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孤鸾
為什麽出宮這麽順利,蘅言一直想不大明白,甚至是,她偷偷摸摸的出了宮,皇帝連找都不找她,這不有點子說不過去麽?甭說是她這種成天在皇帝眼前晃悠的了,就是一個小宮女偷偷出了宮,內務府還得找人呢。
算了,也或許自己出宮正如他所願呢?
雖然她向來是個心比海寬的主兒,可在感情這事兒上,一則,反應遲鈍,二則,能往壞處想就不往好處想,這也是都大學畢業了,還沒找到對象的原因。從小到大,甚至到穿越,她覺得在感情這種事兒上,她将自己個保護的挺好的,一副真心一半兒交予那人,一半兒留給自己,挺不錯的。
現在那人将她那一半兒真心視作敝履,她倒也沒必要糾纏着傷心着,天涯何處無芳草呀,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真不劃算。
這麽一想,其實也覺得這事兒沒必要難過傷心,感情失利罷了。
蘅言出了廂房,在丫鬟的帶領下去了偏閣陪莊太妃用晚飯。
莊親王不在府裏,府中只有莊太妃和莊親王妃婆媳二人,丫鬟婆子雖多,都是極守規矩的,所以蘅言在這兒呆着,覺得實在是爽歪歪了。不過畢竟同莊太妃婆媳沒什麽交情,一直賴在人家府上,也怪不好意思的,所以蘅言便打算同莊太妃商量一下,若得機緣,就去尋個差事做做。
不過這個朝代,比不得現代,随便找個刷碗端盤子發小廣告的都能勉強養活自己。這個朝代,适合一個女孩兒家做的活計,也就給人當丫鬟,或是識字的去女塾裏教書,要不,就是在錦緞莊子裏做些繡活。
蘅言到塵心堂的時候,莊太妃剛沐浴完,換了身家常的暗紅色遍地灑金立領春衣,歪靠在羅漢床上聽小曲兒。
丫鬟通禀後,她方才睜開眼,瞧見蘅言已經換了艾青色斜襟暗紋琵琶袖長袍,笑道:“這麽一換,倒顯得清爽利索多了。”
蘅言近前給她行了大禮,随後揖手立在她身旁,見莊親王妃還未到,就同莊太妃敘話,說道:“太妃主子,奴婢想同您讨個恩典。”
莊太妃讓丫鬟給她搬了錦杌子,又上了點心,“跟哀家還客氣什麽,有什麽缺的,有什麽少的,只管同哀家說就是了。”
蘅言搖頭,笑笑:“奴婢知道老太妃疼奴婢,只是奴婢在府上始終是個隐患,暫且萬歲爺不知道奴婢逃了出來,如果他發現奴婢逃出宮來,還被老太妃藏匿在府裏頭,這不是得讓萬歲爺同王爺生分麽?”
這話莊太妃倒不是沒想過,不過當時是太皇太後交代她安置蘅言的,她又瞧着個姑娘是個可憐人兒,就一口應下了。現在細細琢磨起來,這姑娘說的挺有道理的。皇帝是什麽性子,她是打小看大的,那是再清楚不過。又聽說這姑娘是皇帝心尖兒上的人,要是讓皇帝知道了她夥同太皇太後将這姑娘給弄出宮來,可不真是得給蘭淵惹事?蘭淵同他皇帝哥子本就隔了個肚皮,比蘭軒差點兒,這再出岔子,可真是将蘭淵往死路上逼。
她便琢磨着:“先過了風頭,你要是想回宮,哀家再給你送回去。你要是不想回宮,哀家就給你找個好的去處。”
“那就多謝老太妃了,”蘅言起身又行了禮:“只是回宮這事兒,奴婢是不敢想的了,如今既然出了那地方,決計是不會再回。只是好的去處,倒也無需老太妃費心,奴婢雖手無縛雞之力,可那針線活倒是做得不錯,還識得字,奴婢想着能尋個錦緞莊子做繡活,倒也不錯。”
太皇太後的意思,是給她尋個好人家嫁了。
可是皇帝的女人,誰有那膽子要?
好在這姑娘自己也想的明白,莊太妃便說:“你既然已經想的這麽清楚了,哀家倒也好做事。只不過恐怕老祖宗那兒不大好交代。老祖宗的意思,是想給你尋個好人家嫁了,以後安安順順的過日子呢。”
蘅言說這恐怕不行:“奴婢是破身子的人,要是再嫁,總得給人說個前夫為誰吧。這——萬歲爺——倒也不好說。奴婢也想好了,老祖宗心疼奴婢,可奴婢不也得為老太妃你們着想不是?還請老太妃替奴婢回老祖宗,就說老祖宗的疼惜奴婢心領了,只是再嫁一事就罷了。”
好女不侍二夫。
莊太妃認可的點了點頭:“既如此,你現在府上歇着,錦緞莊子倒也好找,女塾也不難,哀家同瑤玟手下倒是有些鋪子,趕明讓人個安排了。”
“安排什麽呢?”莊親王妃笑着進來,打趣莊太妃:“母妃你昨兒不還說以後再也不管這些雜事了麽,怎麽今兒個又想着安排事兒?”
