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奉陵山莊的下人皆知,谷雨閣內極少待客。
段爺有時會在此與三爺過招,二爺更是時常不請自來,甚至邀過三五好友在此辦賞花宴:一家人任誰都能随意出入谷雨閣‘,可三爺極少主動邀人。今夜不同。
曾經要成為三夫人的單小姐入莊,二爺設的洗塵宴三爺未出席,於是,三爺差人在涼亭備了單小姐喜愛的酸菜白肉鍋,回味一下她久未嚐過的北邊美食,敘敘舊……
敘舊……會否敘一敘,順帶連婚事也一并重敘?
「……要三爺開這口,想是有些難度的。」聽着幾名丫鬟嚼舌根,站在後頭的孫諒忍不住加入讨論。
一名丫鬟吓了一大跳,轉頭一見是二爺的小跟班,惡狠狠地瞪着他,雙手叉腰嚷着:「孫諒!你吓人呀!你不跟在二爺身邊,來這兒打混?就不怕回頭我上二爺那兒告你一狀?」
二爺待孫諒極好,莊內人皆知,可同時,二爺對他亦是出了名的嚴苛。旁人犯錯,皆交由福伯處置,最多就是領一頓罵;可這孫諒一有犯錯,二爺親自處理,領的罰絕對是惡狠狠的折磨。
「姐姐莫要欺我呀。」孫諒呀呀叫着讨饒,眼見涼亭圍上的布幔擋風,丫鬟們将三爺交代的食材擺了滿桌,他将身後的盒子端出,道:「二爺差我将這上等的腳筋送來,給三爺與單小姐加菜,這些可都是肉湯熬過的,你瞧瞧。」
「那你放着便速速離去吧!」那丫鬟将手交疊到了胸前,仰高下巴,沒好氣地說着。瞟着孫諒那緊盯着火鍋的饞樣,嗤笑道:「我說孫諒呀,你該不會是藉故留着,好向三爺讨口湯喝吧?」
「冤枉呀,姐姐,」孫諒吸吸口水,搓搓務嘿嘿嘿笑着,「我這只是瞧瞧湯燒滾了沒,滾了便可下這腳筋,煮越久越好吃的哪……」
「貧嘴。」丫鬟推了推他的頭,一手将那盒上等腳筋接過。外觀看來的确是上等食材,只是……莫怪她多心,二爺跟孫諒平時在莊裏愛整人,連老爺這太歲頭上他們都敢動土,想是沒什麽不敢做的。這腳筋,還是得等三爺看過、應允了再下鍋吧。
孫諒自是沒放過她臉上的遲疑。平日他的信用便不怎麽好,加上昨夜二爺才整過單小姐,如今遭人懷疑也是無可厚非。撇撇嘴,轉頭見到李護容過了拱門,連忙上前喊救命:「護容!快來評評理,諸位姐姐說我貧嘴,要上二爺那兒告狀,你可得救我一救,不然傳到二爺耳裏,他可要整死我了。」
李護容低頭看着比自己矮上許多的孫諒,再瞧瞧一旁丫鬟手中端着的木盒,還未回話,身後的主子已然開口。
「孫諒,遠遠就聽見你大聲小聲,是怎麽回事?」洪煦聲在護容身後,溫溫笑道:「你說二哥整你?其實他是恨鐵不成鋼哪。若不是有幾分疼你的心意,斷不會事事上心的。」
「三爺,孫諒給您請安了。」他狗腿地說着,對於三爺的話則不予置評,直到兩旁的丫鬟也都福了身,孫諒才又接着說:「二爺說,單小姐小時愛吃腳筋,特地差孫諒進城去買,昨兒兩位貴客似乎未能盡興,今日圍爐,可不能再怠慢。」
「下鍋吧。替我謝謝二哥了。」一日折騰,洪煦聲雙眼尚瞧不清,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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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明白丫鬟們沒他的一句話,可不敢動作。想了想,又道:「孫諒,我知你愛喝湯,晚些我讓護容送一碗過去,煮久些,才夠味。」
