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零下八十

“彌雅。”輪椅上消瘦的少年笑着伸出手,像邀請她跳舞。

她一把抓住阿廖沙的指掌,聲音顫抖:“阿廖沙,你真的已經沒事了?”

阿廖沙笑得眼睛眯成月牙:“你自己看嘛,我好好的,沒缺手也沒缺腳。”

“喂,你們兩個——”從醫療車上走下另一位改造營教官。

彌雅和阿廖沙動作一致地循聲轉頭。黑發少年與金發少女齊齊瞪過去,充滿敵意的注視居然令那教官失語。

“如果你們又要禁止我和彌雅見面,那麽……”阿廖沙與彌雅相視而笑,“我們會給你們所有人惹出很大的麻煩。”

彌雅與阿廖沙長得并不像,給人的印象卻神似,第一眼看過去會誤以為是兄妹,再多看一眼就會意識到是錯覺。但兩人無疑是同類。并非有多少共同點,只是因為他們都被驅逐,因而自然而然歸到一處。完全相同的是無處安放的眼神和手。目光始終在游移,小動作半秒都停不下來,只在看着彼此、靠近對方的時候獲得些微的安寧。

只是站在那裏,這對少年少女的身周便劃出生人勿近的隐形警戒線。

蘭波明确卻也慎重地踏進線內:“彌雅,這位就是你的朋友阿廖沙?”

阿廖沙正面接話:“那麽你一定就是彌雅的新指導教官。”

“我姓蘭波。”

阿廖沙向後仰頭,笑笑地看彌雅,大聲說:“我讨厭他。”

“我知道,”彌雅回一個微笑,聲音很平靜,“我一樣。”

“既然這樣,要不要再換一個教官?”

“反正沒多少時間了,就這樣也無所謂。”彌雅說着走到阿廖沙身後,從護士那裏搶來推輪椅的任務。

阿廖沙卻轉頭,不依不饒地去盯彌雅的眼睛:“真的?”

彌雅後背上有條冰涼的蛇緩慢地游了過去,她只能當作感覺不到,嘆氣:“他只是個怪人而已,放着不用管就行了。”

輪椅比彌雅想象得要沉,她屏息用力才成功推動。

“我來幫忙吧。”蘭波提議。

“不需要。”

“好啊。”

重疊的答句略微錯拍。彌雅訝然注視阿廖沙,他狡黠地攤手:“雖然我這身骨頭上沒多少肉,但人的身體意外都挺沉的,我不想累到你。而且,你站在身後我就看不到你了。”

“他還有手續要辦,”阿廖沙的教官冷冷插口,向蘭波說,“這裏沒您的事了。”

蘭波毫不介懷地禮貌微笑:“希望之後有機會和您喝杯咖啡。那麽我和彌雅就先告辭了。”

彌雅不太情願地跟着蘭波走了兩步,回頭張望。

阿廖沙揮了揮繃帶纏繞的右手:“晚安,彌雅。”

“之後見。”彌雅踏入哨口的檢察亭,接受搜身。

搜檢的教員毫不馬虎,連裙腳的包邊都仔細摸了一圈。

“這種地方有什麽能夾帶的東西?”彌雅不耐煩起來。

“針,刀片,違禁藥品。”

“多謝,下次出門我知道該怎麽夾帶了。”教員還要檢查她的鞋子,彌雅幹脆将鞋蹬松踢開,只穿棉襪往哨廳外面走,無視站在門邊的蘭波。

“站住!”

彌雅将搜檢教員氣急敗壞的呵斥甩在身後。

就在不久前還灼灼點亮半邊天空的日落已然不見蹤跡。但營地四處都亮着燈,白晝入夜,像要照徹每一個可供人躲藏的昏暗角落。彌雅被慘白的強光燈照得想大聲喊叫,不禁加快步伐。

有人從身後跟上來,腳步聲十分熟悉。

“你的鞋子。”蘭波走到彌雅身側,手中果然提着她大怒之下抛棄的鞋子。

“我不要了。”

蘭波無可奈何地苦笑:“彌雅。”

彌雅被他這麽一喚,愈發感覺自己被看低了。那她索性就當個發脾氣的不講理惡童。雙臂環繞,她蠻橫地向蘭波一擡下巴,惡意放軟聲調:“那你幫我穿。”

“我不會那麽做。那不妥當。”

他義正言辭的樣子令彌雅愈發心煩:“那就閉嘴,也不要再跟着我了。”

蘭波佯作沒有聽見,将鞋輕輕放到地上,向彌雅伸出單邊手臂:“如果需要,你可以在穿鞋的時候扶住我。”

“不需要。”彌雅沒好氣地別開臉,快速俯身踩上鞋子,将腳後跟位置的皮革拉出來。她像是示威,憤憤跺腳,為在警局露面而穿的皮鞋鞋跟叩地,發出清響。

“我送你回去。”

“我還不想回宿舍!”

“我和漢娜小姐商量過了,眼下你可以繼續住在她那裏。”

彌雅怔了怔:“她同意了?”

蘭波有些困擾地捏住帽檐:“同意了。但我又欠她一個更大的人情。這樣的安排你能接受嗎?”

