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二中人有中二魂

嚴輝倍感頭禿。下至學科教師, 上至年級主任,在辦公室裏圍繞白雲間女裝的事開了個緊急會議。

鄭仙鴻向來重視校風校紀,非常不滿,“二中立校六十年, 從來沒有男生穿裙子來上課的!我看白雲間就是向學校示威, 等下他家長來了, 我非要好好說說不可!”

邢展宏摸着光頭呵呵一笑,“老鄭, 白雲間家長也管不了他了。”

鄭仙鴻噎住。确實,白雲間的家庭情況嚴輝早就和他們說過了。只過了一個國慶的功夫,養母坐了牢, 生父生母都在國外, 唯一的姐姐要是能管得了白雲間, 他根本就不會穿成這樣來學校。

陳思柯道:“他是不是有性別認知障礙?”

“就算他覺得自己是女的, 也不能穿成……”鄭仙鴻一臉厭惡,“要是我老婆穿成那樣,我絕不讓她出門。”

陳思柯挑眉,口氣強勢:“女人愛穿什麽就愛穿什麽,你這天天穿老頭衫的審美,倒也不必管那麽寬。”

鄭仙鴻心想老頭衫怎麽了,但又不敢頂嘴,讪讪地喝了一口水。不僅學生怕陳思柯, 大部分老師也很怕陳思柯這尊兇神,鄭仙鴻就是其中一位慫人。

邢展宏道:“不管白雲間是不是有性別認知障礙,這事還得以溝通為主。”

“是。”陳思柯點頭,“他的精神狀态顯然不對。他才十七歲,做出這樣破罐破摔的舉動可以理解。而我們都四十幾了, 必須以更加懷柔理智的态度對待他。”

邢展宏嘆了口氣,“我們還行,那些學生呢?他們會怎麽說他,他的心理狀态能承受來自同學們的異樣眼光和惡意嗎?一個不留神,他想不開怎麽辦……”

一時大家腦海裏不約而同地浮起白雲間穿着裙子跳樓自殺,二中上新聞的畫面。

鄭仙鴻嘟囔,“……我們學校可不能再有學生自殺了。我們要不勸他休學一段時間?讓她姐姐把他帶回去調整心态。”

衆人眼神聚焦在嚴輝身上。畢竟他是班主任,班裏學生要是出了事,他怎麽都要背責任。

“我很贊同陳老師的話,”嚴輝笑了笑,“首先我們不能大驚小怪,給他的痛苦雪上加霜。至于要不要休學,就等我和他溝通之後再說吧。”

散會前,幾個老師同情地安慰了嚴輝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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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之類的偉大光環,其實老師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既然是工作,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嚴輝今年實在是太倒黴了,班裏的祖宗一個接一個。

勸白雲間休學是最省心省力的選擇,他有那麽多學生要管,要備課上課一天還得開兩小時會,他實在沒有那麽多精力。等到自修課,嚴輝把白雲間叫到辦公室。

白雲間仿佛早有預料,非常淡定地坐在了嚴輝面前,“輝哥。”

嚴輝放緩了聲音,“白雲間,你和我說說,為什麽穿裙子來上學?”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白雲間說,“我直播的視頻早就傳遍全網,我相信學校裏總會有人對我很好奇。與其讓他們來偷看我,不如我主動展示給他們看。”

嚴輝:“……”

他們一堆老師設想了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到白雲間穿女裝的舉動是打算親身粉碎別人窺探的觸角。很沖動,但是……也很勇敢。

“你現在心情怎麽樣?”嚴輝小心翼翼地問。

“不錯。”白雲間說完,甚至笑了一下。

嚴輝一愣,“……我還是第一次看你笑。”

“想到高興的事。”白雲間說。

嚴輝頭皮一緊,這笑容顯得白雲間更不正常了。

“你這身打扮,違反校規……”嚴輝斟酌道:“你看能不能低調一點,比如先把假發摘了?”

“我要是把假發摘了,才是違反校規。”白雲間說。

嚴輝:“???”

“校規上并沒有規定男生不能穿裙子。”

嚴輝心想,那是因為從來沒有男生穿女裝來上學!

“但是它規定了男生不能剃光頭。”白雲間說,“摘了假發,我就是光頭了。”

嚴輝萬萬沒想到會被校規反将一軍,“校規裏有這一條?”

“儀容儀表篇第15條,輝哥你可以看看。”

嚴輝抽屜裏就有一本,不死心地翻出來一看,第15條白紙黑字赫然印着:男生不剃光頭,女生不蓄過腰長發。

“你還專門研究過,”嚴輝合上校規,笑嘆一聲,“有備而來啊你。”

“順便。”白雲間沒打算鑽校規空子來堵老師的嘴,只是開學時把校規看了一遍,自然而然地記住了。

校規派不上用場,嚴輝一時無語,望了白雲間幾眼。

平心而論,全年級最帥的男生是黃河遠。那是第一眼看就會被驚豔到的俊俏,侵略性很強,讓人過目不忘。而白雲間五官柔和,皮膚白,唇色白,連眼珠子的顏色也不深,似乎什麽都是淡淡的,以前捂得嚴實讓人覺得他普通,而一旦他放飛自我了,确實像網友評論的那樣,有一種疏離驕傲的“女”神氣質。

“你可想好了,”嚴輝說,“老師沒辦法24小時一直護着你。而你這樣一定飽受流言蜚語,甚至會被人孤立,你能承受嗎?”

“能。”白雲間淡淡道,“我并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嚴輝順口一問:“那你把誰放在心上?”

