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夜

“啊?”朱蘊嬈被他這句話吓了一跳,“你說什麽?”

“逗你的,”齊雁錦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解釋了一句,“我是道士。”

“那就好。”朱蘊嬈心有餘悸地拍了拍心口。

齊雁錦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她傲人的胸部,不着痕跡地後退了一步。

果然離遠一點看,更能凸顯她的秾纖合度,齊雁錦在心中暗暗評估。

從酥胸到蜂腰之間的驚人落差,被她筆直着肩背毫不羞怯地示人,若不是看慣了西洋畫裏那些豐滿而坦然的肉體,自己一定也會對這種直白的美麗不敢茍同吧?

這樣的美人,若是在豪門巨室中長大,豈能如此有趣?

一想到此,齊雁錦便滿意地笑了,欠身向朱蘊嬈告辭:“既然姑娘已經學會了這招,在下便告辭了。”

“等等,”朱蘊嬈見他作勢離去,忍不住望着他問,“道長如何稱呼?”

“在下齊雁錦,如今暫時住在寅賓館。”

“哦,你也住在寅賓館呀?”朱蘊嬈有點怔忡地接話,十指不自覺地交纏在一起。

“當然,我來這裏只是做客。”齊雁錦說罷便轉身離開,只留下朱蘊嬈獨自站在原地。

他沒有問她的名字……

朱蘊嬈此刻讀不懂自己心頭微微的失望,只好随意安慰自己:他有神通,自然也會知道她是誰。

齊雁錦與朱蘊嬈分別後,一路走回寅賓館,他的貼身小厮連棋立刻迎上前伺候,機靈地奉承道:“公子看上去挺高興,是不是在王爺那裏得了什麽好消息?”

齊雁錦聞言一怔,這才收去臉上愉悅的神色,定睛看着自己的書童:“楚王那裏能有什麽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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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棋聽了他的話,不免失望,于是垮下雙肩嘆道:“還是沒什麽進展嗎?公子,我們到底還要熬多久?”

“茶太燙了。”齊雁錦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似的,忽然把茶盅撂下,連棋連忙應了一聲,卻在拿起溫熱的茶盅時微微一怔。

他不禁擡頭望向齊雁錦,只見他面無表情地望着窗棂,削尖的側臉如刀鑿一般冷硬,唯有長而翹的睫毛被光影照出一瞥柔色。

連棋望着自己冷若冰霜的二公子,心底一顫,下一刻卻為他身上散發出的戾氣而激動——重振齊家的希望正在于此,只有連棋才知道,那些政敵以為大公子病逝之後,齊府就會一蹶不振,其實他們都錯了。

若說虎生三子必有一彪,齊府一門三個公子,二公子才是最深不可測的那一個。當年老爺安排二公子去茅山學道,就連齊府也很少有人知道真正原因,所以當齊府被籍沒時,二公子因為出家修道幸免于難,實在是那幫小人的失策。

這時齊雁錦側過臉來與連棋對視,面上波瀾不驚,目光卻像淬了毒一般陰冷:“你別心急,凡是虧欠了我齊家的人,我都會要他們連本帶利地償還。”

今時今日,他與父兄陰陽兩隔,最心愛的弟弟還在遼東都司衛所流放,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那些往昔笑臉相迎,如今卻落井下石的嘴臉,他會毫不留情地撕碎。

天知道他每天都要如何按捺,才能忍住心底翻騰的殺氣。

狂躁的心讓齊雁錦一時情難自已,他目光森冷,手指也微微發起顫來。這時一道倩影忽然從他腦中閃過,帶着綿甜的滋味,将他的思緒劈出一段短暫的空白。

齊雁錦瞬間有些疑惑,不明白他給自己一時找的消遣,為何會在這個時候竄上心頭。

他不由得皺起眉,還沒琢磨出什麽,這時一個不速之客卻突然闖進廂房,打斷了主仆二人的密談:“齊,我們什麽時候動身去北京呀?”

