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對于薄情人,深情本身就是一種逼迫
周靈也逃跑的意圖毫不掩飾。
何文敘沒追,低頭怔怔在桌前坐了半天。此刻正逢餐廳第一波翻臺,四周人聲鼎沸,面前的湯鍋還剩下大半,火力全開咕嘟咕嘟冒泡。何文敘也忘了關火。
頭痛欲裂。
當然更痛的可能是心,直到周靈也的身影徹底消失,心痛麻木,接下來的神經才意識到頭痛。腦子昏沉,所以在意識偶爾清醒的那個瞬間才開始反思——剛才又他媽說了一通什麽鬼話?得,把人吓跑。
下一秒大師的電話進來,開口就是:“老大,吃完飯了嗎?有人到處找,要逼你吃藥。”
何文敘頓了頓,有些疑惑:“……吃什麽藥?”
“嘿,你上午不是說嗓子疼麽?葭葭姐留心聽到了,一個勁和你說最近這批流感嚴重。 囑咐你得提前喝點沖劑別發燒了。喲,一點不記得了呀?”
“……噢。”确實忘了。聲音發悶,何文敘清了清嗓子。
“剛吃了飯她就到處找你來着,說要逼你吃藥。嘿,我能說你泡妞去了嗎?這不,先給你打個電話。對了哥,咱這不是在約會麽?苦肉計你要不要試試。昨天刷抖音裏面就教我,猛男落淚最動人——欸!你看你裝個病,正正好!”
“……行,我下次試試。”何文敘沒精打采回答。四周喧嚣,不知是否是信號原因,大師的聲音忽大忽小,像是在夢裏。
“啥?下次?這次怎麽了?!”那頭大師的聲音猛地一高,何文敘搖搖頭,只覺得腦袋越發沉。
“沒大事,就是妞被我吓跑了……”他扯扯嘴角,聲音很低。
“唷,這都行,你太兇了?”大師想起何文敘平時對貼上來姑娘的一副死人臉,心有餘悸。
“兇?!”何文敘揉揉頭,苦笑:“不是太兇,是太狗了。” 這會兒周靈也離開,他智商略微歸位,大概知道自己的不正常,手捂額頭試探了一會兒,皺皺眉頭:“估計是發燒了,腦子發抽,說了一通胡話。”
周靈也的調性他已經領教過,理論分析,有海王前男友珠玉在前,他只要與她保持聯系,有一搭沒一搭陪她說說騷話,也許一切順理成章。她不就喜歡海王嘛,他可以奉陪。偏偏今晚發乎情卻沒能止乎禮,腦袋發熱外加本能發作,上趕着捧上真心。一臉癡情舔狗的憨憨蠢相把人吓跑,好像下一秒就要拖着人去民政局結婚。
夠傻。他媽的。
上次他給周靈也送卡,外加這次逃班,大師已然猜出何文敘心思,此刻電話那頭幸災樂禍笑起來:“得,沒辦法。女神嘛。失态難免。”頓了頓又意識到他最後一句,哇哇怪叫起來:“還真發燒啦?得了呗,姑娘黃了你就快回來!葭葭姐要知道你發燒了,又要罵我!”
何文敘挂了電話,揉揉額角起身,又看一眼手機,愣了愣——微信對話框置頂的那個人發來了一條微信:
靈也:“那個……我臨時有點事,先走了哈。下次再約!”
消息來自三分鐘前,估計是人已到家洗完了澡。逃跑之後履行告知義務,敷衍到極致。
何文敘擡了擡眉毛, 将手機揣進兜裏,穿上外套。 兩人自從加回微信之後,依然各自高冷。截至目前的對話框僅此一條。周靈也未發信息的原因是忙着離職、心思不跑愛情線。何文敘則本着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裝不在意,微信對話框早早置頂,生怕錯過每一條消息。結果沉寂至今,終于收到一條敷衍微信。他咬咬發幹的唇,長按那條微信,還是點了“收藏”。
發了燒混混沌沌的腦子裏莫名其妙想到大師嘴裏那句“苦肉計要不要試試?”
猶豫半秒,掏出手機給周靈也回了一句沒頭沒尾的:“我發燒了。今晚的話你不要在意。”
這下那頭秒回了,只有四個字:“喝點熱水?”
