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姚元醒來的時候,正是傍晚。蘇毓欽、季無雨都正好在屋內,兩人說着些什麽。
“姚将軍醒了。”蘇毓欽給季無雨使了個眼色。
季無雨走到他床畔,給他把脈。“已好轉許多。再休養個幾日,便可大好了。”
姚元睜大眼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這是什麽地方!?奉城,奉城……!”
季無雨搶先一步,不聲不響地扶他躺下,“将軍中了毒。若非公子相救,您早就沒命了。”
蘇毓欽站起來,款步向他,“奉城,丢了。”
“你說什麽!?”
“将軍自己回憶一下,是不是黑煙乘你進去之機,用了毒-藥?王上派來接替你守城的人,是十二王爺洛義成。對方在機車裏假意裝上糧草讓他搶糧,卻在最裏邊埋了火雷。當天晚上,所有人都死了。”
“将軍稍安勿躁。事已至此,不如想想怎麽把奉城奪回來。”
姚元忽然看着他,“那你們,是如何救下我的?”
“我早就命死士潛入。将軍為毒-煙所害後,被我的人救了出來,送至此處。”
姚元皺眉,“這麽說,你其實早就料想到了後面的事情,那為何不勸阻洛義成?”
“将軍想得簡單了。王上既然派了洛義成過來,已然表明了對我的态度。我若硬要沖上去插一手,非但洛義成不會聽我的,連王上那頭也會責我抗命不遵。為長遠計,我不得不如此。”
“你說的冠冕堂皇!分明有才,卻不肯施用,還找這些說辭來搪塞!”
“您說錯了。人有志向,也得有實現志向的條件。戰場風雲瞬息萬變,敵方、我方,多少因素綜合一起才決定了一場戰争的勝敗?方今亂世,豪傑輩出,英雄不只有一個蘇某。僅憑孤單之勇、一己之力,又能走多遠?将軍把奉城之失全部怪在蘇某這個救命恩人的頭上,是否不太妥當呢?”
一席話說得姚元竟啞口無言。他直勾勾看着他,“天下沒有免費之餐,你救了我,想讓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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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毓欽踱着步子,“依眼下境況,将軍是不可能再回朝廷了。”
姚元哼了一聲,“那你想怎麽樣?”
“身處逆境時,最好的的辦法就是蟄伏。朝廷諸公想必都以為将軍已經死了,您不妨就此更名改姓,靜待時機。”
“呵呵……我都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還要等?等到什麽時候?”
蘇毓欽搖了搖頭,“天意不由蘇某說了算,你問我也是無解。蘇某說句真心話,救下将軍,是因為惜将軍之才。鴻鹄之志,又怎會急于一時?”
姚元沉默了半晌。
“好,那我就等着看。蘇公子,若你所言非虛,老夫倒是很期待你的表現。”
蘇毓欽淺淺一笑,誠懇道:“晚生,多謝将軍。”
星夜點燈,長卷鋪畫。歸雪靜坐桌前,摹着一副丹青,等蘇毓欽回來。
軒窗外的月亮,一路爬上去,上了柳梢,上了中天,還是沒等到他回。握筆的手越來越軟綿綿的了,一陣困意襲來,她掐不下去了,終于一頭倒在畫卷上,睡了去。
蘇毓欽回的時候,便看到她已睡了。不忍吵醒,他脫了白靴,輕手輕腳繞到她身後,把睡在畫上的她扶起來,打橫抱起,放上床榻。掀簾,滅燈。
夜半之時她卻醒了,看了看枕畔他好看的睡顏,便披衣起身,蹑手蹑腳地下了床,拿了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往外邊走去。
小道上,月光如水,腳下生涼。夕顏背着包裹往大門走去,腳下跟踩了軟墊似的,不發出一點聲響。
歸雪亦像一片無聲的雪花似的,不聲不響,忽從轉角處出現。
“姑娘!?”夕顏立住。
歸雪并不怪她什麽,反和顏悅色道:“去找他啊?”
夕顏努了努嘴,“姑娘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歸雪并不多言,将盤纏幹糧遞到她手中,“走吧。”
“啊?”夕顏看着手裏的東西,再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離潇不辭而別,姑娘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嗎?”
“擔心啊,自然擔心。”歸雪說着,卻是一眼明了她的心事,“是作為朋友的擔心。”
“夕顏,你若真認定了他,就好好争取。不過我得告訴你,竹離潇,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從他一身傲骨離開竹家,到不辭而別前往奉城……想要真正走到一個人心裏,首先要從心裏完全地了解他。”
夕顏低了頭,“照這麽一說,我好像還真不夠了解他。”
夕顏早就發現歸雪自心裏有了人後,比以前更注意自己的衣着裝扮。她這些日子來,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将那裙帶兒扣,紐門兒休,比她舊時肥瘦,出落得愈發精神,別樣的風流有韻。半是清醒着,半是情思昏昏。
好在她還有一半清醒着,要不然夕顏該嘆一句“不如不遇傾城色”了。好在,夜去明來,三年五載,她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只是這月明能維系多久,便不可預知了。
每當看到她這般情态樣子的時候,夕顏便也不覺開始思量自己的□□了。這一思量,就是很久很久。一思量,就忍不住想追他而去。心裏邊一面放着歸雪,一面想着竹離潇,她要暫時離開這裏,一定要暫時離開的。
歸雪嘆了口氣,又眨眨眼睛,說:“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千裏迢迢去尋一個男人,和他待在一起,這于你而言本是不利之事。可是我理解你這份心情,亦不想阻攔你的願望。你只有親自去找他,看到他,才能放心,對嗎?”
