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零下六十四

早晨六點十五分,蘭波離開教員宿舍。叫醒學員的鈴聲尚未響起。晨風将他金棕色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加上較為随意的打扮,蘭波顯得比實際還要年輕幾歲。他穿着一件運動用的套頭衫,看起來有些年頭,胸口印花文字已經模糊不清。

繞着教員宿舍區慢跑半小時後,蘭波重新進入宿舍樓。

學員七點開始繞營地晨跑,蘭波在這個時間段前往食堂。他已經重新換上了制服。蘭波在路上碰見了另兩個教官,三人便一起去吃早飯。看起來蘭波和他們關系融洽,但他比另外兩人提早離開。在晨練結束的學員湧進食堂前,蘭波又已經動身往下個目的地。

周六早晨八點到十點,蘭波的日程上安排着授課。克拉拉不經意間提過,蘭波教外語。這是近兩個月才開出的新選修課程,學生寥寥。

十點十二分,蘭波離開教學樓B棟,前往教員辦公室,途中到行政樓逗留了不到十分鐘,不知道辦什麽事。

蘭波的辦公室在二樓拐角,正對打印室,門總是開着。

如今大部分資料和文件都直接可以在電子終端上處理,但也許是改造營管理層年齡的原因,打印室依舊被保留。真的來打印文件的人很少,那裏更像教員休息室,時不時有人在教課和坐班的間隙,捧着咖啡杯茶杯在門邊聊天。又有一些人會順便在蘭波辦公室門前短暫停留,與他打招呼并閑聊數句。

十二點有一個教員會議,時間不長,散會時還沒到午後一點。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有個女教員邀請蘭波一起用午餐,蘭波婉言謝絕。

在教員食堂短暫停留後,一點十八分左右,蘭波提着一個紙袋折入行政樓,不難判斷目的地是那個藏在樓中的庭院。

三十分鐘後,蘭波依舊沒有從行政樓後門離開。

兩點整,彌雅确認自己跟丢了蘭波。

蘭波可能從行政樓內部穿到正門那邊去了。周六午後蘭波的日程上沒有什麽特別的安排,無法猜測他會去哪。彌雅決定放棄。沒有完全達成目的。她一肚子火,快步從高大橡樹的庇蔭下走出。離開綠化帶,她又不甘心地回頭看了一眼。行政樓後門不見人影。

回轉身,她差點迎面撞上一個人。

“在找人?”

熟悉的嗓音令彌雅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凍結。她飛快退開數步,牽起嘴角:“蘭波教官?你吓我一跳。幹什麽?”

“彌雅,我想問你同樣的問題。”蘭波難得沒有笑,湛藍的眼睛顯得幽冷。

彌雅險些瑟縮了一下,随即也擺出撲克臉,保持沉默。

蘭波等了片刻,輕輕呼出一口氣:“彌雅,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在跟蹤我?”

“我沒——”在對方的注視下,她一撇嘴,幹脆改口,“行,我的确在跟蹤你。然後呢?記過?關禁閉?”

蘭波眉毛向下壓,困惑地定定看她片刻,才嘆息:“為什麽?如果你想找我,完全可以——”

“不,我必須那麽做,”彌雅利落截斷他,“我想觀察你和其他人相處。”

“為了?”

“為了給一些決定做參考。”

這個答案顯然無法讓蘭波滿意。他閉了閉眼,語重心長地說:“彌雅,這種行為……讓我感覺不太舒服。我不會逼問你到底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但我希望不要有下次。能請你保證嗎?”

彌雅別開臉:“你可以分析總結我常常會在哪裏出現方便跑過來逮人,我就不能總結你的行動規律了?”在蘭波反駁之前,她不耐煩地甩出一句:“知道了,不會有下次了。”

蘭波隐忍地吸氣又吐氣。

她斜睨他,笑笑地說:“你完全有權利對我發火。”

“彌雅。”

她忽然很想知道蘭波有沒有對任何人在大庭廣衆下發怒過。

“不要用那種口氣叫我,”彌雅冷冷道,“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頓了頓,她忽然自嘲一笑:“至少我覺得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蘭波沒有發作,只是安靜地看着她,眼裏甚至沒什麽譴責的意思。

彌雅心頭湧上一股沖動。她想問蘭波是否真的在乎自己的私人空間被她侵犯。還是只是因為不可以是她。将這個瘋狂的念頭甩出腦海,她再次後退一小步,低下頭飛快地說:“對不起。”

蘭波的臉容莫名因為她的道歉變得僵硬。

語畢,彌雅便轉身要撤離現場。

“彌雅——”

“怎麽?我和你這下應該扯平了。”

蘭波眼神閃了閃,他停頓了數拍,像在尋找合适的言辭:“你觀察的結論是什麽?”

