要逃避。

“你沒病。”她忽然沖口而出,一說出來馬上後悔了。

他确實沒病。蘇毓欽那麽聰明的人,怎是容易被害的?他不過是假裝中了計,遍訪名醫,還将她這把被借的刀也拉了進來,讓傅家放松警惕。而自己,則成了這兩方之間的傳音筒。蘇毓欽通過她知道了傅家之計,而傅家通過她得知了少主中計的消息。

蘇毓欽的神态起了變化。

她知道這個人的。他身上那股子高深莫測的氣質,并非是通過喜怒哀樂不幸于色,而是即使他表露出情緒,也難讓人正确猜到他真實的心緒。

他對身邊每一個女子都很友好,彬彬有禮且好助人,上一世讓她一度以為他是個濫情之人。殊不知此人大多時候外熱內冷,親和溫潤下,骨子裏卻冷徹得吓人。他明面上喜歡和要好的人,未必心裏就真的和他要好;反之,表面上不愛搭理,在心裏卻說不定是珍惜之人。

就比如,對她。

歸雪自個兒一驚。

什麽時候,她将這位少主揣度到這個程度了?她在想些什麽啊?

“為何如此說?”蘇毓欽一手自然地搭在簾幔上,墨瞳清如琉璃,“你好像,認識我?”

她這才醒過神來,忙道:“奴婢此前并未見過少主尊容。”

“奴婢覺得,少主天縱之才,若是連這下毒伎倆都無法識破的話,我可不信。”她擡眼看着他,一面想着該如何自圓其說。說到此處,又接着道:“奴婢為少主制香已有八年,若有不軌之心,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用如此拙劣的辦法作死?還望少主明斷。”

“哦?”蘇毓欽微揚了揚眉毛,笑道:“你似乎知道是誰在借你的手。”

“有時候不說,并不代表不知。一味地相信別人,你可有想過你自己?”蘇毓欽從帳內起身,款款兩步走到她身邊。映入眼簾的是他幹淨的衣擺。

歸雪心思一顫。原來……他這麽早,就全都知道了。

“既然眼下你心誠,我便幫你一次。禮尚往來,你也得照我說的去做。”

“但憑少主吩咐。”她連忙叩首。

“你是傅家派來的,又是見過我病症的人,回頭要如何說,你該清楚。”

“是。”

他淡淡看了眼她的手鏈,“你可知這是何物?”

“這是,雪靈花。”心知什麽都瞞不過他的眼,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她索性都說了出來:“是傅家給我的,說哪一日這花亮了,便及時告訴他們。”

“那你知道為何要這樣做麽?”

歸雪實誠地搖了搖頭。上輩子她幾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後來,雪靈花不見了,她只當是自己弄丢了,還很是內疚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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