果真是翩翩玉公子,且還是心地很好很好的翩翩玉公子呀丄一爺若有三爺一半好,他也不會日日如此辛勞了哪。孫諒樂得差點趴在三爺腳邊磕頭了,趕忙道:「多謝三爺、多謝三爺!」
洪煦聲從孫諒的聲音中聽出他是真歡喜。跟在二哥身邊是辛苦些,偶爾也得獎勵獎勵……忽地,他笑容微斂,而後又再漾深,道:「都下去吧,護容留下伺候就行了。」
衆人回頭一瞧,遠遠見着單小姐與萃兒從南苑小道而來,於是領命退去。
單清揚與萃兒下午在谷雨閣內待了好一陣子才離去,逛了莊院許久,口落時分回到南苑,方才有下人來喚,她們才知三爺已回到府中。
時已入夜,小道兩旁點上了燈籠,見着三爺在梯前候着,單清揚步來。洪煦聲聽着她兩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聽着聽着,眉間幾不可見地擰了擰,很快又回複平靜。一旁護容掀了幔,一行入了亭中。
單清揚眼見鍋裏已下了她愛的酸菜與腳筋,炭火在下頭燒得火熱,桌上
還有幾盤薄切白肉、油綠青菜,道:「三爺一日辛苦,還得陪我倆吃飯,清揚有些過意不去。」
「是呀,」萃兒也笑嘻嘻地連聲說謝,語氣中可沒有一絲過意不去。「今日與小姐在莊裏逛了整日,三爺可都在陵裏忙着呢。」
「二位見外了。」洪煦聲嘴角揚着,香氣撲鼻而來,回頭得謝謝廚子,這酸菜一聞便知是出自珍藏的那一甕。「護容也坐吧。這鍋,就是人多好吃,你替兩位小姐涮點肉片吧。」
「是。」李護容應着,正拿起長筷,身邊萃兒已替他端起了肉盤,兩人一同為主子涮肉。
單清揚看着他微笑的側臉,一會兒,道:「三爺,其實,這次清揚人莊,是為……」
「護容,給清揚添點湯。」洪煦聲雙眼彎彎,柔聲說着,似是不經意打斷了她的話。「清揚,二哥記得你愛吃腳筋,差人買了新鮮的回來。這酸菜是莊裏蔚子自制,廚子是你搬離奉陵後新請的,從前在洛棠酒樓做過,手藝極好,你試試合不合胃口。」
單清揚怔了會兒,在護容遞過湯碗時道謝接過。
待……吃完這一頓吧。
從前,他們也會互相為對方涮肉添湯,看她吃到盡興時,想起娘說過女兒家總該保持幾分身形,阿聲總會這麽說:「習武之人理當食肉,北方人理當食肉。」似是替她尋着理所當然的藉口。
一切如昔。
所以,待吃完這一頓再提還劍、再提離去、再……再斷了她對他還存有的,不該有的依戀。
低頭看着湯碗裏的白湯冒出輕煙,她将捧着湯碗的雙手收緊,汲取暖意。
單清揚掀了面紗一角,湊近啜了口湯,忘情贊嘆:「好好喝!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過這麽酸、這麽香的酸菜湯了!」
洪煦聲被她忘情的誇張語氣逗笑了。那語令、那聲音中的雀躍,才是他識得的清揚;不拘小節、飛揚的性子只顧得眼前,不會瞻前顧後,沒有太多禮數、太多心機……
布幔內油燈數盞,是護容吩咐多點的,知道他一日內一會兒見光亮、一會兒入暗處,目力難複。如今多點燈,是否能将眼前人看清楚些?