來人正是熊三拔,齊雁錦挑眉斜睨了他一眼,臉上已恢複了平靜:“再等幾天吧,楚王還有些事情要交代我去做。到了京城後,我會将你引薦給我的朋友趙之琦,他的父親過去是鴻胪寺主簿,由他來照顧你再合适不過。”

“哦,好,”熊三拔撓撓腦袋,對他的話無不言聽計從,“其實能來武昌玩,我也很開心啦,只是我太想早一點見到利瑪窦神父了。”

“別急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嘛,”這時連棋也在一旁插科打诨起來,笑道,“若不是徐舉人要準備明年的會試,這會兒他倒是可以帶你上京的。”

“哦,不不不,我還是喜歡和齊在一起。”熊三拔非常認真地強調。

比起長輩一般和藹的徐舉人,還是作為同齡人的齊道士可愛多了。

說起來齊雁錦和他們耶稣會的傳教士,也是不打不相識的交情。幾年前利瑪窦在留都南京推廣西洋歷法時,遇到了本土僧道的抵制,齊雁錦作為茅山乾元觀的首席弟子,理所當然地被師父派下山,與利瑪窦比試天文歷算。結果一來二去,八面玲珑的齊雁錦竟然和利瑪窦混成了忘年交,在他那裏迷上了西洋的天文算數以及各類新奇發明。

不過齊雁錦再怎麽讨人喜歡,在神父眼裏都是一個邪惡的異教徒,也只有缺心眼的熊三拔才會死心塌地的喜歡他。

“齊,今天我交了一個新朋友,”熊三拔一邊啃着水杏子,一邊向齊雁錦獻寶,“他同我們一樣也住在這裏,不過似乎過的很不開心。”

“哦?”齊雁錦挑挑眉,漫不經心地問,“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很年輕,也很俊美,”熊三拔的臉上露出很愉悅的笑意,“他的名字叫陳梅卿,有花的意思在裏面。”

直到這時齊雁錦才留了神,望着熊三拔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哦,那我倒應該認識認識他了。”

月黑風高夜,男女私會時。

今日朱蘊嬈自恃身懷絕技,于是三更半夜狗膽包天地摸到了寅賓館,像個采花大盜一般戳開了廂房的紙窗。

寅賓館裏亮着燈的房間不多,朱蘊嬈臉貼着窗子往裏一瞧,沒看見朝思暮想的陳梅卿,人卻樂了。

嘻嘻,那個姓齊的道士原來就住這間屋呀?

朱蘊嬈糊裏糊塗摸錯了房間,看到齊雁錦卻又有些開心。

若是大功告成,倒是可以去謝謝他。

随後她悄沒聲地跑到了隔壁廂房,再戳開窗紙一瞧,卻看見一個金發碧眼的妖怪。

“啊——”她吓得倒抽一口涼氣,又怕妖怪從房裏竄出來挖自己的心吃,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巴。

哎呀,那個妖怪竟然在脫衣服洗澡,哎呀,那個妖怪渾身都是毛!

咦,那裏……

朱蘊嬈雙眼瞪得圓溜溜,目不轉睛地往房裏看,這時在她背後卻忽然傳來一道冰涼涼的聲音:“你在看什麽?”

朱蘊嬈吓得魂飛魄散,倏地一下轉過身,就看見齊雁錦正悠閑地站在兩步開外看着她。

“我在看妖怪,這屋裏有個黃毛妖怪。”朱蘊嬈往屋子裏指了指。

這時屋中傳出嘩嘩的洗澡聲,還有某人惬意哼出的鳥語歌。

“你聽,還在念咒呢。”朱蘊嬈小臉煞白地評價。

齊雁錦心中霎時萬馬奔騰,他深沉地拍了拍朱蘊嬈的肩膀,将她領到隔壁廂房的窗外,又伸手往窗戶紙上戳了一個洞,與她耳語道:“小孩子不該看的東西就不要看,喏,你想勾引的人在這裏。”

“咦,你怎麽知道是他?”朱蘊嬈探頭看了看,立刻驚喜地回過頭,卻發現齊雁錦已經消失不見。

這個人,果然是有些神通呀!

當下她不再多想,又專注地去窺伺屋子裏的陳梅卿。只見他正伏在案頭寫寫畫畫,這麽晚還在用功,讓朱蘊嬈心裏很有些自豪——她現在就像戲文裏唱的一樣,在深夜裏私會情郎,而戲文裏的書生公子,哪個大半夜不是在埋頭苦讀呢?

真應景!

朱蘊嬈一邊美滋滋地想着,一邊伸手敲了敲廂房的門。

房中的陳梅卿猛然聽到敲門聲,驚了一跳,他疑惑地起身開門,等看清楚站在門外的人時,不禁愕然問道:“怎麽會是你?”

“嘿嘿。”朱蘊嬈也解釋不清楚怎麽會是她,于是只好傻笑了兩聲。

陳梅卿立刻往門外張望了兩眼,鬼鬼祟祟地把她拽進了門:“你快進來……”

“咦?”朱蘊嬈覺得今天的夫君有點反常,也許老天爺都在幫她啊!

