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方正清沈熙的故事起始于一場人事變動,文文弱弱的方正清空降下來,像一塊軟綿綿的白饅頭突然掉進了滿是汗臭的兵營裏。連裏的人不服他,練習的時候不帶他。
沈熙偶爾會看見新來的長官,遠遠地在訓練場邊緣站着,頭發遮着些許眼睛,看起來有點落寞。
他不合時宜地想,這種小少爺大抵是呆不久的,他理應被精致地養着,上陣殺敵這種事情,不适合他。
那陣兒北方淪陷,軍隊南下,沈熙所在的師團負責掩護撤退,進入備戰狀态。
師裏忙,營裏忙,大夥兒既本能地恐懼戰争所帶來的生離死別,又有摩拳擦掌于可以手刃惡敵的大好機會。日日夜夜都像繃緊了的弦,更沒時間去理會這個存在感不多的新長官。
某天突然從上面來了一個人,沈熙去解手路過方正清屋子的時候,隐隐約約聽見那個人在勸方正清“你天生是做參謀的料子,何苦耗在前線,這邊也快開戰了,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交代不過去,不如去大後方參謀部。”
方正清說:“讓我考慮考慮。”
炊事班養得阿黃許是餓了,一個勁兒地吠着,沈熙覺得吵。
傍晚吃飯,上面來的人已經走了,大夥兒排排坐在臺階上,一邊吃一邊閑扯些家常。方正清坐得離他們不遠,安靜地咀嚼着。
一排排長講剛進連裏,心高氣傲,被當班長的沈熙壓着揍的糗事。三排排長在旁的應聲“那時候也就是你傻乎乎地往上面湊,愣子都知道不能當着沈班長面講他壞話。”
愣子連忙表清白:“你別血口噴人!我背後也沒講過沈連長的壞話!”
大夥兒笑了,空氣裏彌漫着快活的氣息。
沈熙沒接話。沈熙不喜說話是常态,連裏習以為常。
沈熙吃完了菜,還剩大半饅頭,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方正清面前。方正清生得文雅,從沈熙的角度可以看見一截細白的脖頸,有點像小的時候村裏人做的糯米糍粑,邊緣處泛着些透明。沈熙把手裏的饅頭一掰,取了一塊大的,遞到方正清面前。
方正清滿眼疑惑,但還是收了。
沈熙其實想說你不要走,大夥兒會聽你的話的,但他嘴笨,他說不出來,所以只能站在那裏,沉默地來,沉默地去。
那天離開戰還有十四天,傍晚師裏要求組織部隊裏的人寫家書,平日裏一個個大大咧咧,到這個時候也沒人插科打诨了,滿屋子只有紙筆沙沙聲,偶爾還有人悄悄地問旁邊的人某某字怎麽寫。
沈熙瞄了一眼,連裏最皮的小老鼠紅着眼,一板一眼地寫着“娘,我要是回不來了,你拿着我的撫恤金給弟弟買雙鞋,天太冷了,他那麽小,受不住冬天的”。
沈熙不喜歡這氛圍,出去點了根煙。月明星稀,風吹着樹枝輕輕動着。沈熙吐了個煙圈,突然瞧見樹下有個人影,看身形應該是方正清。
方正清靠在樹上,微仰着臉,濃濃的夜色籠于他身,精致得不近人情。
大概這個年輕的長官終于是忍不住了,怕是明天就要辭別了。
這樣想着,這個夜也挺寂寥的,無甚滋味。沈熙掐滅了煙,将餘下的裝進盒子裏,轉身回去了。
第二天沈熙比平時早了半個小時起來,方正清的屋子沒動靜。
陸續有人起了,連裏的人吃完早飯,準備訓練。沈熙看了看表,方正清還是沒出現。
愣子大大呼呼地說:“方連長怎麽還沒起來,我去叫他?”
沈熙想怕是收拾行裝耽誤了時間,擺擺手,示意不用了。這時候方正清出來了,他板板整整地穿着軍裝,眼神奕奕又堅定,沈熙覺得他在裏面看見了光。
方正清說:“我知道你們不服我,今天我和你們沈連長比試一場,如果我贏了,你們就把那些不滿壓到心裏去,老老實實聽我的,如果我輸了,不用你們催,我自己卷鋪蓋走人。”
連裏的人露出不屑的神色,方正清全然不懼,站得挺挺的,一雙眼睛盯着沈熙,像挺拔的松柏。
其實與很多人想的那樣不同,沈熙沒有覺得被冒犯了,甚至很奇怪,他覺得很開心。
沈熙無父無母,戰争來臨之前他是吃千家飯長大的,後來敵人來了,他就自然而然入了伍。部隊裏的人都說他穩重,明明才十八九歲便不露聲色。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情緒很少,大多數事情在他看來都不值得驚動。
方正清這小身板格鬥肯定是不行的,再者讓沈熙像訓練大多數兵一樣把方正清摔到地上,他也是下不去手的,于是他說:“比槍法吧。”
有了熱鬧看,連裏熱熱鬧鬧,訓練的排紛紛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圍在旁邊瞧着。
第一槍是方正清先打,瞄準射擊,正中靶心。
人群發出喝彩聲,頭一次為這個年輕的長官叫了一聲好。
沈熙接過了槍,手起槍響,也是正中靶心。
方正清抿抿嘴再次拿起槍……
……
大概是沈熙的步步緊逼,給方正清造成了壓力,最後一槍方正清打偏了。
連裏的人唏噓了一下,沈熙是有名的百發百中,方正清怕是不得不走了。
方正清也是知道的,他眼裏的神采明顯黯淡許多。
沈熙仍舊是手起槍響,但這次卻也偏了。連裏一陣嘩然,沈熙無甚表情,放下槍,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然後說:“以後聽方連長的。”
沒人敢反駁他,沈熙是整個營甚至整個師槍打得最準,格鬥最厲害,誰都知道,要不是方正清的空降,正連長的位置應該是沈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