洪煦聲眯細眼,眉間起了皺摺,卻還是太朦胧。只聞她喝了湯,夾了涮好的肉,只差揭下面紗廠便回到了從前一般。
忽地,洪煦聲舒開眉道:「若喜歡……」才開口,便停頓。
若喜歡,怎麽着?若喜歡,便留下、住下,何時想吃,就叫廚子備料?還是,可以帶些回去,饞時煮一鍋來回味?留下,該是什麽樣的理由?而離開,是否又如當年的兩方潇灑?
耳邊。,縱然沒細、聽着,清揚與萃兒的對話一句句都落在耳裏。分明,他聽得出她聲音中的歡喜與笑意,擡眼,始終無法描繪她的笑容。
「三爺?」方才三爺說了些什麽,單清揚沒聽仔細,只見他朝向她的方向看來,欲言又止地,於是問着。
洪煦聲還是眼兒彎彎,笑道:「若喜歡,讓護容給你多添一碗。」
「……嗯。」點點頭,單清揚遞出碗。
一旁萃兒沒放過小姐舒開的眉間,小姐的表情、聲音、動作,全是過去六年來她沒見過的放松與寬心,更沾着她沒見過的光彩。就好像……此處、此人,方是小姐能歇息之處。
萃兒低下頭,眼底有些情緒。
「萃兒姑娘?」李護容沒察覺到萃兒面色有異,手中端着替她夾好的肉片與白菜,喚着。
「我……」萃兒還是低垂着臉,咬咬牙,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回南苑去了。三爺、小姐,你們慢慢聊,我先退下了……」
「萃兒,怎麽忽然鬧肚疼?你極少身子不适,怕是哪兒不妥了。」單清揚放下了手中碗筷,擔心地說着:「我陪你吧,若不成,可得給大夫瞧瞧。」
「護容,請張大夫過府吧。」一擰眉,洪煦聲說着。
「不、不必,沒什麽大礙,」聞言,萃兒趕忙搖搖手,扯出笑,「我打小吃不得太過熱燙之物,這湯好喝得緊,我一時喝得急才會閙肚疼,回去歇歇就行了。」
「是嗎?」單清揚還是不大放心。
「小姐與三爺難得相聚,別因萃兒掃了興一」萃兒十分抱歉,轉頭又在小姐耳邊輕聲說道:「經此一別,小姐與三爺怕是不會再見了吧。小姐心思萃兒不敢妄加猜測,可若你對三爺有幾分舊情,此刻須盡歡哪。人世多變,過了今日,明兒會發生什事沒人知道,萃兒只盼你……別留下遺憾。」
單清揚愣住,看向說出此話的萃兒,正想挽留,萃兒卻回握了她的手,要她安心,然後福了福身,退出涼亭。
萃兒離去一會兒,洪煦聲說道:「護容,你即刻出莊,上張大夫那兒抓帖藥回來,吩咐煎妥後,再帶碗白粥送去給萃兒姑娘。」
「是。」李護容看了主子一眼,領命退去。
單清揚見護容也退去,一時間,亭中只餘她與三爺兩人,頓時有些不自在。沉默良久,耳邊是火鍋湯水滾動的聲音,她清清喉道:「加點湯吧。」
「有勞清揚。」洪煦聲仍是一貫的笑顏。
單清揚起身換到了方才護容坐的位子,旁邊陶鍋內有熬好的白湯,她拿起木杓,舀了一匙加在桌上的火鍋中。
三爺眼不能見物,可為何,自清晨一見,她便覺得他時常瞅着自己,不放?加完湯,單清揚回到他對面的位子,又為他涮起肉。
兩人間的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忽然,洪煦聲問道:「萃兒跟在你身邊很久了?」
單清揚夾起肉,送到他盤中。「家中出事後,羅家少爺讓她來我身邊。七重門事務繁雜,有個人照顧生活,清揚确是省心許多。」是錯覺嗎?說到羅少爺時,他帶笑的臉似乎凝了凝。
「她是羅家家仆?」洪煦聲擰眉,對清揚的話有些疑惑。
「清揚入羅府次數不多,見過的家仆丫鬟自然少,所以不清楚萃兒是羅少爺派來的府中人,抑或是為清揚而買的丫鬟。」
單清揚手邊動作未停,又夾了些菜給他,「羅少爺只說她年歲雖是大了些,卻十分細心,也好使喚,交付之事絕不馬虎,可以信任。幾次與萃兒聊起,她也頗懂羅少爺喜好,想是伺候過他吧。」
沒說出口的是,萃兒言談間隐約透露對羅少爺的仰慕,只是自己幾回探萃兒的口風,總不見她坦白……若萃兒的心上人真是羅少爺,卻礙于羅單兩家婚約,或兩人地位懸殊,将來讓羅少爺納萃兒為妾也不失為一個方法;就不知萃兒願不願意與人共事一夫?