幹。
何文敘差點想要罵娘,真他媽成了舔狗。吐了口氣将手機揣進兜裏,結帳出門。臨出門前,摸了摸桌上半杯溫水,聽話一飲而盡。又掏出手機,拇指動動,迅速将那句“喝點熱水”收藏了。
周靈也此刻躺在床上,手機扔到一邊。屋子暗着燈,只有平板電腦幽藍的光,餘光瞥向窗戶能隐隐約約能看世紀大廈的一角, 哪怕洗了澡、換上睡衣窩在被子裏,腦子裏還在回想何文敘那幾句話。攪動人心煩。
逃跑這種事情太丢人,可偏那時候嘴巴忘記要如何婉拒。低谷期倘若實在想戀愛,男朋友可以找別人,反正“之乎者也”不敢再去。她自認自己對待何文敘始終是撩玩的态度,像是對待不上心的小動物——心情好的時候逗一逗,逗完了再忙別的事情。
之前利用他報複萬初堯,這會兒又試圖把他做備胎。但凡見了別人喜歡他還不樂意,總要搞出大動作刷一波存在感——歸根結底,她希望他愛自己,但自己絕不愛他。
面前平板的日劇播了大半集,周靈也仍然心不在焉。她坐在床頭,抱着膝蓋,後背陷進靠墊,腦子在認認真真複盤兩個人從頭到尾的關系。
在過往的戀愛經歷裏,周靈也對待感情向來直白、坦蕩又大方。而遇上如今的何文敘卻是例外,她對他的感情別扭、幽暗、自私又小氣。這麽區別對待的理由,曾經的她将之理所當然解讀為:是他欠她的。
而今晚她才明白,這麽多年的喜歡與等待,他早已不再欠她。
高中三年,把感情當作惡作劇的,從來只有她一個。如果把對彼此的感情與傷害稱重,放在天平上斤斤計較,她扪心自問——
其實是她在欠他。
愧疚是可怕的心理,當濃度累積,與其讓人想要彌補被虧欠的人,不如更想遠遠躲開。面前平板放着日劇《逃避雖然可恥但卻有用》, 新垣結衣戀愛甜蜜的幸福表情刺眼。周靈也嘆一口氣,暫停電視劇,摸出手機給王艾米發了信息:
“有沒有耽美小說推薦?”
想了想又補一句:“我被男人吓到了,需要看他們內部消化緩緩。”
王艾米是半個小時以後回複的。
微信消息連續提示,她轉載了好幾個耽美書單,才回一句:“我剛到北京。”
八卦有效轉移了周靈也的注意力,她好奇起來:“欸,迪斯尼之旅如何?兩間房換成一間房了嗎?”
王艾米卻似乎不願多談,屏幕上“對方正在輸入……”停留了半天,最後對話框跳出來簡短一句:“……還是周末說吧。”
周靈也揚揚眉毛,嗅覺敏銳——有情況?
确實有情況。
周末下午王艾米帶了甜酒來周靈也家,又點了低脂低卡豆腐蛋糕上門。冬日下午陽光透過枯枝與窗,她們坐在客廳地面的地毯上,一人一勺挖一塊奶油。
離職已經将近一周,周靈也正絮絮叨叨說自己這幾天省吃儉用做無業游民的經歷:每天窩在家寫着薦貨公衆號,辛苦耕耘一周,終于又漲了 100 粉絲,距離以此為生估計還有十萬八千裏,但她已經想通,收入減少,大不了物質生活也相應降低,賺錢多的時候多花錢,賺錢少的時候少花錢,于是興致勃勃戒了外賣開始洗手做羹湯、熬粥、早起和大爺大媽搶打折蔬菜水果,淘寶與小紅書決絕卸載,取而代之的拼多多、1688 以及豆瓣摳門小組,閑置的衣服鹹魚上轉賣了,這麽折騰一周,收獲頗豐——
“你看,我這周總開支:110.25 元!牛不牛!”她得意洋洋拿着手機對王艾米炫耀。
王艾米笑了,挖了一勺大蛋糕遞到周靈也面前:“那你趕緊補補,體會一下資本主義生活。”
精打細算的日子別有一番熱鬧,周靈也又指了指角落瑜伽墊興奮表示:“這個,1688 上買的,只要 19.9 元包郵,還送百度網盤上一堆瑜伽課!你看我現在是不是越來越健康了?”
