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060

060

綱吉在一片霞光中醒來。

天邊的雲層層疊疊堆成龍的鱗片,金色的光灑落,在雲間劃動,翻出金色的波浪。

他睜開眼,看見一道虛幻的身影站在窗邊。

“要喝水嗎?”

注意到他的醒來,那面容與自己九分相似的青年俯下身,端起床頭的水杯。

綱吉就着他的手咕嚕咕嚕地喝下水,琥珀一般的雙瞳注視着他,像是某種可愛的犬類。

青年因他這幅依賴而乖巧的姿态失笑。

他伸出手,揉了揉幼崽的腦袋。

綱吉下意識蹭了蹭。

不、不對。

遲鈍的感知緩慢地上線。

綱吉擡起頭。

“你、你怎麽出來啦?”大概是剛醒的緣故,他的聲音微弱而喑啞,讓人不由得就生出憐惜,恨不得将幼犬一樣的男孩一手揣在懷裏,溫聲哄勸。

青年站直身,垂目注視着他。

這道目光之中似乎雜糅了許多情緒,讓綱吉一時之間無法辨別。唯一顯眼的,是那道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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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吉的大腦一片空白。

青年俯身,黃昏親吻着他的輪廓,勾勒出憂郁而俊美的面容。

“我和reborn要走啦。”他輕聲說道,“被【世界】發現之後,我們就不能留在這裏了。”

“……诶?”

沢田綱吉用了好久一段時間,才從他的話語中解析出青年的意思。

“被世界發現是指什麽?為什麽被發現之後就不能留下了?”他惶然失措起來,原本就虛弱的臉就像是刷上一塊灰白色的漆料一樣愈發慘白。

青年只是看着他,琥珀一樣的眼瞳之中,忠實地發射出男孩不知所措的面容。

他伸出手,黑色的披風垂落。

“你多少已經感受到了吧,我和reborn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綱吉吶吶:“你、你們不是我召喚出來的嗎?”

青年失笑。

“說是這樣也沒錯,”他揉了揉綱吉的頭發,如一位忠實可靠的長者,“但是這種召喚在世界眼中,就是偷渡一樣的行徑。”

他如此說道。

“所以,一旦被發現,世界就會形成排斥力,将我們一并排斥出這個世界。”

沢田綱吉呼吸一窒。

就像是呼吸從身體的周圍抽離,又像是緊張到身體內部所有的神經都緊繃,那一瞬間,他忘記了怎麽呼吸。

“所以,”青年歉意而溫和地看着他,“我們要離開你了。”

【抱歉,不能繼續陪你走下去了。】

記憶中的色彩與眼前的顏色驟然重合,綱吉坐起身,祈求一般拉住那黑色的衣袍。

“不要走,”他近乎哀鳴,“我、我還沒來得及和你做朋友。reborn、reborn也是,他還什麽都沒教會我呢,這樣也算是合格的家庭教師嗎?”

“說的也是呢。”青年失笑,說出的話卻異樣殘忍,“這樣的話,他大概會被吊銷教師執照吧。”

綱吉的眼中閃爍出名為期望的光彩。

但是,下一刻,青年斬斷了他的妄想。

“但是那家夥雖然一直可靠,但是在某些時候确實會也會有家庭教師失格的時候,所以原諒他吧。”

沢田綱吉死死咬住了下唇。

那身姿高大的、形貌與自己十成十的相似的青年俯下身,貼上他的額心。

橘紅色的火焰在二人額心相觸的地方燃燒起來,将兩雙同色的琥珀燒成同樣的堅韌。

“不要為此傷心啊。”那來自未來的青年恍若嘆息,“我也好,reborn也好,存在你的記憶中的先生們也好,都不過是你人生中過去的那麽一點色彩。你不必因此難過,因為你的未來還會有更多的、更為重要的存在。”

綱吉感到自己的雙目逐漸灼熱起來。

他死死咬住的下唇已然緩緩滲透出血光,男孩低着頭,神色顫抖,緊皺雙眉,痛苦不言而喻。

那來自額心的溫暖一觸即分,沢田綱吉擡起頭,一根手指輕輕觸摸在他的額心。

如母親一般溫柔的撫摸,将皺緊的眉熨平。

“做不到。”

沢田綱吉說。

“要讓我忘記你們,忘記玄示、忘記大家,我做不到。”

他緊握雙拳。

“真是小孩子氣的話啊。”

“那你又懂什麽!”