蘅言忙起身同莊親王妃見禮,莊親王妃客氣的笑笑,倒是顯得有點兒疏遠。
莊太妃笑罵她:“好你個瑤玟,哀家不過說個氣話,你就給哀家當真了?那鋪子可還有我的私房錢呢,你可不準給我私吞了。”
“啧啧啧——”莊親王妃一疊聲的哀嘆:“瞅瞅,跟自己個兒媳還這麽明算賬,好好,那趕明兒個你兒子回來了,我就将這話同他說了。”
“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莊太妃笑罵着起身,佯裝要打莊親王妃。
莊親王妃笑着撲在莊太妃懷中,婆媳二人笑成一團。
蘅言垂眸站在一旁,當個小透明。
笑夠了,莊太妃這才想起蘅言的事兒來,便同兒媳說道:“蘅言說是不願再回宮了,哀家想着給她在錦緞莊子裏尋個活計,你覺得如何?”
莊親王妃“喲”了一聲:“不是說萬歲爺可心疼着呢嗎?怎麽就不樂意回宮了?宮外面一個女人家讨生活可不是那麽容易,哪有在宮裏面被人伺候着舒服?”
這話說的,諷刺居多,蘅言再不懂人情世故,這話中深意也聽了出來。她微微墩身,肅了一肅,說道:“奴婢福薄,受不住宮裏面的大富大貴,所以這有意在外面尋個好去處,了此殘生。”
莊親王妃挑眉,不大信:“你舍得了富貴?”
蘅言答:“奴婢從未得到過富貴,哪兒來舍得與不舍得之說?”
莊親王妃面上的嘲諷淡了下去,“老祖宗交代,要給你尋個好人家嫁了,你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子家的,找個人家嫁了,有個男人在身邊噓寒問暖,豈不比找夥計做強多了?”
“佛說世有因果,自己種下的因,就得自己去嘗這個果。奴婢經不得誘惑,同萬歲爺有了夫妻之實,已是孽緣,是奴婢的錯,既然有錯,就得付出代價。”她苦笑道:“此後奴婢自當恪守婦道,不再嫁人。”
莊親王妃這才點點頭,允了,“既然你這麽說了,那過兩日我入宮回了老祖宗,再為你尋個好去處吧。”
這麽敞開了說,莊親王妃對蘅言的偏見也就沒那麽大了,晚上用了飯後,又拉着蘅言說了會兒話,這才讓人送她回去。
只剩莊太妃婆媳在了,莊太妃才有點子不滿的訓斥自家兒媳:“再怎麽說也是老太太心疼着的人,你怎麽能夠這麽不給她面子?”
“嗨!兒媳不是聽說蘭淵曾有意要她回來麽,氣不過,您吶,就甭念叨了,這事兒兒媳會辦妥的。”莊親王妃渾不在意的擺擺手:“不過今兒聽她這話,像是被傷得不輕。可真是個可憐見的孩子,要不是萬歲爺鬧這麽一場,人家可不是等到夠年齡就能出宮了麽,真是作孽喲。”
莊太妃嗔她一眼:“你也甭說皇帝作孽,這作孽的事兒蘭淵也幹過,要不是有皇帝幫襯着,你如今能這麽清靜——”
“好了好了,”莊親王妃無語,這老太太又開始了,“謝蕪菱的事兒,要怪您得怪當今皇後,她自己個捅的簍子,她男人替她收拾也不為過。咱們蘭淵多虧呀,憑什麽就要娶謝蕪菱?再說了,那謝蕪菱如今貴為娴妃,您就甭瞎操心啦。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想想您的大孫子叫什麽名字好。”
大孫子比誰都重要,莊太妃拉過她的手,打量她的腰身:“這都好幾個月了,怎麽還不顯身子?”
“倒是吐得挺厲害的,”莊親王妃也疑惑道:“可能是頭胎不太顯身子吧。對了——”她小聲在莊太妃耳邊嘀咕,“母親,您瞧蘅言,像不像是有身子的人?”
莊太妃晃了晃身子,大睜了眼,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莊親王妃道:“母親您也知道,兒媳打小随我祖母學岐黃之術,對這喜脈還是能瞧出來的。就将才我扶她出去的時候,這麽搭了把手,可不是……”
她這話還沒說完,莊太妃就失魂落魄的癱軟在榻上了,嘴裏還直嚷嚷着“完了——完了……”
莊親王妃忙捂着她的嘴巴:“怎麽就完了?這事兒倒也說不準呢。就算是有了孩子,恐怕也是剛一個月的,咱也不必憂心。後天蘭淵就回京了,等他回來同他商議一下再說。”
莊太妃這才略略寬心,“那這事兒就先不告訴蘅言了?”