……若是自己,要與人共用所愛之人,她是萬分不願的。
愛……
她對羅少爺有愛嗎?
羅少爺待她很好,處處維護,處處關心,事過六年,他不時便會暗示,若她準備好,先成婚再報弑親之仇也未嘗不可。她不是沒想過,爹娘過世前心心念念着看她嫁人,一夕失去親人,獨留遺願,她是想照着雙親所願去做的。
然而……她即便對羅少爺心存感謝,卻始終談不上動心。可夫妻之情細水長流,将來慢慢培養也是可以。
……那,她對三爺……對阿聲是愛嗎?
單清揚緩緩擡眼,偷瞧着眼前人。
晨間見了他,便思考良多。心中有一塊地方,她不曾對任何人提及,連娘親也不知道;但那裏,的的确确放着關於阿聲的一切,還有她在莊中生活過的日子。
闊別多年的此行,見着了阿聲。當身邊人事已非,唯有阿聲不變,她也确實壓抑不住對他的依戀,渴望着他的溫柔、他的好,沉溺在回憶中不想呢來。
單清揚暗自自嘲。世人道她水性楊花,如今想來,也非全然是假。
「看來,羅家少爺待你極好,事告一段落,想必會履行婚約。」洪煦聲感受到她話中的感激之情,輕輕笑了,沒有太多情緒地說着。單清揚沒有應話,於是他又問:「萃兒識武?」
今生,成婚與否、物件何人,這些事就随緣吧。都六年了,或許再過十年,家仇還是報不了,而她下定決心,重建七重門與報仇,此兩件大事為先。單清揚沒對婚約之事多做解釋,只回道:「萃兒入武家當差,多少會兩招,我見萃兒是練武底子,也曾教過她鞭法。」
「她學得頗快?」
「是。幾乎看我走過一回招式,她便能學上六、七分,就是性子活潑不定,凡事難用心;再者她調息似多有不穩,只練幾招是無妨,若要長練,怕是不成。」
洪煦聲沉吟一陣,想着當說還是不當說。猶豫間,單清揚道湯、菜都涼了,他才又溫溫笑回:「那快吃吧,旁的事,往後再說。」
「……嗯。」三爺是關心自己離開奉陵後的生活,所以多問了,單清揚不作多想。萃兒說得是,此刻須盡歡,水性楊花又如何?江湖兒女就該灑脫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當是心中的小花園又多添一筆值得回憶的風景吧。
這麽想着,單清揚面紗下浮起笑容,重複着他的話:「嗯,旁的事,往後再說。」
膳後,護容未歸。
洪煦聲喚來拱門外候着的下人,撤了涼亭內的事物與布幔,他與清揚在圜中順着點了燈籠的小道而行。再回到涼亭時,下人正将燙好的酒端上。
「……我記得洪夫人過往常說你喝不得酒,要莊裏人都記着,就算是炖補也不能放酒。酒傷眼的,三爺。」單清揚待下人退去,才說出這旁人聽來或許像是關心,又像是管多了的話。
「小飲一杯,無妨。」一夜談天說地,說了很多山莊、七重門之事,直到清揚說的這一句,令洪煦聲心中略略得意。
她的語氣可愛,刻意壓低,是不想教下人聽了傳出什麽舊情複燃的流言;而話一出口,語尾又有一絲後悔,卻是欲蓋彌彰。看來,待在一同的時候越長,清揚越能将刻意疏遠的外表卸去。
待在一同的時候越長,會不會,清揚越不想離去了?
