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電話接通,陳不念叫了聲“姐”。
聽到妹妹聲音,陳玲珊在話筒那邊急将将道:“喜喜,陳不念,你跑哪裏去了?江晨睿說已經一個多星期不見你了,也沒見你回來。現在大寶二寶都要上早教,我那邊還有服裝店要照應,沒有多少功夫再念叨你,你別想一出是一出了,現實點!”
陳玲珊說話從來都是不給陳不念喘息空間的,她比陳不念大五歲,是陳啓适的繼女,陳不念同母異父的姐姐。
陳玲珊對家庭與利益有自己的打算,她嫁給了守耀集團股東之一的李氏的二公子李東喆,不過李東喆沒有參與家族生意,是一名跨國建築研究工程師。陳玲珊跟他結婚後,相繼有了兩個兒子,現在一個四歲多,一個兩歲,平日不上班,在華洋街開了家高檔服裝店,雇了員工在打理,老公務實顧家,不參與那些家族争鬥,殷實也自由。
因為她們的母親早逝,後來陳啓适又再婚了一門妻子,生下弟弟。在陳玲珊的眼裏,現年二十六歲的陳不念最打緊就是趕快結婚,然後生下孩子,身後有個江家做靠盾,即便父親那邊沒甚指望,後半輩子她也不用愁了。
陳不念跟姐姐對話總要深吸口氣,乖覺答道:“我在外地,江晨睿他找不到我,不給我打電話反打到姐姐你那去,你不問問他做了什麽事?”
陳玲珊說:“還能有什麽事?你也知道他打我電話、不敢打你的,就該約束下自己的脾氣。因為一張與員工靠牆的照片就要分手,陳不念你未免太幼稚,工作中難免彎個腰對個面的,被人抓拍到角度了就要分?我跟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跟你姐夫李東喆結婚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盡早跟他領證結婚,這樣江家和爸爸兩邊都安心。爸爸是怎樣的态度你該清楚,媽媽把你托付給我,我認為這就是你最順當的人生歸宿。”
陳不念并不認同這就是“最順當的”。她很小很小時候起,就曾以為自己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是驕傲的小公主,可是到七-八歲上,她卻從陳啓适青冷的表情裏漸漸明白了人生——
她做得好,她就是小公主;她若表現得不好,那麽陳啓适陰冷無言的沉默,或者突然掀起的茶盞,就是迎接她的結果。比如她眉尾那道淡淡的疤。
導致陳不念現在環境中突然響起大的聲音,就下意識地心驚肉跳。
她太不會反抗了,因為害怕大聲、因為害怕驚吓,害怕陰冷的沉默或者世俗繁冗的念叨,而總是自己後退一步。然後又自我圓說地按照他們的意圖,假作熱情地主動去完成。
陳不念想起那天在興旺排檔吃飯時,沈興龍和沈曉葉父女倆說話的一幕,一道竈臺,兩口蒸氣升騰的鍋,兩菜一湯+家常對話,無所苛求卻簡單溫暖。
陳不念正是因為想要證明,自己并非離不開所謂的被安排的“順當”。所以她大學期間全靠勤工獎學,以及那樣用心地脫離江、陳兩家的背景,自己從0開始經營出了啵啵啦的現在。
她從前還沒那麽清晰與堅定,可是這座小島上暢達犷樸的海風,卻吹得她忽然更加明了。她想要點簡單的快樂。
陳不念就對姐姐說道:“我都二十六歲的人,真假誤會已經有分辨能力了。江晨睿如果只是靠牆站,我一句話不會說,他是劈-腿,他全部的聊天記錄、視頻和照片我都有。姐姐總說照顧我,可如果看到他做的那些事,還能說結婚是順當的嗎?他觸到了我的底線,你就讓我自己做一回決定吧,我會盡量把事情做到最低調。”
然後便挂斷了通話。
“喂,喂,喜喜!爸爸會怎樣你該清楚,我不太明白你這麽決定!”陳玲珊那邊的聲音被淹沒在一串嘟嘟聲中。
隔天陳不念就給江晨睿去了個電話。
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再聽到這渣滓的聲音,忍了這麽多天才主動打一個。
江晨睿正在Popolar的總經室,Popolar在華盛大廈租了一套辦公區,此刻于力、胖子、阿丹他們都在外面的大間裏忙碌,柳小嬌坐在江晨睿辦公室的沙發椅上看着什麽資料。