夕顏點點頭。
“不過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姑娘家,獨自前去找人,我不能放心……我與蘇蘇說了,讓破月陪你一起去。他武功高強,可以保護你。”
“這……”
“有什麽不妥嗎?我看平日裏你和破月也挺熟識的啊。”歸雪拍了拍掌,“破月,出來。”
一道影子從暗處閃現而出,“屬下在。”
“即日起,由你保護夕顏,與她一起平安找到竹離潇。記住,一定要護她平安。”
“屬下遵命,一定保護好夕顏姑娘。”
“好。”她轉過身,不再多看,“你們走吧。”
“夫人……”夕顏心中依然有點兒不舍,卻也不能再多留。竹離潇下落不明,是紮在她心底的刺。也不是去很久嘛,反正會回來的……
“送她走了?”歸雪剛剛回屋,便聽到蘇毓欽的聲音。
“你也醒了啊。”她走到床邊。
蘇毓欽睜着眼睛,“舍不得?”
歸雪脫了鞋子,悶悶不樂地往床裏邊蹭,小聲兒道:“舍不得有什麽法子。都怪你們男人,一個個把姑娘家的心都偷走了。”
蘇毓欽一下子坐起來,伸手捏她的臉,“你說什麽呢?”
“……沒、沒什麽!”
“……”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笑了,笑個不停。
“哎,蘇蘇啊!”她索性一個機靈撲到他身上,小拳頭雨點般捶着他,“笑笑笑!你就知道笑我。”
蘇毓欽嘟了嘟嘴,悄咪咪道:“她走了也好呀!這下只剩我們兩個了。”
歸雪打了個哈哈,“你這麽說,是把季無雨當空氣呀!”
蘇毓欽捉住她的小手,好笑道:“可不是嘛!他那個人,原本就像空氣似的。”
她睜大眼睛,另一只手指着他,“看不出來啊!你們兩個平日裏關系那麽好,背地裏你居然這麽說他,我要去告訴他。”
蘇毓欽道:“你告啊。看他會不會說什麽。”
歸雪忽然計上心來,“你都批準了,我這就去看看他醒着沒。”
“不許去!”他一個撲身抓住她要逃的小腳丫,将她扯回來,“雪兒小妖精,我這大半夜的瞌睡都給你折騰沒了!”
她撲騰起來,奈何一雙小腳竟掙脫不掉他的手掌心,咕哝道:“你使壞!”
“只對娘子一人壞。”
“救命哇……”她假裝大喊起來,引得他放了她的腳,将她扯過來,捂住她嚷嚷的嘴。她不甘示弱,半分用力地一咬,他松了手,她乘機貼上去,對準他的臉親了一口。見他給這一下子愣了半秒,便像個得勝将軍一般道:“叫你對我使壞,我睚眦必報!”
蘇毓欽笑,“睚眦必報?好啊夫人!那我們冤冤相報吧!”
“……”這下完了嘎嘎嘎。她心裏跑過一只撒歡兒的小馬駒,被他攬着肩膀,一頭一起栽倒在枕頭上,他的手環抱着她的腰。
兩人就這樣在被窩裏鬧騰了一個時辰,才累下來。
她一手搭在他臉上,“我算是徹夜失眠了。”
“我也一樣啊。”他有些倦怠地說。
他們同時睜開了眼,四目相對。眼裏除了對方,便是一點一點亮起來的天色。從漆黑轉至灰白,慢慢地,晨曦初露,鳥鳴清越。
“雪兒,我們要去北周了。”
“嗯。”
“這次去北周,我會救一個人。禦史大人,聞天憫。”
“此人是犯了何事?”
“他觸到了王上多年的隐痛。”他慢慢阖上眼睛,“等我們踏上北周的國土,你就會聽到一個名字。”
“什麽呀?”
“那個名字,在北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聲名卻壞得很。十幾年,蹤跡音信全無,王上卻依舊認為他還活着。”
她想了想,“能讓北周王如此在意的人,莫非也是王室成員?”
他卻翻了個身,“有關他的事兒,點到即止,不要知道太多。”
“哦。”
十日後的晌午,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駛入了北周境內。它的身後,卻有數人暗中尾随,一路跟到馬車停留的地方。
正在徹查聞天憫之事忙得焦頭爛額的洛東方,忽然從禦書桌上擡起頭來,毛筆掉落在紙上,挫成一筆橫來墨跡。
這蘇毓欽,竟推就了卿相之位,是真不凡還是僞君子,姑且不好下定論。呵,他不要做卿相,我便偏叫他做來。便令蘇毓欽為左相,原左相便擢升為右相罷。他心中忖道。
沒有太監侍衛來禀報,倒是花晚照着一襲水紅色長裙,以鮮花編于烏發中,纖手掀簾而入。
“王上,蘇毓欽進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