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圍爐夜話(一)

真正看到雷劫洗禮之後的楚淮市分部,程初華才知道自己還是把雷劫想得太簡單。

直播視頻只到分部大樓一分為二為止,實際上在那之後,天雷并未立刻停止,而是又劈了一會兒,将所有樓層一層層地劈開粉碎,才像怒氣止息似的慢慢停下。

現在雷劫已經結束,大樓也成了一片廢墟,廢墟間立起一頂頂帳篷,和稷下學宮遺跡外的那些是統一制式,只是顏色不同,裝得也沒有那邊嚴謹,歪七扭八的好像随時會散架。

面包車停在廢墟外人工開鑿的小路上,車門打開,楊初率先下車,領着程初華和狴犴深一腳淺一腳跨過斷壁碎石,來到最大的那頂帳篷前。

楊初敲了敲帳篷上挂着的木牌,聽到裏面傳出一聲“進來”後對程初華說:“進去吧,副部長在裏面等你。”

“副部長?”程初華揚了揚眉。

看出他的疑惑,楊初解釋道:“部長剛才受雷劫所傷,昏迷不醒,分部一應事宜現在都由副部長處理。”

他說得實在太直白,程初華沒費什麽功夫就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部長受雷劫所傷,副部長卻沒事,這裏面有故事,有精彩的故事!

點點頭,程初華掀開布簾走進帳篷,才剛進去,一股奇異的冷香就撲面而來。

這種香味很特別,濃郁卻不刺鼻,反而有薄荷似的淡薄清涼味兒,讓人精神一振,程初華忍不住多嗅了幾口。

狴犴卻拿爪子撩了一下鼻子,不太喜歡這個味道。

帳篷內的空間十分寬敞,而且左右兩邊的用途泾渭分明。

左邊堆着十幾摞幾乎跟帳篷高度齊平的書和雜物,書占一半,各種物品占一半,都按上小下大的方式擺放,堆與堆、物品與物品之間卡得嚴絲合縫,說一句強迫症福音絕不為過。

右邊則放着一套黑色的辦公桌椅,好像剛出廠似的嶄新且锃光瓦亮。沙發椅側轉九十度正對帳篷門的方向,上面坐着一位西裝革履,酷似哪個辦公大樓裏出來的白領精英的青年人,從頭發絲到衣服褶一絲不亂,即使長着一張溫和可親的臉也有一種令人不敢靠近的氣場。

不是怕他,是怕呼吸吹亂了他的頭發。

“你好,我是楚淮市特部分部的副部長,張房。”青年微笑着向程初華點頭,朝對面的椅子一伸手,“程先生,請坐。”

程初華正往辦公桌那邊走,聽到他的自我介紹後下意識頓了頓:“張……房?”

特部的人,還叫張房,不會跟衛朝那個最後生死不明的大佬有什麽關系吧?

張房顯然看慣了這類反應,禮貌而熟練地補上一句:“我只是與衛朝的謀仙同名,不是他,也不是長生者。”

“……啊,原來如此。”程初華尴尬地撓撓頭,在他對面坐下。

張房并不介意他的誤會,從左手邊拿過一只一次性紙杯給他倒了半杯水壺裏特意晾下的溫開水,怕他擔心,自己還端起先喝了一口。

程初華見狀,出于禮貌也喝了一點——就是普通的溫開水。

“進入正題之前,我先代表楚淮市分部感謝程先生的幫助。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們不會做出求助玄學界其他特殊能力者這麽冒險的決定。”

張房語氣溫和,語速适中,加上始終平和泰然的态度,讓人感覺很舒服,至少程初華在他面前慢慢放下了警戒,也不像剛進來時那樣緊張了。

“張部長客氣了,我也不一定能幫上什麽忙。”程初華攏着杯子微笑地道,“張部長還是先說說找我來的原因吧。”

張房聞言,當即話鋒一轉,正色道:“來之前想必楊初已經和你說過我們的目的,不知道程先生在過去的三千年時光中是否見識,或者聽說過類似今日分部大樓所經歷之事?”