洪煦聲對這想法一怔。
「就一杯,多了,清揚可承擔不起那後果。」單清揚手持酒壺,長手為他倒酒,卻倒不到半杯便停下。
洪煦聲一聽便知,笑道:「半杯,是清揚願意陪我多些時候,所以一杯分兩回飲之意?」
單清揚斜眼觑他,「事事都逃不過三爺的耳朵,若你真的聽得出清揚話中情感,肯定明白我為你斟酒時有多害怕洪夫人在天之靈要怪罪我了。」
小時洪煦聲常對清揚說,雖然眼見不到來人表情,可耳朵能聽見的,遠遠多於雙眼所見。一個人的動作腳步,一個人的呼吸氣息、快慢沉淺,和語氣裏最細微的情緒,他不曾錯聽,他善於分辨。可清揚總說他在胡扯。
洪煦聲笑意加深。「從頭至尾,我只聽見你真真切切的關心。」
單清揚心一跳,随即微愠地為自己也滿上一杯酒,仰頭而盡。看來,面對這家夥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麽都不說,就讓他猜吧,猜她眼下舉杯豪飲又是怎麽樣的一番想法。
洪煦聲低低笑了,聽見她又将酒加滿,他執杯與她相碰。「清揚,莫要惱我。大哥近年少在莊中;娘去後,爹變得更加沉默。然而我心裏明白,爹、大哥和段叔、二哥、護容、孫諒……莊裏的所有人,都待我極好。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遷就於我、心疼我眼疾加身,可……」
見他将酒杯靠近唇邊,淺淺沾了一口,單清揚攏起柳眉。
那笑依然溫和,仿佛談論的是春日宜人風光,洪煦聲緩緩說道:「可沒有人如你。」
她瞪着他。
「清揚,沒有人如你。」
晚風拂面,吹去酒氣,帶來一絲涼意。明明他的笑一如往常,溫潤如玉,他的聲音輕輕淡淡,顯得超脫……但,他內心的孤寂卻如此明顯;總是收在深處,不輕易示人的感情,竟赤裸裸地攤在了她眼前。
單清揚啞然無語,喉間浮起一絲苦澀。
近在咫尺的阿聲,她在心中偷偷依賴的阿聲……
如何能說出教人挂心的話?
她曾棄他而去,正因明白他在莊中生活無虞,事事皆有人安排妥當,所以不會挂心;可原來,人的心是無法靠旁人安置的……
以為多年前的退婚是短痛,怎知是在他的心上挖了一角。她忘了,阿聲是關在華麗牢籠裏被折翼的鳥,失去朋友,他與平常人一樣會傷心會難過;與常人不同的是,阿聲一朝失去朋友,便沒人再來補上空缺。
單清揚是他洪三爺指腹為婚的妻子,卻也是除去莊裏人後,僅有的朋友。
那溫潤的笑映在眼中,單清揚掀了掀唇,聲已啞:「阿聲,我……」
她才開口,洪煦聲立起身,側過臉朝外,道:「何事如此慌張?」
下一刻,李護容飛身翻過矮牆,落在涼亭前,單膝跪地,道:「主子,莊裏闖了人進來,萃兒姑娘她……」看了主子身後的單小姐一眼,收了口。
「萃兒怎麽了?」面紗下的臉色一凝,單清揚立身上前,急問。
李護容詢問地望着主子,直到主子點了點頭,才道:「方才我與丫鬟端了白粥與藥到南苑,已不見萃兒姑娘。我見窗外有人影,趕忙去追,出了南苑卻又見不着人,於是差了下人去尋,自己趕忙回閣……」
單清揚內心焦急萬分,卻已習慣不将之表現出來,只是雙手緊攥衣角。萃兒武功平平,能入莊之人多屬江湖老手,萃兒若真讓賊人擄去,該當如何是好?