他像是一只終于找到獵物的幼犬,兇厲地呲牙,狂吠着驅逐一切可能會傷害到自己的東西。

他神色痛苦雙拳緊握,口中喃喃不停,說是發怒,卻更像是自我的催眠。

在這樣漫長的過程當中,青年沒有打斷他,而是用另一種溫柔的、包容的、讓人仿佛置身于暖陽之中的視線,一直注視着自己。

沢田綱吉咬住唇,忍住不能嗚咽出聲。

“說些反駁的話啊。”他發出痛苦的哀鳴。

“這可真是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古川忠義扣上電腦,轟的站了起來。在他扣上之前,占滿屏幕的圖片上,數不清的【伽具都哲】裸露着軀體,如士兵一般排列在海洋之中。

他雙目如炬看向身後,目光探尋。

“這是橫濱給竹千代的情報嗎?”

牆角的陰影之中,站着一個黑色西裝的男人。

聽見他的話,男人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GSS的富永太郎。”他說,“是沢田綱吉的朋友。”

也是這份情報的遞交者。

古川忠義沉吟,開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我原本以為【超越者】不過是一個小喽啰一樣的組織,但是沒想到竟然涉及到了那位制造出荒霸吐的Dr東馬。”

如果不是他有事要拜托這位教授,也不會發現他們之間還有這個聯系。

他閉上眼,回想起從非時院手中拿到的情報:“Dr東馬在多年前荒霸吐實驗基地爆炸後就一直游離在政府與學術界之外,潛心研究多年的他在荒霸吐的實驗基礎上進行修改,制造出了幾乎媲美王權者的容器。”

但是,他的狂喜尚未持續多久,就迎來了伽具都事件。

王的力量如此渺小,而最終主宰一切的,還是虛空之中無法看見的力量之源。自認為已經踏上王的領域的Dr東馬在見過高于王之力的存在之後,在原有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新的增改。

也就是在這期間,吸納了失去一切的伽具都哲。

而最終的研究結果……

他想到那張傳來的情報圖上如螞蟻一般密布的【伽具都哲】,如果每一個都是與他和竹千代纏鬥的水準的話……

古川忠義的心緩緩沉下。

他在原地打圈走了好幾個來回,雙眼緊閉眉心緊皺,光看這神情,就與一房之隔的沢田綱吉有着幾分神似。

半晌之後,看向角落裏幾乎感知不到存在的男人。

“你是竹千代的家庭教師吧?”他試探道,“你怎麽認為?要讓竹千代知道嗎?”

男人——Reborn哼笑一聲。

“這本就是給蠢綱的情報。”

這親昵的稱呼讓古川忠義愣了愣。

他皺起眉,遲疑:“但是竹千代……”

他很擔心沢田綱吉是否能夠承受這份情報的重量。

Reborn側頭,譏諷道:“原來如此,蠢綱的軟弱是你教會的嗎?”

“哈?”

“我是說,将不幸的消息排斥在外,即使不在他的身邊,不惜向黃金之王搖尾乞憐,也要為他營造出一座和平歡樂的安全屋,最後讓那家夥本來就糟糕的性格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團——這個人是你嗎?”

“喂喂,這樣說就過分了啊。”古川忠義嘟囔,“而且好像也沒這麽過分吧。”

Reborn冷笑。

“你這個渾身上下沒一處完好的家夥可沒資格這麽說哦——除了手,一只腿和腎髒都至少被貫穿過吧?”

古川忠義就攤了攤手。

“沒想到被一個第一次見面就讨厭的家夥發現了……沒錯哦,确實是這樣。”他毫不在意,“畢竟那時候王和大家都剛出事,我也還是個毛頭小子,很容易就做出些腦子不清醒的事情。”

所以加入了軍隊,參與到了常暗島的戰鬥。

“我原本是準備死在戰場上來着,後來黃金之王找到了我,跟我說竹千代還活着。”他說着,目光慢慢溫柔起來。

“那孩子……溫柔又機靈,要是知道我做了什麽的話,大概會笨拙地哭出來吧。”

所以他反而拉開了距離,遙遠地看着沢田綱吉在并盛過上普通孩子的生活。

但是

“但是,好像反而起到了反作用啊。”他有些苦惱地說道,“原本是想讓他重新過上普通人的生活的,結果那孩子還是莽撞地跑了回來。”

不僅如此,還懷抱着什麽要複活煉獄舍的雄心。

少年人的氣焰明亮有溫暖,恍惚之間,他甚至都覺得是王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男人如此想着,目光帶上幾分迷離。

“愚蠢。”

Reborn卻厲聲叱責。

他從陰暗中走出,看不清面容,氣勢卻強大,随意動作,便惹得古川忠義警惕地扶上了佩刀。

“喂喂,什麽意思啊?”