青子那天和陳不念通完電話後,私下已經把這些事告訴阿丹他們了,也都知道了上新的一系列産品,江晨睿把拍攝調給了柳小嬌。大家都看出喜喜要分手解散,估計就是跟柳小嬌有關的。雖然每間辦公室基本都是透明的大玻璃門,可大家也能感覺出來那麽些不一樣。
電話聲響起,江晨睿喂了一句,然後喚道:“喜喜。”
柳小嬌愣怔得停下翻資料動作,不安地擡起頭,然後又對江晨睿露出一縷少女無害的笑容來。
江晨睿英俊的臉上無有表情,高大身軀靠向身後的椅子,只揮手叫她先出去。他從中學起大多數時候都是這種風輕雲淡,體育出挑,成績優異,再加上身邊有個驕傲如小辣椒的陳不念搭着,更似什麽也不挂在心上似的。
柳小嬌只好落落寡歡地擱下書出去了,她非常不放心。
傍晚天灰,黃金沙灘上沒有閑人,海浪一波一波地沖刷過來,有個趕海的阿姆手上挎個小竹籃,跟着浪花從沙灘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跑到這一頭,時而彎下腰撿起被浪水沖過來的貝殼和魚蟹。
陳不念光着腳丫坐在沙灘上,目光跟着阿姆看。
電話裏江晨睿不承認,說當時牆角溜過一只耗子,把柳小嬌吓着了,所以抓住他的手。
兩人其實很少吵架,多數時候陳不念主動鬧,一般就都是自然而然的相處模式。
江晨睿蹙着兩道劍眉問:“喜喜,你不能因為一張照片就指責我,小嬌人也是你招的,是你說她沒自信、經驗不夠,讓大家多帶一帶,現在因為一張貼牆的照片你就誤會我。”
陳不念冷冰冰的聽他編造完,心裏想說,還真是吓着了,吓得半夜兩個幽會完,柳小嬌還發微信給她問要不要順路帶夜宵。
不過她現在懶得說,陳不念只淡漠道:“江晨睿,你我認識多少年了,你脾氣我性格誰都懂。叫你帶她,是業務上的指教,不料讓你們相見恨晚了。你手機裏那些我都存了,從前基本沒翻過,沒想到一翻就翻出天來,還有什麽可解釋的。”
陳不念又說:“其實問問你自己的心,你也不懂什麽是愛吧?至少你不懂自己是不是愛我,我們都只是因為覺得還可以、挺合适,就在一起了。正如我,也是經過這樣一次,才發現我竟然更多的是惡心,而不像別人那樣的哭泣。總之,分手是不可避免的,至于怎麽分,建議我給到你了,你自己掂量。”
快十年了。那時候還是高中。
江晨睿聽她說完,俊逸的五官沉默了良久,噙着下颌道:“但其實,陳不念,我對你是有過瘋狂癡迷的,至今我唯一心動的只有你。跟小嬌,就只是突然一時沖動,然後就……收不住場了。你要分就分吧,但是,就算分手,這個Popolar也可以繼續經營下去吧?做不成朋友,還可以做合夥人,當做給彼此一段冷靜的時間。再或者,我按你說的給你七成的資産,然後以我個人名義把這個品牌收購了。畢竟做了這麽多年才起步,解散了也可惜。”
隔着玻璃門,裏頭的對話聲若隐若現,聽不清楚,卻覺得凝重。外面大間裏大家都沒有大聲說話,窸窸窣窣的。柳小嬌緊張地繃着臉蛋,不自覺摁上小肚子。
陳不念不接受建議,只對江晨睿笑笑說:“你也知道‘這麽多年’?Popolar初衷是分享我們故事而建的,結束後它更沒意義存在。法律程序我已經委托張濤,會計師也在進度進行中,之後微博發個文簡單正式地說明一下解散。這件事念及兩家,我沒有把它挂出來,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你保全了聲譽,後面還可以繼續和柳小嬌、王小嬌組建新牌子,沒什麽可惜的。”
真的只是一時沖動,柳小嬌對他來說情感太陌生了,他所以才。江晨睿只得答好:“我同意分手,但你先讓我這幾天捋一捋吧。簽協議那天你總得回來一趟吧,總要見你個面。照顧好自己。”
說好全權委托張濤之後,電話便挂斷了。
面前的沙子被陳不念摳出來一個洞,清澈透明的海水形成小池,沒過她細膩白皙的腳面。
陳不念把頭埋在膝蓋間,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擡起頭深呼吸。沒什麽好怕的,也不用留戀,這世間這麽美。
那邊趕海的阿姆還在跟着浪潮跑,陳不念用腳趾劃拉着細沙走過去,清清涼的觸感真舒适,打招呼道:“阿姆撿了好多呀。”
阿姆用夾着當地口味的普通話說:“是,這個時候浪大。小妹你還沒回去做飯嘛?”