「清揚,先別着急,賊人入莊多為入陵盜墓,萃兒斷不會是目标,暫不會傷她的。」清揚不語,他卻能感受她必是內心焦急,洪煦聲安撫着,轉向護容又問:「時刻?」
「剛過子半。」正是一日分隔之時,李護容回着。
「……護容,」沉吟片刻,洪煦聲方道:「以防萬一,你先至二哥那兒,喚了孫諒速速入陵。」
子半之時正巧是四小姐換咒之時,大約有一刻的時候身子頗虛,此事外人不會知道,連單小姐都不知。賊人入莊多為入陵盜墓,主子是為讓單小姐安心才那麽說。事實是,若為盜陵,斷不會在莊中出沒打草驚蛇才是。李護容又多看了兩人一眼,才領命退去。
「我……我得回南苑瞧瞧。」單清揚心跳不定,雖未見賊人,此刻心中不安卻像六年前血洗七重門那日。
「小心!」洪胞聲側耳一聽,踏出步伐精準拉住清揚的手,扯至身後。
單清揚定睛一看,腳邊一支細短吹箭,再擡頭,黑衣人飛身入亭,直取她腰間。
洪煦聲一手護着她,與黑衣人單手過招。聽着黑衣人腳下步伐,眉間攏近,探進其內臂的手一個反掌,劃破了袖子,抓過藏於裏頭的吹箭,折斷丢向一邊。
單清揚摸向腰間,只有短劍一柄。她惱着,真是一入莊便太過安逸,六年來随身綁着的軟鞭也卸下了放在南苑,想着與阿聲見面用不上,怎知……
咬咬牙,她解下腰間長帶,躍至一旁池塘邊,打水将長帶沾濕;甩至身側時,扭了幾轉,長帶已成鞭。
「大膽賊人,深夜入莊意欲何為?」單清揚低喝。多年未見,只能從方才幾招推斷阿聲武功不差,卻心知他沒有太多對敵經驗,只怕應對不及來人。黑衣人既使吹箭,想來是陰招百出之輩,不願此人對阿聲下手,於是出聲引之注意。
黑衣人聞聲,果然試圖擺脫洪煦聲,朝單清揚直攻而來。
使鞭招式多需相隔一段距離方能發揮,黑衣人卻是步步逼近,單清揚幾個甩鞭掃尾被之擋下,只有步步退。畢竟手中是沾濕的長帶而非皮鞭,重量勁道皆差上許多,來人卻似乎十分清楚她的路數,要制敵,确有難度。
只是,方才幾招是近身招式她極少使出,為何這黑衣人總能格擋開來?她的武功雖離翹楚甚遠,可在歸鴻已是小有名氣,此人個頭小,力氣也‘個大,卻十分靈活,更是熟知她鞭招走向……
一個分神,黑衣人蛇手卷過長帶,使力一扯,單清揚長帶脫手,踉跄向前後又被震退幾步。
黑衣人甩開長帶,朝她腰間出手。單清揚翻身躍過,掌勁落在黑衣人右肩,而那人反應極快,旋身回頭後接連而來的是幾招拳腳連擊。
「清揚!接鞭!」前一夜與段叔比試,武器架還未搬離,洪煦聲摸到長鞭,朝清揚抛出。
單清揚飛身,落地時拉開了鞭。手腕一轉,猛蛇般的鞭身向黑衣人直咬而出。一招滑,一招回,黑衣人已處於劣勢。就聞黑衣人啧了聲,奔向洪煦聲。
眼見黑衣人手指弓起,分明是鎖喉招式,武器架旁的人影卻是動也不動地,單清揚心中一抽,甩鞭而出,她吼道:「三爺,向右!」
勁風迎面而來,洪煦聲眼也不眨。就在黑衣人的手碰到自己前一刻,他輕輕閃身,接着鞭随風至,那黑衣人早已轉向,點跳起身,躍上武器架,抽起擺于上層的金鋼鏈。
