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雲中誰寄錦書來(完)
等到姜欣元帶人匆匆趕到魏常生的住處時,那裏早已人去樓空,負責押送魏常生及其賬房先生回來籌錢的幾名衙役被打昏扔在地上,本來縛住魏常生的繩子也綁到了他們手腕上,幾個人像是被串起來的地瓜,在髒兮兮的地面上躺的橫七豎八。姜欣元又派人去封鎖城門,但從他們得知魏常生不是訊通的人、再到他們得知魏常生逃跑,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偏生又是集市散場的出城高峰時段。
姜欣元什麽都沒說,但賀文淵知道,他現在絕對是很生氣,非常生氣。都說平常脾氣好的人如果真發火了,那就絕對不可能再把火氣壓下去,而姜欣元現在就是這麽一個狀态,以他為半徑三尺的地區,都被他的低氣壓所覆蓋,所有衙役在他的氣勢下全都低著頭,站在他身後遠遠的地方,心中不住祈求玉皇大帝,希望姜縣令不要怪他們辦事不利。
原本賀文淵也跟著其他人一樣被姜欣元吓得退後三步不敢近身,但他左看右看,左想右想,默默又向前走了幾步,蹭到了姜欣元身邊。哎,誰讓他是十二時辰貼身師爺,這個時候自己不支持他,還會有誰支持他?自己不開解他,還有誰開解他?
“大人息怒。”他絞盡腦汁最終只吐出這麽幹巴巴的一句話,其實他現在也是滿肚子火氣。昨晚他們夜探魏府,幾經波折,最後從魏常生的枕頭下拿到了那本“真賬”,以為能把他繩之以法,還大家一個公道,結果今天抓也抓了、審也審了、判也判了,最後還是讓人給跑了而且牽扯住了更深的案件,這能不讓人窩火嗎。
姜欣元望著空蕩蕩的魏府,心中的挫敗感從來沒有這麽強過。他苦笑:“師爺,我一生順遂,家人朋友師傅都誇我天資聰慧,我曾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時我解決不了的,可現在卻栽在了魏常生手上,他在陽明縣呆了兩個月,我居然一點都沒看出來他有問題。”
“這不怪大人你,他手續齊全、招工時又那麽大張旗鼓,會有誰想到他是冒名頂替?”賀文淵只能這麽勸,他想起“記憶”中那些假冒提款車去銀行提款的罪犯,裝備行頭以假亂真,造成的損失更是巨大。
賀文淵費勁了口舌,姜欣元依舊愁眉不展。賀文淵認識他三個多月,從未見過他如此愁悶的樣子,自己向來引以為傲的口舌在姜欣元面前一點用處都沒用,真是夠讓他挫敗。
※※※
當天傍晚,陽明縣縣衙迎來了真正的訊通快遞員工──訊通快遞駐夙洲府分店店長林店長。林店長身量不高,臉微圓,穿著一身錦面長袍,年紀大約三十開外。他本該今天中午和陽明縣派出去的衙役一同到來,但無奈手上還有工作沒有完成,這不,剛一交代好工作就匆匆騎馬來了。
剛一踏進書房,林店長就連連作揖:“姜縣令、姜大人,小人來遲一步,望您多多見諒。”
姜欣元自然說不用不用。
林店長落座後,水還沒顧得上喝,就先感謝姜欣元這段時間的奔波勞累。
姜欣元嘆:“本官不敢當。那魏常生在陽明縣開店兩月餘,我不僅沒看出他是假冒之人,甚至還給他大開方便之門,買店、雇人,本官都與他方便,卻沒想到落得這般田地,醜了你們迅通快遞的名聲,還傷了百姓的心。”
當他派人挖出被燒毀的快遞包裹時,那一件件燒的只剩零星棉絮的棉衣、那鄉親們給遠方親人親手做的肉幹肉脯,皆讓他可惜至極。
“不不不,大人千萬不要這麽說,這事我也有錯,若我能早生警覺,也不會毀了迅通快遞在陽明縣的好名聲。”