程初華心念一動,指腹無意識摩挲着紙杯:“如果你指的是雷劫的話,那我确實見過——在衛朝初期。”

張房眸光微亮:“能否詳細講講?”

“當然可以。”程初華毫不猶豫地點頭,“說起來,這件事跟與你同名的那位還有點關系。”

張房頓了頓,低頭又喝了口水:“……願聞其詳。”

故事發生在公元231年六月,衛朝初期。

程初華昨兒才從東城搬到西城,攤子暫時不能擺,為了賺錢糊口不得不四處找工作。所幸這回他的運氣不錯,剛到城中的告示欄處就趕上了過來找幫工的昭王家丁。

昭王是衛朝第一個外姓王,去年六月就因為戰功煊赫而封王,但他人在邊疆,沒有回城,所以陛下沒給他賜下府邸。

今年一月,昭王二度擊退敵國進攻,又立一功,陛下估計是坐不住了,着急忙慌地下旨把人召回帝都,還在西城給他建了一座新王府。

王府建了有半年,大體是建成了,不過那座水鄉園林風格的花園還差點功夫,至少還需要一個月才能完全建成。不是人手問題,而是材料不夠,從別處運材料到帝都至少要大半個月的時間。

然而昭王再有兩天就能抵京,若是園林不能在這兩天內建好,這個半成品王府陛下賞也不是,不賞也不是,進退都是個顏面掃地的結果。

于是陛下急了,不停地招人去建園子,誓要将一個月的活計在兩天內完成。

程初華也是趕上了好時候,不費什麽勁兒就得到了這份差事。

跟一大群接了同樣差事的人來到王府,程初華還沒來得及感嘆王府的奢華,就被推進了那座只建成一半的林子,站在空地上聽一位錦衣華服的道人講話。

“本道乃是國師大人座下弟子,受陛下之命前來協助建造昭王府的園林。”道人一甩拂塵,不疾不徐地說道,他一身出塵高渺的氣質和身上的華服格格不入,也讓人看不出他到底真是世外高人,還是沽名釣譽的影帝,“昭王殿下後日便會進京,在那之前,園林必須建成。為了縮短工期,本道決定用一個特殊的方法,具體是什麽你們不用問,照做即可。”

程初華跟其他人一樣聽得雲裏霧裏的,但礙于身份懸殊,加上他們給的實在太多,便沒有多想,老老實實地按照指示工作。

程初華在林子裏呆了整整兩天。

第一天在外圍,負責把外面運來的石頭堆好送進去。石頭搬完之後,程初華又被派到另一處種樹,除了必要的吃飯和睡覺,中途就沒停下來過。

但忙碌之餘,他也仔細觀察過自己搬的那些石頭和種的樹苗。

石頭是銀灰色的,比一般的石料輕很多,表面光滑溫潤仿佛玉石,還冰冰涼涼的,在太陽底下暴曬也不會變熱。樹苗看起來是普通的金桂,只有半人高,卻枝葉濃茂,葉子是鮮豔的紅色,枝頭還結着一串串淡金色的花苞,十分奇特。

程初華當時活了一千多年,見識過很多無法用常理解釋的東西,甚至他自己就是其中一員,卻仍然為接下來發生的事驚駭不已。

在那位道人的指揮下,園林果真在兩天之內便建造完成。曲水回廊、峰巒溪澗,無一處不是水鄉風采,景致堪稱一絕。

可就在衆人為之驚豔的時候,程初華卻發現了一件令他後背隐隐發涼的事——和他同時進來的那批人,現在出現在他面前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不僅如此,所有從園林裏出來的人加起來都沒有與他一起進園的這批人多,但在他們之前,王府至少招了六批一千餘人。

剩下的人去哪兒了?

程初華只覺細思恐極,悄悄走近一個與自己比較熟悉的老大哥,若無其事地問:“大哥,你覺沒覺得人少了很多?咱進來的時候這裏怎麽也有一兩千人,怎麽現在就剩幾百了?”

老大哥正在數發下來的工錢,聽到這話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嗨,可能是忙完了先回去了,也有可能被派去別的地方幫忙,有什麽好奇怪的。”

真的是這樣嗎?