單清揚收鞭,阿聲已來到她身前。
黑衣人反手展鏈,右手高舉,銀色長鏈順着他的背繞至左肩,尾端再由手臂一路延伸至手中。不知何時,原先扣以沉鈎的鏈尾,如今換上了爪鈎。
「入莊,所為何事?」洪煦聲單手背在身後,問着。就算是此刻,他聲音仍然偏暖。
黑衣人不語,目光落在單清揚腰間短劍。
方才過招,她就發覺此人招招探她腰間,原來真是為了此劍,如此一來……單清揚面紗下的臉色驟變,厲聲問:「你把萃兒帶去哪兒了?」
黑衣人依舊沉默,只是手中金鋼鏈忽地抛出。
聞聲,洪煦聲單腳點地,旋身拍開。
單清揚随即出鞭,纏住往阿聲腦後攻去的金鋼鏈尾。
黑衣人一使力,爪鈎脫離箝制,劃風朝單清揚而去。
單清揚将鞭甩至手臂幾圈,舉臂擋鈎,然而那鈎落下瞬間,她瞠大了眼,四肢如冰凍了般定住不能動。
——啊啊啊啊啊啊!
「清揚!」不聞她有動作,洪煦聲一個箭步沖來,徒手接鈎。他眼不能見物,只知黑衣人方才在武器架上拿了金鋼鏈來使,并卸下鏈尾沉鈎換上了另一物,卻不知其生成何樣,貿然出手,手心吃痛,他悶哼一聲,握住鏈身的手一個扯動,竟将黑衣人扯向自己,接着連此三掌,打在黑衣人上臂及胸前,散去其內力。
黑衣人被他最後一掌重擊,向後撲倒,費了一番工夫才能起身。
單清揚回過神,認出了那鈎便是當日傷了自己的三爪鈎……那日因中毒,眼力不佳,那鈎遠遠飛來,直到剌進臉頰她方看清。剛才黑衣人甩鈎而
來,遠時她還認不出,直到要落下了,才勾起了那日的血紅回憶。
「三爺,他要的是玉秘劍。」幾乎是喃喃自語地,但單清揚心知阿聲聽得見。
「劍在你身上?」這就是為何此人攻勢全沖着清揚而來?洪煦聲咬牙,面上是少見的怒意。
「不。」單清揚雙眼未離遠處正伺機而動的黑衣人,雖擔心阿聲手中的傷,卻不敢大意分心。「想着一路不少盜賊,臨出門前,我……我與萃兒換了劍。」本以為這麽做可保劍,怎知是将禍全引去了萃兒那兒。
「所以劍在萃兒身上?」洪煦聲不顧手心傷口正淌着血,鮮血的熱度讓他想起方才清揚似乎閃不過那鈎,若是落在了她身上……他手緊握成拳,聲音冷了幾分。
黑衣人武功雖不差,卻在清揚之下。清揚不敵,莫不是……發覺了什麽?洪煦聲緊擰着眉。
「不。從南苑出來前我卸下長鞭,萃兒就說她也不帶劍了,我心想莊內安全,便由着她。萃兒不知她一路貼身帶着的是真的玉猛劍,真是冤了……」單清揚悔不當初,懊惱着,「三爺,你道賊人是不是以為房內的劍
是假,将萃兒……将她……」
「萃兒姑娘無恙。」洪煦聲定定說着。
單清揚望着他溫和的臉龐,不知為何他能如此确定?不知他為何能對她撒下這謊?若因自己自作聰明之故,令得萃兒受到什麽傷害……
此事層層疑點,卻都是指向自己,這黑衣人若真是當年血洗她七重門的仇人之一,肯定還有其他同伴,以他們當年的殘忍,要殺萃兒只怕是眼都不會眨的。
她得回南苑!