這時陳梅卿已經一臉嚴肅地站在了屋子裏,低下頭凝視着朱蘊嬈,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夫君……”朱蘊嬈瞄了一眼陳梅卿,舔着嘴唇笑得賊賊的,像極了夜談裏妖豔的女鬼。

此時不親,更待何時?

于是她不勝嬌羞地閉上雙眼,踮起腳尖向陳梅卿飽滿的雙唇上湊過去……

然而下一刻陳梅卿卻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巴掌按住朱蘊嬈光潔的額頭,不解風情地将她推到五步之外,讓她滿腦子的春夢都落了空。

朱蘊嬈捂着腦門不滿地嘟哝起來——這次可虧大了,真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夫君會這樣一把推開她啊!

陳梅卿很清楚自家妹子就這副德行,于是根本懶得理她,直接将她拽到桌案前,指着案上的一張字紙,苦口婆心地數落道:“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就不能想點正事?”

朱蘊嬈一看見紙上一團團的黑字,立刻理直氣壯地表示:“我不識字!”

陳梅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訓斥她:“你幾斤幾兩我還能不知道嗎?你給我好好聽着,就跟數羊一樣記在心裏。”

“哦。”朱蘊嬈咬着指甲應了一聲。

“下面,我要把楚王府裏幾代人的關系對你詳細說一遍。這裏頭有些事,府中的長史是不會明白告訴你的。”

朱蘊嬈聞言立刻松了一大口氣:“這個容易,府裏的人不會比羊還能生,我肯定數得過來。”

“你說得倒容易,”陳梅卿冷笑了一聲,“府裏的人如果能和羊一樣,除了吃就是拉,我也不必對你費這些口舌了。”

朱蘊嬈萬萬沒想到,陳梅卿三更半夜地竟為自己準備了這些,只好把頭點得像雞啄米,然而當她強打着精神,才把王府裏一群叔叔們的掌故聽完時,她的上下眼皮就開始不停地打架,腦袋一陣陣地犯困。

在徹底陷入夢鄉前,她用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提醒自己:下次……下次一定要讓齊道長教她一招狠的。

陳梅卿低頭喝茶的片刻功夫,就發現朱蘊嬈已經趴在他面前睡着了,他無奈地長嘆一口氣,在燈下凝視着朱蘊嬈天真嬌憨的睡顏,為自己這個缺心眼的妹妹深深擔憂。

他既然不能娶她,又該把她托付給誰呢?眼看着山頭的野花一下子被移栽到險惡的王府,別說這幫被塵世污了眼、濁了心的庸人不可能對她真心相待,就算是別具慧眼的高人,也會嫌她與這世道格格不入吧?

美麗的容貌又能保持多久?他其實深知她的好處,并且私心底對她也是寵的,可是他又很悲觀,覺得世上除了自己,恐怕再也不會有人發現她容顏之外的美好。

唉,這從小在他背上長大的妹妹啊……

“起來,起來,回你的毓鳳宮去睡!”後半夜陳梅卿狠下心腸,執意攆走睡眼朦胧的朱蘊嬈。

“不要嘛……困……”

“你想一覺醒來被人浸豬籠嗎?”陳梅卿掐了一下朱蘊嬈的後脖頸,好歹把她掐了個半醒,直到目送她歪歪倒倒地消失在夜色裏,才郁悶地長籲了一口氣。

這時他的背後卻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吓得他險些魂飛魄散。

陳梅卿飛快地轉過身,警惕地望着夜色問了一聲:“誰?”

“在下夜半出門,本意是為了觀星,不巧看見先生夜送嬌客,并非有意唐突無禮,還望先生海涵。”齊雁錦一邊客套地說話,一邊從暗處緩緩走出來,臉上笑得一團和氣。

“哦,原來是錦真人啊,讓您見笑了……”陳梅卿在混沌的夜色裏看見來人穿着一身道袍,便也笑了笑,然而當看清楚齊雁錦面目的一剎那,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出于職業的敏感,他很早就摸清了寅賓館裏住客的身份,卻沒有想到住在自己隔壁的道士,竟然長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內監口中的錦真人,熊神父口中的“齊”,從南京來的茅山道士……此刻真相已然呼之欲出——這他媽除了已經垮臺的前任山西總督府二公子齊雁錦,還能有誰?

這一刻,陳梅卿由衷慶幸自己這個正八品的臨汾縣丞,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因此才能在面對敵營餘孽時……假裝不認識,嗯,一定要假裝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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