王艾米啧啧兩聲,忽然打趣:“不是有免費健身房嗎?怎麽還浪費 19.9。”
提到健身房,周靈也表情涼了下來。撇撇嘴,喝一口甜酒,長嘆一口氣,又細細說起了前幾天自己如何被何文敘的深情表白吓到,狼狽到假裝尿遁,導致好幾天不敢上健身房,甚至每次從世紀大廈經過都要小心着躲開發傳單的大師以及疑似“之乎者也”的工作人員。
王艾米刮了一勺蛋糕問:“那後來小何有再給你發微信嗎?”
“……這倒沒有。”周靈也搖搖頭。兩個人的聯系似乎就中斷在那一天,何文敘似乎打算安靜退出她生命的姿态給了她些許安全感。對于薄情人,深情本身就是一種逼迫。
王艾米在得知周靈也做出落荒而逃這種爛事笑個不停,“你竟然跑了,還是有點良心?欸,親愛的,你是怕傷害他嗎?”
周靈也搖搖頭,“不算是有良心吧。我當時沒想那麽多。就是覺得我和他不配,知道吧。男人和女人的差距本來已經夠大了,能在一塊,至少對感情的态度必須得是一樣的吧?涼薄的人最好和涼薄的人在一起,愛的死去活來的和死去活來的在一起。瓊瑤筆下的男主角見了張愛玲筆下的女主角,兩個人肯定湊不到一塊去。何文敘這人對感情太認真了,真的,我都吓死了,他說他這麽多年沒談戀愛,說就等着我一個人??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我們完全不是一個物種。和這種人在一起敢分手嗎?!分分鐘就要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談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你說吓不吓人?”
周靈也這番話掏心掏肺,但在此刻王艾米的耳朵裏,卻怎麽聽怎麽有些凡爾賽。
她的聲音落地,又散在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兩個姑娘都沒有再說話,專心刮着盤子裏剩下的低卡奶油。
但凡時間被沉默占據,周靈也總會下意識掏出手機,刷了一下微信。恰巧此刻微信提示朋友圈有更新,閃爍着的是何文敘的頭像。
說曹操,曹操就到。她下意識點了進去。
也就是此刻,沉默了許久的王艾米忽然非常不經意地開了口:“我把……”
剩下的聲音周靈也沒聽到了。她盯着朋友圈最新時間線上何文敘從來都是球鞋的照片動态,破天荒出現了一個女人:照片是一張淩亂的木制桌子,大概地點是他家?或者餐廳?光線從室外照過來,大半畫幅都是桌子,可就在照片的上方、桌子的對面,出現了一個穿着緊身抹胸裙的女人,十指纖纖塗着丹蔻,看不見臉,只有挺翹身形。
周靈也愣了愣。
王艾米叫了一聲:“喂。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周靈也一臉茫然擡頭,“你說什麽?”
王艾米翻了個白眼。正要開口,就被樓上一陣巨大的響聲打斷。接着是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挪動桌子的搬家聲。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樓上住人了?”
“嚯,她真住樓下呢?這裏租金多少啊?”
高瀾大廈第八層,從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一百米外世紀大廈的邊緣。大師的腦袋繞着窗戶一陣亂看,又向下伸了伸脖子,可惜只看到往來零星路人。
何文敘坐在沙發上,面前是來來往往的搬家工人,他卻沒聽大師的話,只是一個勁盯着剛發的朋友圈,拿着手機對大師皺眉:“發這玩意真的有用??就這?這、這女的好看?”
“哥!”大師幾步跳過來,往何文敘身邊沙發重重一坐:“這是我珍藏的女神私人照了!夢中情人!探探上的頭像就這個,我當時看了,卧槽,有東西!你看這身材、這胸……絕對有用!!”
何文敘幹幹笑了聲,“我怎麽覺得是在找死。”
“嘿,哥,你上次才是找死。”大師正襟危坐,認真看着何文敘:“對于周姐這種啊,深情只能是反作用,你得釣着才行。”
“這樣釣?”
“對啦!把你之前那個癡情人設删掉好不好,她喜歡什麽樣的,你就假裝什麽樣的。你得——”空曠的屋子裏,工人來來往往,大師的聲音卻擲地有聲:
“認認真真裝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