“暫時先不告訴她吧,沒的最後讓她空歡喜一場。我瞧着也是個可憐的孩兒,這好不容易從宮裏面兒出來了,萬一真有了孩子,那可真是遭罪呢。”
且說莊太妃得知蘅言可能有了身孕後,就對蘅言事事照顧的周全,唯恐動了胎氣。這蘅言在莊親王府的日子,倒也算是自在。
之後不過是日常瑣事,倒也不必詳提,倒且說說皇帝這頭。
話說,那天皇帝帶姮妩去了趟秦府,真可謂是收獲不小,這一回到宮裏面,立馬去了壽康宮裏。
莊太妃帶着蘅言出宮時遇上了建章宮新提拔的二總管李全的事兒,太皇太後已然知曉了,等到皇帝打秦府回宮後再去壽康宮的時候,太皇太後已經想好了說辭。
不過麽,都說人算不如天算,可有時候天算又比不上人心難算。
皇帝匆匆趕往壽康宮裏頭,沒等太皇太後将編好的那一通說辭說出來,皇帝就已經坦然的承認了蘅言出宮這事兒,他是知情的。
這下子輪到太皇太後迷糊了。
“你既然知情,又何必由着哀家将她送出宮去?”太皇太後十分不滿,對自己辛辛苦苦絞盡腦汁兒想出來的好點子被人就這麽輕易識破相當的不滿,“瀾珽啊,你這麽做就是不對的了。”
皇帝忙道歉:“老祖宗說的是,是孫兒思慮不周,”他道:“只是孫兒也有孫兒的苦衷,還望老祖宗能夠體諒着點兒。”
太皇太後撇撇嘴,對他這話,不怎麽信。
皇帝拱拱手,說道:“蘭淵這兩天就回京,待他返京,孫兒将往南邊兒走一趟。”
“怎麽這個時候往南邊兒去?”太皇太後疑惑不解:“不是子詹還在南邊兒沒回來嗎?”
皇帝笑道:“這不是阿妩有了胎兒,又值暮春,所以孫兒想帶她往江南走一趟嗎?”見太皇太後很是不忿皇帝無奈道:“蘅言是小孩子心性,若是要她在宮裏面兒,知道我因着阿妩有了身孕而帶阿妩南下游玩,她不是又得鬧脾氣?”
這話聽着,好像也是在理的。
他雖是夏侯家的男人,算得上深情。可他也是帝王,帝王終歸還是無情的。
“罷了,哀家會照看着她點兒的。只是這孩子心性你也知道,是個倔脾氣認死理的主兒,這次負氣出了宮,不定回不回來呢!瀾珽呀,哀家勸你一句,你對言丫頭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可你畢竟是皇帝,江山大業遠重于兒女私情。要是言丫頭這次出宮真不打算回了,你也就放下吧。”
皇帝依舊笑得和煦,讓人瞧不真切眼底神色。
他道:“就依老祖宗的,是孫兒同蘅言沒緣分,要是她真不願回宮,也就如她所願吧。孫兒身邊有阿妩,有瓊芳就夠了。”
這話說的,可真夠絕情的。
可也只有這樣的絕情,才無愧于一代雄主之範。
太皇太後欣慰的點點頭:“你能這樣想,哀家就放心了。”
日暮四合,倦鳥歸巢。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的雨,淅淅瀝瀝的。都說“沾衣欲濕桃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這場小雨下得可真夠密的。
皇帝神思飄忽的出了壽康宮,吳進忠捧了油紙傘遞上去,皇帝瞧都不瞧,目光渙散的往雨中走去。
乖乖!吳進忠心道這是沒魂兒了,他猛地撲上去抱着皇帝的腿勸他:“萬歲爺您可不能這樣子作踐自己。這不得淋出病麽,您要是不樂意打傘,奴才給您找雨披去。”
皇帝掙了掙,沒掙紮開。
吳進忠苦苦哀求:“萬歲爺,不是奴才不懂規矩,實在是您這樣子不合規矩。您再這樣下去,就是冒着砍頭的危險,奴才也得去莊親王府将夫人給接回來。萬歲爺啊,既然都狠下心布局了,您又何苦這樣子折磨自己?這讓夫人知道了,那還得了?”
“朕一個人走走,”皇帝推開他,沒知沒覺的就往雨裏頭走,“比起她的難過,朕這又算什麽?”
吳進忠知道勸不住,也只好不勸了,捧着傘跟在皇帝後頭。
卻聽皇帝唠叨:“虧得朕還自诩千古一帝呢,瞧瞧如今這事兒,為了瞞過那群逆賊,朕竟然撒下彌天大謊。”
吳進忠躬着身子勸:“萬歲爺的苦衷,夫人會明白的。”
“會的,她會。”
皇帝擡起頭,有雨絲落入眼睛裏,冰涼涼的,順着臉頰落在肩上明黃色的龍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