他插科打诨。

Reborn卻是冷哼。

“雖然是個笨蛋,但是他早就發現了,”他說道,“畢竟你們是如出一轍的笨蛋。”

古川忠義睜大了瞳。

“所以……”

所以那個孩子不僅沒有因此放心,而是更加惶恐。

——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膽小又怯懦,卻偏偏溫柔得過分的孩子。

“上學的時候會想,要是大家還在的時候會怎麽辦呢?”

如果好好學習的話,肯定會被吐槽【嗚哇我們中間出了個叛徒!】。

當然,也可能是【真不愧是竹千代!】。

“家長會的時候會偷偷看媽媽的身後,”

因為以前的話,沢田家都是母親和兄長一起到來的。

要是誰有個意外不來的話,剩下的名額就會掀起幫會內部的【竹千代家長會參與名額争奪戰】。

現在的話,就剩下古川哥……古川哥他今年會不會來呢?今天沒有來,明天呢?明天之後還有後天,後天之後還有新的一天。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等待。”沢田綱吉蜷縮成一塊,頭埋在雙膝之間,輕聲說道。

萬一哪一天,長長的街道盡頭就會出現信賴的兄長了呢。

所以

不可以忘記。

不可以離開。

只要乖乖的等待在原地,就算是只剩下一個人,也要等待。

“不寂寞嗎?”有人問。

“當然。”綱吉悶悶地說道,“但是寂寞的話,就說明我還在這裏吧。”

他說。

寂寞的話,就說明只剩下一人·的【煉獄舍】還在這裏吧。

即使只剩下他一個人,只要他還在等待着煉獄舍的大家,那大家就不曾離去。

貓爪老師筆下的【吉爾伽美什】說:此軀終腐朽,偉業共長存。

這并非是一拍腦袋想出來的話語,雖然有着采桑老為引,但事實上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想的。

我的生命終究會走到盡頭,但是我在這裏,我将煉獄舍之名永久地流傳下去,那麽大家就和我同在。

“這是對的。”于是他身邊的青年——未來的自己說,“但是你應該更加愛惜自己一點。”

“我不是要你忘記他們,但是,如果沉溺于過去的噩夢的話,大家更會因此傷心。”

“但是,大家只要我能活下去就好了……帶着大家的榮耀活下去,那就是我的存在唯一的意義。”

“不是這樣的。”骨節分明的大手順着他的後背拍拍,聲音從溫和變得更加稚嫩,稚氣的聲音與成熟的語調,在他的耳邊達成和諧。

“重新想起來吧,大家到底說了什麽。”

“活下去……”

“還有呢?”

“帶着大家的榮耀……”

“不對。”

“不對嗎?”

“當然。”

“……”

“大家……”

“大家說,我就是他們的榮耀。”

說到這裏,他驟然一滞。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青年的聲音虛弱下去,卻依舊溫柔。

“一直封閉自己的話,不論是誰都會因此傷心的。”

沢田綱吉嗚咽出聲。

“我不會……”

要當什麽榮耀什麽的,他不會啊。

他本來就是一個軟弱的、膽怯的、只有在家人們在的時候,才膽敢支起耳朵兔假虎威地兇一兇的笨蛋綱吉啊。

于是青年就笑了起來,大概是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沒關系沒關系。”他的聲音幾乎快要聽不見,停留在後背的指尖也愈加模糊,但還是耐心地勸導。

“什麽都不會的話,先努力交朋友吧。”

所謂的黑幫,原本也就是幾個朋友在一起組成的可以一起歡笑的東西啊。

從冰冷的手指開始,溫熱緩緩蔓延。煉獄舍的歡聲笑語似乎重新出現在了耳畔,沢田綱吉緩緩擡起頭來。

披着金光的棕發青年已然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小嬰兒,站在自己的面前,仰着頭,見他看着自己,眨了眨黑黑的大眼睛,可愛地打了一個招呼。

“ciaos~我是你的家庭教師Reborn~”

救救救救救救命——

什麽難過的寂寞的奇怪的情緒都消失了,沢田綱吉整個囫囵從床上滾來下來,沖出門去,撞進準備敲門的古川忠義的懷裏。

“大、大事不好了!古川哥!”他像是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竄起來,捧起被自己一把撈走的家庭教師,驚慌地說道,“Reborn、我的老師Reborn他變成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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