程初華半信半疑,不過看這老哥被銅錢蒙住雙眼,無心交談的樣子,他也沒有過去讨嫌。

忽有涼風吹起,拂過周遭的金桂樹枝搖葉動,在初夏時節生生吹出程初華一身的冷汗。

領了工錢和額外的賞銀,程初華沒敢停留,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昭王府,還花錢坐牛車趕路。

乘在牛車上,他的心髒急促跳動着,行至半道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見那座恢宏壯麗的王府分明籠在陽光下,卻似抹上一層灰黑的陰霾,死氣沉沉。

在更遠的天上,一片陰雲正悄悄地靠近。

不是什麽可怖的景象,程初華卻看得手腳冰涼。

他回去之後,專門留意附近那些到過昭王府幫工的人的去向,可驚訝地發現超過三分之二的人有去無回,整座西城都空了小半。

但其他人就像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一樣,即使程初華故意問起,這些人的鄰居親眷也只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他們出門幹活兒了,然而他們從昭王府建成的那天起就再沒回來過。

程初華大感不妙,只在西城住了小半個月就包袱一卷準備再次搬家。

在他搬走的那天,京都下了一場暴雨,打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雷電。

昭王府在雷霆中轟然坍塌,國師及其三位弟子在家中遭雷擊暴斃。

次日,官府派當時受任京城知府的張房去查看昭王府的情況,在廢墟中撅出了上千具枯骨。這些枯骨所在的位置,都是程初華種過的金桂和搬過的石料的位置。

這一樁本該震動朝野的大案最終被強壓了下去,除去西城的人之外,京都其他地方的百姓對此一無所知。而西城人對這件事緘默如深,仿佛從未發生過,也不曾對那些原本是他們的親人朋友的枯骨露出一點悲傷難過。

得知如此,程初華毛骨悚然。

現在的西城人真的還是以前西城的百姓嗎?

那位道人究竟用了什麽辦法在兩天之內建成園林?

這些枯骨又是因何而來?

之前不敢深入思索的問題此時幾乎成為程初華的夢魇,除了慶幸自己僥幸逃出生天,他心裏更多的是恐懼。

恐懼人心莫測,也恐懼天道公平。

“在那之後,我不敢再踏入西城一步,而且直到衛朝滅亡這件事也沒有從西城傳出去半句。”程初華喝掉杯子裏已經涼透了的水,指尖微微發顫,“當時我覺得自己運氣好,現在想想,應該是我的特殊能力發揮了作用。”

“‘無’嗎?”張房喃喃應了一句,似乎也因這個故事怔住了,許久才輕嘆一聲,“沒想到史評光輝無限的衛朝,居然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奇詭秘事。”

程初華長吐一口氣,微微笑道:“衛朝的奇詭秘事遠比你想象的多,以後有機會我再挑幾件跟你好好說說。”

“所以,這個故事裏擊倒昭王府,劈死國師和他的三位弟子的雷電便是雷劫?”張房輕聲問道,問完了也不等程初華回答,又自顧自地說:“是了,除了雷劫,還有什麽東西能夠如此精準地懲戒罪魁禍首。”

程初華點點頭:“雷劫是天道運行中規定的劫數,只會用以懲罰罪大惡極的人事物。這樣看來,楚淮市分部應也做了什麽觸怒天道的事,讓沉寂的天道再次運行,對你們施以懲罰。”

他的話說得很不客氣,卻是一次必要的試探。

張房挑了挑眉,似乎有些驚訝,垂頭沉思一會兒,然後露出一抹淺笑:“雷劫并沒有懲罰‘我們’,确切地說,它應該只懲罰了一個人。”

那位重傷昏迷的部長。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張房拎起水壺給程初華的紙杯添水,一邊倒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作為對程先生坦誠的回報,我也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因為我和你有相同的目的。”

程初華心裏“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地道:“張部長說笑了,我可不知道我來這裏有什麽目的。”

“我算是書羅的堂兄,也是他最信任的兩個人之一。”張房溫和笑道,“他死之前給我寄了一封信。”

太過驚訝,程初華不小心碰倒了水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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