林店長喝了口茶,把此事徐徐道來:在大約半月以前,他接到了總店長──楊威镖局王總镖頭王镖頭──派人送過來的書信一封,信中說,現在有一小撮暴力不法分子,妄圖颠覆訊通快遞在華國裏的地位,手段簡單粗暴成效極好:他們以迅通分店之名在某地建立冒牌快遞店,先用錢財買通當地官員,然後大張旗鼓招收店員,收快遞時态度粗暴、要的價格也比全國統一價格要高,還放任旗下快遞員收受跑腿費。甚至還會故意散布發信人的信中要事,或者仗著店大挑釁其他店鋪……等到時機差不多時,再故意暴露出他們燒毀快遞、和本地員工官商勾結之事……種種惡行數不勝數,等到在這地把迅通的名聲毀了後,就迅速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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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王總镖頭發現第一起和第二起此類案件時,還以為只是個案,可等到第三起發生時,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有人他奶奶的想要對付他!他趕忙發信給全國迅通分店,讓大家趕快徹查本省內是否有這種李鬼,發現後迅速報案,并且接收當地的店鋪。
林店長搖頭:“接到信後,我第一時間叫來下面的十幾個快遞員,問他們知不知道省內哪裏突然多了迅通快遞的分店?他們都說沒有,我也就存了僥幸心理。等到今天姜縣令命人來我店裏通知,我才知道原來在離我們這麽近的地方就有一家!!我又找來負責陽明縣快遞的快遞員當面對質,他才承認──他收了對方的好處,每當有派到陽明縣的快遞,他就直接送到魏常生手上,而魏常生偶爾會給他幾個陽明縣寄出去的快遞讓他交差,反正他還負責其他幾個縣城的快遞,随便就能糊弄過去。”
聽完之後,賀文淵真是對這個組織又驚又嘆,驚的是這組織背後的人不知道和王總镖頭有什麽深仇大恨,居然走起了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嘆的是要不然他們搞不定魏常生──這位如果生在後世,中國人拿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有望啊。
姜欣元問:“那現在可知道是誰在對付你們迅通快遞了嗎?”
“這還暫時不知,畢竟訊通快遞是在王總整合其他幾家镖局之後,依托镖局的資本建立起來的,但整合其他幾家镖局的時候……”林店長面露難色:“我們王總說好聽了是英雄氣概,說難聽了就是二愣子,他給我們開員工大會的時候說,他的人生格言是‘誰不聽話就打誰’……所以……”
“……行了。”姜欣元覺得他這一天嘆氣比一輩子都多了,看來這位二愣子樹敵頗多啊。
賀文淵乖乖舉手:“請問我能打擾一下,問個問題嗎?”
林店長忙道:“師爺請講。”
“你為什麽管王镖頭叫王總啊?”
“哦,王總說因為他是總镖頭,所以簡稱王總。我們猜應該還有其他原因,可是都猜不出來。”
賀文淵覺得他猜出來了。
之後,賀文淵又代姜欣元講了魏常生在陽明縣這兩個月來的種種作為,當講到魏常生踏入縣衙時,手持一張王總镖頭親筆書信證明身份後,林店長哭笑不得的打斷了。
“師爺,我能問一下那封書信是何樣嗎?”
“就是普通書信的樣子啊?”賀文淵莫名其妙的筆畫了一下:“一張這麽大的紙,上面整齊的寫著幾行字。”
林店長遲疑了一會兒,咬咬牙,從懷中掏出了書信一封,嚴肅的交到了兩人手裏:“按理說店醜不可外揚,但我想理應讓二位看看我們王總的‘墨寶’。”他特地在墨寶二字上加重重音,看他神情,恐怕這絕對不是什麽“墨寶”而是“墨廢”了。
姜欣元給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已經預計好打開這封信後,會看到狗爬一般亂糟糟的文字,結果等到他真的展開信後,才發現自己一定是太年輕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不落俗套的文字。
居!然!是!從!左!往!右!橫!著!寫!的!