白雲間沒說話,靜靜地看着嚴輝,仿佛在等嚴輝自己想出一個答案。嚴輝推了推眼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總不能是黃河遠那小子吧……

“你先回教室,”嚴輝終究還是說不出要不要休學回家這個問題。白雲間狀态看起來還不錯,他決定冒着風險觀察幾天再做決定,“白雲間,你聽着,有什麽心事都別憋着,任何一個老師都會幫助你。”

“輝哥,你放松一點,不用擔心我。”白雲間反過來安慰了他一句,起身回教室。嚴輝低頭喝了幾口水,想着得把班幹部叫過來談一談,擡起頭便見白雲間站在走廊,面前是一扇緊鎖的門。

嚴輝眉頭一皺。他猜測,難道是有人故意鎖門不讓白雲間進教室?起身快步往教室走,還沒走到門口,便聽見了黃河遠的大嗓門。

“喂,那個上廁所的怎麽還沒回來,他再不回來,白雲間都回來啦!”門裏傳出黃河遠煩躁的聲音。

“哎呀,你快說吧,不差他一人,等下單獨告訴他不就行了?”有人說。

“行吧。”黃河遠拍了拍講臺,“你們都記住,不要讓我聽見你們講白雲間壞話,不然我揍你們,我絕不會客氣!”

顧海宇拍出洪亮的巴掌聲,非常捧場,“這可是聖旨啊,大家接好了。”

接着,班裏爆出一陣大笑,隐約能聽見“護妻狂魔”“磕死我了”之類的只言片語,教室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黃河遠的咆哮隔着門清晰可聞,“笑個屁!我就是不爽,我這是正義發言!”

“好了好了,你下來,別踩講臺上,讓我說幾句。”

黃河遠:“哼!!!”

等笑聲稍微小下來,門內傳來了徐不倦的聲音,“咳,大家都憋一會兒,磕瘋了的那位同學不要咬你同桌的手哈……這一年來,白雲間是什麽為人大家都清楚,班裏的水總是他擡的,垃圾桶滿了呢,就算不是他值日,也會去倒。沉默可靠,樂于助人。他是我們21班的一份子,可能在網上犯了一些錯,但也受到了懲罰。”

“他喜歡穿女裝,是有點奇怪。但只要他不進女廁所,不亂摸女生,就是永遠是我們的好同學。”

“萬一他非禮男生呢?”有人喊,“他進男廁所也很怪啊。”

“嘁,”有女生不屑,“他都有黃河遠了,哪裏看得上你?”

黃河遠拍案而起,“我和他沒那種關系!”

“淡定!”徐不倦把黃河遠按回去,“我覺得白雲間不會這麽猥瑣,反倒是某些男同學,剛才一下課不都圍着白雲間摸他腿嗎?”

“……班長,你不也摸了?”有人無情說出真相。

“別的不說,白雲間的腿,絕對是校花級別的腿。”

“……好像就黃河遠沒摸。”

“嘿,人家背地都摸夠了!”

“啊啊啊啊……!”黃河遠又吼,“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是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們了!”

黃河遠炸毛,推門而出,正對上白雲間和嚴輝。

“……你們偷聽?”黃河遠震驚。

嚴輝:“……沒啊。我們剛準備進去。”

黃河遠瞪向白雲間,捂着臉頰,磕巴道:“……你聽見多少?”

白雲間想了想,“我,只聽見最後一句。”

“真的?”

“真的。”白雲間點頭。

黃河遠驚疑不定,臉燙得仿佛要人間蒸發,完全不想再直視白雲間,噠噠噠跑去了廁所。

教室裏,徐不倦還在說話,“我提議,下星期我們每個男同學都穿裙子來上課,以實際行動告訴白雲間他不是異類,同意的舉手。”

過了幾秒,徐不倦略顯失望,“好吧,怎麽只有顧海宇……不行吧,他穿裙子太辣眼了……那發誓不說白雲間壞話的同學舉手!”

“裙子不行,這個我行。”

“保護校花,人人有責!”

齊刷刷一片,有人舉了兩只手,徐不倦自己舉起手揮了揮,“全票通過,我們21班是最吊的!”

班裏傳來奇怪的歡呼聲,紀律委員出聲維持紀律,“別叫了別叫了,等下把輝哥引來!”課代表上臺寫作業,班裏逐漸安靜下來。

“進去吧。”嚴輝拍了拍白雲間肩膀,“你們很棒。”

嚴輝回辦公室,推開堆積如山的作業本,和沒有什麽屁用但就是要寫的會議文件,低頭看着玻璃底下一張發黃的照片。那是他的高中畢業照,他坐在一個微笑的女人旁邊。女人是他的高中班主任,教語文。他小時候家裏窮,高二的時候家裏實在供不起,要他退學務農。他老師走了十幾裏路去他家找他,并負責了他一年學費。如果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嚴輝。那時她說,“我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後來恩師仙逝,而他當了老師,他模仿她的上課方式,模仿她讓人如沐春風的笑,貫徹她的教育理念。如今他已經是特級教師,教出了上百個學生,成為學校的骨幹。他覺得他已經接過了恩師的火炬,他今天才明白,他沒有。他怕白雲間帶壞班風,怕他出了事影響他評選優秀班主任,确實有想過幹脆放棄他算了。他丢掉了他最該繼承恩師的部分。

嚴輝把他的高中畢業照抽出來,壓放在了21班的軍訓班級合照旁邊,三十四個學生都被曬黑了,但眼睛亮得驚人。

“老師……我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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