她沒反應過來:“啊?”

“從我和他人相處的表現之中,你得出了什麽結論?”

彌雅沒想到他會追問,聳肩敷衍答道:“你和同事關系不錯。”

蘭波唇角短暫勾了一下:“是嗎?”

她因為他這個一閃而逝的小表情忍不住追加:“但保持了符合同事關系的距離。”

蘭波訝然擡起眉毛。

“那不是你的拿手好戲麽?和人保持适度的距離,”彌雅将湧上喉頭的哽咽之意強行吞下,戲谑地眨了眨眼睛,“對辦公室戀情不感興趣?”

“請再說一遍?”

彌雅翻了個白眼:“那個邀請你去吃午飯的。為什麽拒絕?她挺漂亮的,還對你有好感。”

蘭波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半晌,他終于苦笑:“你說得對,我目前不打算發展浪漫關系。”

彌雅反射性地牽起唇角,轉身背對他,沒有說話。

“之後你有安排嗎?”

她沒回頭:“你知道我有大把空閑時間——到生日那天為止。”

蘭波沒有順着她尖刻的自嘲說下去,反而突然問:“那麽可以跟我去一個地方麽?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

“我為什麽要拒絕?”彌雅回首,笑容無端慘然,出口的後半句又像在調侃自己,“剛剛才跟蹤被抓個現行,不管怎麽想都還是乖乖聽話比較好。去哪?”

蘭波又停頓片刻才回答:“C棟。”

彌雅垂下視線,心裏有了一個猜想。但她不敢現在就向蘭波确認。

“你先走。我之後跟上來。”她不想讓其他人看見自己和蘭波一同行動。

蘭波看了她片刻,理解地颔首,先往教學樓C棟進發。

等拉開了好長的一段距離,彌雅才拖着步子前行。

“喂!你!”

途經教學樓A棟,有人叫住彌雅。

她駐足,無言地看過去。

幾個少年笑嘻嘻地坐在臺階上,有點面熟,但一時想不起什麽時候在哪見過。

“聽說阿廖沙不要你了?”

“關你屁事。”

“那個大小姐呢?”這麽說着,他們起身攔住了去路。

彌雅眯起眼睛,忽然認出眼前的幾個人:正是上次歷史課後,在走廊裏故意沖撞克拉拉,而後被彌雅絆倒的那一夥。她冷淡道:“讓開。”

領頭的少年将手掌張在耳畔:“什麽?我沒聽見。”

“我現在情緒不太穩定,勸你滾開。”

“如果我說不呢?”

周圍沒有可以抓起來使用的道具,如果真的打起來大概雙方都要挂彩。但是教學樓前人多,估計很快就會引來教員介入。彌雅立刻決定由着事态發展。正如她剛才所說,她現在情緒不太穩定。在這裏鬧事可能比較好。

“這裏有什麽問題麽?”突然從旁傳來清朗溫和的語聲。

彌雅胸口悸動,握緊雙拳。

那幾個少年慌亂地散開包圍網。

“沒有,教官。”

“只是和她聊天,教官。”

蘭波沒有應答,只是平靜地将幾個少年逐一看了一遍。少年們面面相觑,但他們很快意識到,蘭波注視的不止是他們的臉,還有制服前胸口袋上的學員編號。這簡單又含蓄的表态比訓斥更有震懾力。

一個少年壓低聲音:“是她的教官。撤。”

“要上課了,走吧!”

“教官再見!”

少年們頓時四散溜得沒影。

彌雅低下頭。她不确定自己能控制住表情。

“你還好嗎?”蘭波聲音中多了一絲擔憂。

她顫抖了一下,啞聲說:“我不需要你保護。”

深吸氣,她壓着脖頸快步往前走,和蘭波拉開距離。

身後很快有足音追上來。

教學樓C棟只有兩層,裏面大都是興趣小組和選修課用的特殊教室。

“去哪?”彌雅沒有回頭。

“音樂教室。”

她腳步驟停。空曠的長走廊十分寂靜,腳步聲的回音淡去後,她能聽見的只有自己激烈的心跳。

把自己想象成圓規,又或是單腳站立的芭蕾舞演員,彌雅緩慢地轉向蘭波。她擡頭盯着他的眼睛,低聲問:“你确定?”