除了行文方向與一般大衆不同,王總的字體潇灑飄逸,堪稱“蟻體”典範,字與字之間互相借部首,而且有些字還簡化的莫名其妙,真不知王總怎麽能創造出這麽別具一格的字體。
賀文淵默默觀賞了一遍:“……其實還好。”王總的身體原本是個不識字的粗人,估計穿來後才開始學用毛筆寫字,能寫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林店長表情都扭曲了:“賀師爺不用客氣。”
其實他真沒在客氣。
※※※
林店長公務繁忙,當天晚上在縣衙休息了一晚後,第二天一早就要匆匆趕回夙洲府了,臨行前他抱拳向姜欣元與賀文淵兩人道謝,并表示可以承擔下來魏常生帶來的一切損失,全額賠償他燒毀的鄉親們的快遞。
“林店長的好意心領了,”姜欣元想要婉拒:“此案我辦事不利,即使有何損失也該我自掏腰包補上。”
賀文淵在旁聽得青煙直冒,如果不是還有外人在估計就要跳起來了:姜欣元你是冤大頭吧?這事情責任不在你,你硬往身上背什麽背?你每個月就三兩俸祿,還要給我一兩二錢,你要還鄉親們還到什麽時候?即使自己不要那一兩二錢了,那也不夠還啊!
他太過著急,以至於都忘了姜欣元其實有著閃閃亮的背景,就這麽短短一會兒的功夫,他都開始踅摸要不要畫些字畫賣到書畫店給自家縣令籌錢了。
好在林店長是真心實意要出這份錢的。“姜縣令無須自責,我們訊通快遞出得起這筆錢──只希望姜縣令能保存下來魏常生的店面與宅院不要變賣,我們自有用處。”
“什麽用處?”
林店長故弄玄虛:“此事涉及商業機密,現在無法透露──不過姜縣令,我想咱們很快會在陽明縣再見的。”
望著林店長絕塵而去的身影,姜欣元和賀文淵并肩站在府前,一時間都沒有說話。自從昨日被魏常生跑了後,姜欣元的心情明顯沒有以前好,不說俏皮話也不故意逗他,臉上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賀文淵很想拍拍他的肩膀,勸他想開一些,又想捅捅他的腰眼,讓他能樂上幾秒,但最終他什麽都沒做,只是傻傻站在他身旁,陪他一起看太陽。
良久,姜欣元開口了,他長舒了一口氣,道:“師爺,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陪我一起曬太陽。”
賀文淵:“只要你心情能變好,讓我陪你曬到太陽落山都沒問題。”
“……”姜欣元嘆氣:“其實我知道,即使昨天真的扣住了魏常生,恐怕以我現在的芝麻官地位也審不了他,像這種遍布全國的犯罪團夥,到時候肯定要扭送京師,以王總和八王爺的關系,此事絕對會鬧的很大。但一想到魏常生是從我手下溜出去的,我就生氣,生我自己的氣。”
這次賀文淵沒忍住,把姜欣元拉到自己面前,面對面抱住了他,還像是好哥們一樣拍了兩下他的肩膀。因為姜欣元平時真的太強勢太能幹,以至於賀文淵經常忘了,這個年輕人甚至比他還要小兩歲,他千裏迢迢從京城而來,所承受的壓力比自己看到的更大。
姜欣元比賀文淵高,被賀文淵抱在懷裏時,腦袋剛好搭在他的肩膀上。兩人前胸貼著前胸、腰貼著腰、腿貼著腿,在夏日清晨互相擁抱著站在縣衙門口,看上去親昵無比。幸虧縣衙附近沒有什麽人來,要不然第二天他倆的斷臂緋聞就要傳遍縣城──呃,至少他賀文淵的斷臂傳聞不是“傳聞”。
賀文淵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抱一只大號的狗或者其他什麽動物,他真不知道自己居然這麽有父性,抱著姜欣元這裏拍拍、那裏摸摸,有耐心的不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賀文淵覺得自己肩膀和手臂都酸了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脖頸旁有一陣濕意……
“那個,”賀文淵全身都僵直了:“我能問一下,現在我肩膀上感受到的,是你的眼淚還是你的口水?”
“……不是眼淚。”
“!!!”
姜欣元直起身子推開他:“更不是口水。”只見他臉上、脖子上全是大片大片的汗跡:“大熱天抱在一起太熱了。”
賀文淵握拳握拳再握拳,忍了半天決定不把“滾”字罵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