陳不念問:“你怎麽知道我住在島上?”
島上的婦人多清秀,阿姆被日曬充足的臉上暈開笑:“前天賀貴不是帶你上大竈嘛,大家都知道了,你租了垨爺的房子。今天也來趕海嗎?看你坐在那邊很久了。”
原來自己在看她,她也注意到自己了。
陳不念莫名覺得簡樸的溫馨,笑說道:“阿姆記性真好,我是來吹吹風的。”說幾句話,好像心情便開闊不少。
島上有好幾個沙灘,這個黃金沙灘,離着琅美社不遠,是很久前開發商未完成便擱淺的一處度假景點。不遠處的鵝卵石坡上,可見廢棄的茅草亭,白色的塑料靠椅,還有一些被風雨侵蝕的兒童玩樂器材,一棟似乎用來做酒店住宿的建築。
穿過沙灘與鵝卵石坡,走過一段路才到達環島公路上等車。上一次徐鵬幫她修電時,有開車帶她繞過這裏,沒想到走路這麽遠。
站在路邊候着,幹淨的瀝青公路上傳來一陣口哨哼唱聲。陳不念眯眼看,只見興旺排擋的老板女兒騎摩托車迎面而來,依舊是格子襯衫、鴨舌帽,背上背着畫板,惬意而灑脫。
這是陳不念目前在小島上,見到的最貼近時下風格的年輕女孩了。就,莫名有想結識的感覺。
沈曉葉也看見陳不念了,眼睛亮了亮,原本默默地從她跟前開過去。陳不念向她招手示意,她便驀地停下來,非常默契地載了她上去。
風呼呼地刮着兩個人的面頰,兩個人都沒說話。身後女子長發散發着幽幽的清香,沈曉葉屏着呼吸,保持着意外的靜谧。
陳不念主動開口問:“你叫沈曉葉?聽你爸爸說的。你這車島上有賣嗎,買輛摩托出門挺方便。”
沈曉葉一貫張揚個性,在陳不念面前卻總愛莫名的觀察與收斂。她覺得陳不念這樣瘦弱,甩着她的馬尾辮,掖藏幾分不屑道:“這種摩托馬力大,不好開的,有得賣你也開不了。”
陳不念默:小瞧我,高一姐就已經在玩兒了。
“轟——”1分鐘後,車在空曠無人的落日環島公路上停下。
遠遠的,兩個人影交換了位置,然後沈曉葉站在路邊等待,陳不念發動馬達,騎着摩托車來回往返了一段。
剎車漂移,把車交還給沈曉葉。
沈曉葉籲口氣,很是服了的道:“島上賣是有賣,不過都很土菜,你要買好的,最好網上訂購或者到市區看看。”
陳不念謝過,看着她的畫板問:“你是畫畫的,都畫些什麽類型?”
談話因着試騎摩托而變得拉近,沈曉葉答說:“動漫、手繪、商業稿、小說封面,什麽都畫。”
“唔,那确實賺得不算少了。”陳不念想起她父女倆談話時,沈曉葉說要以畫畫謀生,不由在後座點頭。
沈曉葉窘起來,倒也沒撒謊,支吾了一下直言道:“現在才剛開始,基本都是自娛自樂。準備開始畫連載漫畫了。”凝了一眼涼風習習中,陳不念在後視鏡裏又美又飒的模樣。
“不過錢不錢的無所謂,等我嫁給了鵬哥,根本就不缺錢花。”年輕的女孩憧憬地說道。
自從跟徐鵬說完那番狠話後,他就沒再有聯系,陳不念這兩天也都沒想起過他,随口問道:“徐老爺子的孫子?你好像和他很熟?”
沈曉葉笑答:“那可不,我八歲時就見過他,他是我哥的好友。但我哥已經逝世了,因為車禍。你知道鵬哥腿上的紋身嗎?他的腿也是因為那次車禍受傷的。”
陳不念眼前浮起徐鵬膝蓋往上刺的青藍鶴鳥。
修電的那天上午,是陳不念想堕落發洩的上午,她用小腿滑過徐鵬的刺青,彼時一陣顫栗,他好像抓着她的手臂,瞬間變用力了。但最後什麽也沒發生。
不知道沈曉葉為什麽問自己這話。
沈曉葉仿若未覺,只聽在前頭自顧自又道:“劉麗清是我哥從前的女朋友,我哥拜托鵬哥照顧她。這麽多年,鵬哥一直不結婚,我就等着嫁給他!”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補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