不僅因玉奶劍尚在房中,她得去看看萃兒是如何被帶走的,有否留下些什麽線索……
這麽想着,單清揚顧不了許多,回身奔往南苑。
「清揚!」洪煦聲低喚,身後黑衣人已飛身追向南苑。
他循聲想追上,手心一陣發麻,随即倒地,無法動彈。
單清揚沖進大門敞着的屋中,屋裏并不是想像中的混亂,一切擺設整齊。她緩下腳步,穿過屏風,來到床邊,床上她的長鞭、短劍皆在。
單清揚放開了手中長鞭,拾起短劍。
是這劍……害了萃兒……
是她害了萃兒……
「……所以,這把才是真的?」
身後一道聲音傳來。單清揚倏地回過頭,警覺地将短劍收進襟中。
黑衣人黑巾蒙面,露出一雙好看的眼,只是,那也是雙殺氣騰騰的眼。他說着:「所以你一路都讓……都讓你的丫鬟帶着那把招來殺身之禍的真劍?」
單清揚無法反駁。
黑衣人繼續說道,壓抑的聲音中有着質問:「那丫鬟在你身邊六年,你就對她沒有一點主仆之情,甘願讓她以身涉險?」
黑衣人手中卷起的金鋼鏈垂着,掌中握着的是三爪鈎。盯着眼前人手中那讓自己毀容的鈎子,單清揚明白眼前人是吳家人,同時,也是殺了爹娘的兇手之一……單清揚擰緊柳眉,攥在胸襟前的手緩慢放下,摸向床上的長鞭。
「別動!」黑衣人吼道,手中爪鈎作勢要投出。他一步步向她走來,問着:「若現下讓你選,讓你交出短劍,換那丫鬟一命,你做何選擇?」
單清揚眯細眼。屋內未點燈,只靠黑衣人背後透來的月光,微微照亮他半只眼睛。
「若我說要你交出故人之劍,即刻離莊,讓聲名狼藉的你再添一筆貪圖不屬於自己之物的罪名,然後,在故人心中永遠留下一筆債,」黑衣人腳步未停,刻意壓低的聲音漸漸回複:「若這樣便能換回你的丫鬟,你可願意?」
單清揚瞠眼,見黑衣人向她靠來,卻忘了抓緊空隙伸手取鞭。
「萃兒……」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黑衣人露出的半張臉容。
「為什麽……」
同是黑布、面紗遮了半張臉,同是露出彼此熟悉的雙眼,也同樣,遮着醜陋的表情。
「我曾恨過你,可日夜一同,我也漸生感情,心中認定你必是這世上唯一了解我心情之人。我們都失去至親,都身負血海深仇,都誓死得守住門,也都……盼着心上人終有一天走向自己,将是非抛諸腦後,攜手共度餘生;就好像,你便是另一個我,所以曾真心盼你過得好,我也能如你好。」
顫抖被隐藏得很好,深吸了口氣,又再道:
「可我錯了。我們哪裏相同?七重門重立江湖,而你……何時才願承認,你根本不想報仇?失親之痛是至痛,可你卻深信冤冤相報無了時,口裏說着報仇,其實只是為了迎合七重門長輩、為了道義。看着這樣的你,我……我每回看進鏡中的自己,一心只想着報仇的自己,顯得那麽愚蠢,那麽……那麽疲憊。」
那聲音恨恨地說着,幾乎欺上了單清揚瑟縮的身子。
「花了六年才知道,你不是我。你還有一個埋藏在心裏,支撐你信念的人,而那人,也真心為你。」
單清揚被震得微顫,紊亂的思潮在腦中翻攪。
揭下臉上的黑布,萃兒一字字道:「如果,你也像我,什麽都失去了,沒有親人、沒有自我、沒有……什麽都沒有了,你就不會問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緊咬牙關,萃兒扯開她前襟,奪了短劍,躍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