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樸實無華的狗血
國慶節放假第一天。
早上六點十分, 手機嗡嗡震動,白雲間擁着被子坐起了身。
他雙眼蒙着一條黑底白紋的眼罩,雙手往額頭一推,這眼罩就變成了發帶。
發帶将厚厚的劉海推上去, 終于不再擋着大半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內雙, 眼皮很薄, 他認真看着人的時候,顯得薄情而犀利。不過大部分時間, 白雲間都覺得這世界很無聊,眯着眼睛看東西,仿佛一條停止思考的鹹魚。
洗完臉, 白雲間沒有摘下發帶, 反倒是用夾子把劉海夾了上去。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穿得土, 但最讨厭的就是劉海了, 戳眼睛。
走出房間,白繡正坐在桌上吃面條,“面在鍋裏,還熱着。”
“嗯。”
白雲間盛了一碗面,邊吃邊問,“媽,我們出去玩嗎?”
“有什麽好玩的,到處都是人。”
其實白雲間也就随便問問, 他知道白繡不會出門,也不會同意他出去玩。
“那我去釣魚。”
吃完早飯,白雲間洗好碗,拎上小水桶,扛着魚竿, 準備出門了。
“等等,你眼鏡。”白繡提醒他。
白雲間近視一百多度,不戴眼鏡也能看東西,本來想不戴算了,不過既然白繡提醒了他,他還是回房間戴上厚重的眼鏡。
臨出門,白繡叫住他,“把劉海放下來。”
“……發帶也能擋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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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戴發帶太帥了。”白繡笑說,“媽媽怕你早戀。”
白雲間:“……”
白雲間劃拉下厚厚的劉海,拎着水桶,撐起遮陽傘,順利混進了河邊大爺垂釣的隊伍,毫無違和感地坐在石欄杆上,低頭看粼粼的水光。
他的腦子總是會同時想很多東西,但釣魚能讓他心情平靜下來,他喜歡聽潺潺的水聲,喜歡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更喜歡漫長的放空過後,釣上魚的瞬間。
這一釣,就到了中午。有些大爺大叔收杆回家吃飯,有些狂熱的釣魚愛好者,拿出小面包啃起來。
白雲間釣到了三條手指長的小魚,一只黑貓湊到水桶邊,喵喵直叫。
“不給。”白雲間偏頭看了貓貓一眼,淡淡說,“這是我的魚。”
貓伸出爪子探進水裏,還沒碰到魚就被一只手撈了起來。那是一個穿着灰色運動褲的男人,抱着貓摸了摸,趴在了旁邊的欄杆上。
他托腮望着河面,似乎在看白雲間釣魚。
總有路人會看他們釣魚,白雲間習慣了,并不在意他的存在。男人拿出手機發了幾條微信,突然開口道:“小同學,你看見我的貓了嗎?”
白雲間轉頭看了他一眼,那男人歪頭看他,微微笑了笑。
“……它長什麽樣。”白雲間問。
“嗯……我想想,它是被人偷走的,丢的時候只有一歲,毛還沒長齊,根據基因來看,應該是白貓。我老婆念念不忘,一直在找它。”
“節哀。”白雲間收起魚竿,準備走了,“我沒見過那只貓。”
“是嗎?”唐平平微笑,“小同學,我覺得你見過那只貓。”
“……為什麽?”
“你有沒有問過自己,我是誰?”唐平平朝着河裏扔下一塊石頭,水中兩人的倒影泛起漣漪。
這男人奇奇怪怪,白雲間嚴重懷疑他下一秒就要騙他進什麽邪教,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跳下欄杆,拎起水桶轉身便走。
唐平平朝他揮揮手,“你一定見過那只貓,因為,你就是那只貓。”
白雲間腳步一頓,猛地扭頭看向唐平平。“你什麽意思?”
唐平平笑了笑沒說話。
白雲間心裏湧上一陣不好的預感,但沒有自亂陣腳,快步往前走了幾十米,确認男人沒有跟上來,才往家的方向跑。
跑過水泥路,再是小石板,路過一排自行車和電動車,他看見了一輛警車。
白雲間猛地停住步子,背過身往外走,同時拿出手機給白繡打電話。
通話鈴音漫長得可怕,聲音響得越久,白雲間走得越慢,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長,他才聽見了白繡的聲音。
“喂?”
“媽!”白雲間急切地叫了一聲,“你在哪裏?!”
“嗯?我在店裏。快回家了,午飯想吃什麽?”
“你等我。你別回家。”白雲間挂掉電話,把魚竿和水桶扔到一邊,跨上自行車,往紫玉飯團的店面騎。
他以往騎車不急不緩,從店面騎到家要二十分鐘,而這次,他只用了一半的時間就騎到了飯團店。
“媽?”白雲間喘着氣進店,店裏一個顧客也沒有,白繡站在店裏走來走去,見他進來,抖着聲音問,“……怎麽了?”
白雲間沒說話,而是轉身拉下了店內的卷簾門。
卷簾門隔絕了天光,店內頓時只剩下後廚逃生門透進來的微弱光芒。
“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白雲間凝視着白繡布滿皺紋的臉,推了推眼鏡,感覺有些喘不過氣,“很小的時候,我問你我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嗎?你說,我是從垃圾桶裏撿來的。這句話,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白繡焦躁地搓了搓手,“你怎麽會是垃圾桶裏撿來的。你是媽媽生的啊。”
“那麽,為什麽我和你長得不像?”