突然被認真征詢意見,彌雅沒反應過來。她很快匆忙敷衍:“随便……”

“那麽我就送你到她居住的宿舍樓下。”

其實現在對彌雅而言回到室內還早。她早已養成在外游蕩到深夜的習慣。但這一天內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不論是應付謝爾更警官的問詢,還是阿廖沙出院,都從她身上毫不客氣地抽走了氣力。在焦黑的教堂雙塔下的談話則化作了一副輪廓模糊的版畫,附在意識深處的背景板上,哪怕不費心去思索,也停駐在餘光裏。

彌雅特意挑照明相對少的路走,一只腳踩在綠化帶,走在樹木的陰影之中。

一路無言。

春日夜晚柔和的風吹皺地上的人影。即便拉長了,彌雅的影子還是只勉強夠得着蘭波肩膀。

“你不問阿廖沙的事?”她突然出聲。

蘭波側眸看她,反問:“關于阿廖沙,你有想要告訴我的?”

彌雅肩膀輕顫了一下,險些縮起來。她冷冷道:“沒什麽可以和你說的。”

蘭波像是接受了她這個說法,沒有追問。

彌雅覺得反常。

但他們已經走出樹蔭覆蓋的小道,來到原本是療養院側翼的教員宿舍A棟近旁。蘭波停住腳步:“還有一件事。從明天開始,改造營慣例的講座、讨論小組、戶外活動,你全都不需要再參加。”

彌雅嗤笑:“我本來就不參加。”

但她猜想蘭波還有後手,狐疑地盯住他。

果不其然:“但相應地,每天早晨9點,我會和你面談兩個小時。”

不再是每周一次,而是每天與蘭波一對一談話。彌雅打了個寒顫,立刻回絕:“那些無聊的活動我不會參加,但我也不會和你浪費時間。”

頓了頓,她握緊雙拳:“你這家夥是不是有病啊?!懂不懂什麽叫放棄?”

蘭波彎了彎眼角,寬容又溫和地忽略她的咒罵:“人與人建立起信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談話。彌雅,我希望你能更信任我一些。”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如果你一定要每天大眼瞪小眼兩個小時浪費兩個小時,那也是你的事。”

“明天早晨,我會提早十分鐘在這裏等你。”蘭波再一次選擇性地傾聽,自顧自說下去。

彌雅忽然意識到,與初次見面時相比較,蘭波不再一板一眼地追究她說的每句話背後是否有意義。他已經學會了如何放任她發洩情緒,而後若無其事地将話題帶回他計劃中的正軌。

就像他站在教堂院子裏揣測過路人的身份,蘭波同樣在無情而細致地觀察她、分析她,不斷調整應對她的策略。

一股惡寒擊中彌雅。

她說不出話,只是站在那裏就已經拼盡全力。

“彌雅,能不能請你保證,明天八點五十分,你會在這裏和我彙合。”

她險些咬到舌頭:“我不會來的。”

“能向我保證你會準時到嗎?”蘭波平靜地重複。他的聲音和姿态裏沒有恐吓,甚至還帶了丁點懇求的意味,但彌雅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嘆息:“彌雅……”

她深深垂頭,咽下一口唾沫。

蘭波已經得到答案。

“那麽明天見,好好休息。”

彌雅一聲不吭地走進宿舍樓,登上二樓,在樓梯拐角停住,往後退了半步。

已經看不到蘭波的身影。

她抱着肩膀蹲下,頭頂抵在樓梯欄杆,大口呼吸。

希望太陽不要升起,明天永遠不會來。那樣春天不會結束,就無從談論夏天。她的生日在夏天開始之前。今年不會有夏天。更不可能有某個只存在于幻覺中的夏天。

有人從彌雅身後經過,走下樓梯,對她熟視無睹。

這樣的時刻,彌雅腦海中只會浮現一個名字:

阿廖沙。

她想見他,立刻,就是現在。但她甚至不知道這一次他們又把他藏在了哪裏。

彌雅不擅長捉迷藏,總丢東西,但丢的都是大不了的東西,找不回來也就習慣不去找。但與她正相反,阿廖沙總是能找到她。最初也是他找到她。

那是個糟糕的下午,細雨連綿,3點的鈴聲悶悶地響過,天際烏雲密布,更像是黃昏。

她蜷縮在宿舍樓天臺的角落,木然地任由雨幕一遍遍沖刷她。

“彌雅。”

突然有人喚她。彌雅擡起頭,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身邊的陌生少年向她微笑。

不等她有所反應,他就在她身邊坐下,抱膝歪頭報以凝視:“你可以叫我阿廖沙。”

“阿,廖,沙。”彌雅機械地重複,漫不經心地與他視線相觸。

眼前的這個男孩只能“漂亮”這個字眼來形容。被雨打濕的頭發貼在臉上,水滴沾滿睫毛鼻尖,臉頰和指節因為大雨沖刷發紅。他像被淋濕的幼獸,惹人憐愛。但彌雅立刻辨認出來,阿廖沙楚楚動人的模樣只是演技。就連這點刻意都并非疏漏,而是刻意。那是向她釋放的信號。

“什麽都不用說,我明白的。我觀察你很久了。”阿廖沙俯身湊近,冰冷的嘴唇貼住濡濕的嘴唇,誰都沒有眨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彼此。這是個沒有掀起一絲漣漪的吻。他後撤,笑起來,“你看,我們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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