“我向你承諾過,”蘭波彎了彎眼角,笑得有些勉強,“你也和西姆爾小姐成了朋友。”

否認的話到唇邊又被咽下。彌雅笑了笑:“好吧。”

蘭波走到前面,打開音樂教室的門。

“我最近經常來這裏練習。今天下午這裏沒有課。”蘭波按下電燈開關,不知為什麽又解釋了兩句。

彌雅沒有立刻入內,而是站在細細的門檻外掃視門後的布置。

一架鋼琴,許多金屬折疊椅,牆上挂着幾個相框,裏面的人像彌雅一個都不認識。大概都是什麽更早時代的音樂家。

蘭波解開制服外套最下端的扣子,揭開鍵盤蓋,在長方形的凳子上座下。

彌雅走進來,反手阖上教室的滑拉門。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向門邊回頭。

彌雅和他視線相碰,了然地笑了笑。她的手指已經搭在了門鎖的搭扣上。

咔塔一聲落鎖。

蘭波垂眸。

她站進從門外透過磨砂玻璃看不到的角落。從這個方位,她能看見他的一半側臉與身影,還有他面前的鋼琴黑白鍵。

“找個位置坐吧。”蘭波态度如常。

彌雅站在原地沒動:“我不應該在這裏。所以這樣就可以了。”

蘭波眉頭微蹙。

“還是說,我站在這裏會影響彈琴?”

他立刻否認:“不,并沒有。”

片刻沉默。

“我有一些話想和您說。但在那之前,蘭波教官,給我随便彈點什麽吧。”

這是彌雅第一次對蘭波用上敬語。

他看向她,困惑地凝視她良久,目光驚異地閃爍數下。

彌雅無從判斷他是否明白了什麽。但他看破她的可能令她渾身發冷。彌雅不禁以小臂蓋在小腹上。胃裏在翻騰,也許顫栗抽搐的其實是胸口的深處,總之身體某處有個洞,她快要被從裏吸進去。

蘭波随即挪開了視線。

彌雅快速扶牆穩住自己。

最後,他微笑着問:“你想聽什麽?”

“什麽都行。我不懂音樂,”想了想,她又說,“不過,別彈合唱伴奏的那些。”

蘭波笑弧加深:“好。”

彌雅回了一個微笑。

阿廖沙是對的,克拉拉一部分是對的。彌雅想。也許其他人嘴裏的喜歡、愛情、戀慕這樣的詞彙和她的認知有偏差。但那也不能怪她。她沒有體驗過所謂正常普通的愛。

所以,彌雅的結論純粹是自我分析的結果:

她想知道蘭波對她的态度是否真的和對別人不一樣。不僅是知道,同時是尋求确證。這也意味着她希望蘭波對她的态度與衆不同。換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是特別的那一個。不僅僅是第一個學員的那種特別。而是更為深刻、龐大的存在。比如喜愛。她渴望蘭波喜愛她。而這是因為她不知不覺間已經對他動心。

證明完畢。

這推導是否嚴密,彌雅不清楚,但她相信自己對危險的直覺。她的焦躁、易怒和恐懼都由此而來。

在彌雅确認自己對蘭波的感情之前,她就已經确知了另一件事:

他不會愛她。

蘭波會關心她,保護她,幫助她,都只是因為她是他接手的第一個學員。他将她當作小孩子對待,而非異性。更何況他“目前不打算發展浪漫關系”,不和任何人。那是他自己劃下的界線。所以彌雅抗拒蘭波,不想見他,無法和他好好對話。

一定會在哪個瞬間,她露出破綻,蘭波明白過來。然後一切就會結束。她真正墜入愛河的瞬間就是因為墜落而溺亡的前一秒。

而那個瞬間已經很近,甚至可能已經悄然降臨。

這麽想着,彌雅又說:“彈你喜歡的曲子吧。”

一樣要結束,就以她喜歡的方式結束。

她的終局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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