“我說了很多次了!”白繡突然叫起來,“因為我老了我胖了我黑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們為什麽會長得像?!你為什麽又問這個問題?!”
白雲間:“……”
每次一提起這個話題,白繡就變得焦慮,激進,神經質,白雲間本可以繼續刺激她,詐她話,但是他從來不這樣做。
他心疼她媽媽嗎?也許有這個原因吧,同時,他也害怕印證自己的猜測。
今天是好時機嗎?一旦說出口,事情就再也無法挽回,可能從此以後,他就沒有媽媽了。
“你為什麽這麽問?你早上不是去釣魚了嗎?!你到底去幹什麽了?你說啊!”
詐她一下吧。白雲間心想,我可以說,我去做了親子鑒定,或者說,我看見了警察發布的通緝令,她總會露出馬腳的。
白繡盯着他,滿是血絲的眼球暴突,臉皮快速地抖動着,仿佛再壓上一根稻草就要崩潰。
秋風呼呼,拍着門,拍着窗,卷簾門的外面車水馬龍,熱熱鬧鬧;卷簾門內一片死寂,母子相對,雙方臉色皆晦暗難辨。
不知道第幾次,白雲間妥協了。
“我去釣魚的時候,有人和我說了奇怪的話,他問我,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誰。”白雲間頓了頓,“我回家,樓下停着一輛警車。所以,我來找你。媽,你以前幹過違法的事嗎?”
白繡撐着桌面,坐在了凳子上,她用力抓着頭皮,仿佛一個壞掉的音頻設備,嘴唇快速張合着,吐出含糊的聲音,“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來了終于來了白秀英完了都完了怎麽辦……”
“媽,你冷靜一點……”白雲間握住白繡的手腕用力捏了幾下,“你聽着,我們現在就走,你不會完的。”
白繡錯亂的語音戛然而止,她臉上淚水縱橫,盯着白雲間看了幾秒。
“對……沒錯……現在就走……”白繡站起來,踉跄幾步拿手機,“我要聯系出租車……”
“好,我幫你聯系,我們要去哪。”
手機屏幕點亮,幽幽的藍光照在白繡臉上,她極其複雜地盯着白雲間,“不,你留在這裏,你別跟着我。”
白雲間:“……什麽?我留在這裏?”
“如果沒有你……”白繡沒說下去,只是古怪地笑了起來,“那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
“……”白雲間不知道說什麽,他覺得自己應該吼她,為什麽會後悔,他已經做了一個兒子應該做的一切!她又有什麽不滿意的!
但是他什麽也吼不出來,仿佛一尊石像,木然地站着,看白繡把店裏的錢收拾進包裏,低聲問她,“那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麽辦?”
白繡收拾的手一停。“小白,你不是剛買了房子嗎?你退掉,剩下的錢都給你,夠你考大學了。”
“退不掉,房産證上寫的是你的名字。”
“那就留着自己住,你不是還可以直播賺錢嗎?”白繡望着他,疑惑不解又有些欣慰,“你那麽厲害,總會知道怎麽辦的。”
“你小時候就很懂事很懂事,別的小孩滿地打滾賴玩具的時候,你就能和我說,不需要買,省下錢交房租。”
“那次你生日,我問你要什麽禮物,你張開手,說,你想要我抱抱你。”
“啊……我才想起來,我其實很少抱你。”
白繡走過去,踮起腳伸出手,抱了白雲間一下。
白繡抱得很緊,仿佛這樣就能彌補過去十七年欠的擁抱,白雲間沒有回抱她,喉結動了動,極其沙啞地說,“假設我并不能照顧好自己,你還會這麽幹脆的不要我嗎?”
“沒有如果。”白繡說,“我剛剛說錯了,我并不後悔養你,你是一個好孩子,是我毀了你。”
“你本應該在你爸媽的寵愛下長大,有很多很多玩具,考很多很多一百分,讀很好很好的學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不起啊小白。”
白雲間在高度壓力之下,顯得極其冷靜,他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甚至推理出了一個結論,“你以前,是人販子嗎?”
白繡沒有回答,拎着包打開後門,“小白,不要聯系我了。你去報警,告訴他們,你叫淩雲間。”
門關上的時候,發出“砰”一聲,白雲間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非常溫馨的味道,糯米的馨香,肉松,裏脊肉,海苔,還有沙拉醬的甜香。
白雲間站了很久很久,一滴眼淚突然順着眼角落下來。所以,十七年來,他認賊作母,如今大難臨頭,被媽媽輕而易舉地抛棄。那他算什麽,這些年他到底幹了什麽?
他摘下眼鏡,用衣袖蹭掉眼淚,沒什麽好哭的沒什麽好哭的沒什麽好哭的,他不是黃河遠,黃河遠一哭,總有人替他解決問題,但是,他不是,哭對他來說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Duang!”卷簾門被敲響,“老板,在嗎?買飯團。”
白雲間沒開門,片刻後聽見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腦婆,門沒鎖。”
卷簾門往上,耀眼的白光照進來,白雲間站在光裏,身後一地陰影,他眯着眼看門外的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