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為奴的少年 這水面似鏡,鏡中人在看她……
一千三百年的時間足以淹沒太多有關夜闌古國歷史的硝煙。
但也總有人不遠萬裏,從遙遠的另一頭跋山涉水而來,就想要看一看這曾矗立過夜闌古都的枯草荒原。
那些舊瓦殘垣,都是經年斑駁的影子,就照在時間的洪流裏,提醒着來到這裏的每一個人,這裏到底埋葬過什麽。
“我看這地兒沒什麽意思,那景區也就幾面舊城牆亂磚瓦……看這些東西,哪用得着跑這麽遠?我在網上看兩眼得了。”
楚沅等早餐的時候,聽到鄰桌有個挺着大肚腩的中年大叔抱怨。
那大叔穿着厚厚的棉衣,看起來身形就更臃腫圓潤了些,他眉心就擰成個“川”字,耷拉着眼皮,看起來有些怏怏不樂,“還大冷的天兒呢,這兒濕冷濕冷的,風都往人骨頭縫兒裏鑽。”
這話楚沅聽着也覺得很是在理。
古魇都景區裏的确沒什麽好看的,除了連天的枯草,就是幾面要倒不倒的舊城牆和一些散落在草堆裏的亂磚瓦。
這又是正冷的季節,她也是不太懂老聶頭到底為什麽一定要親自來這麽個地方。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
和那大叔同桌的一個戴着眼鏡的青年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又在旁邊的炭盆上烤了烤,到底是年輕人,他看着精神倒很好,鏡片後的那雙眼睛也是清亮的,“爸,網上看的哪有親眼看的真實,咱上這兒來是看歷史的,看它存在過,這就夠了。”
那大叔哼了一聲,臉上仍舊看不出什麽興致,他剝了顆花生吃,又覺得沒勁,“我看那博物館咱也別去看了,早點回吧!”
老板娘剛把熱騰騰的一碗面端上桌,聽見這話,就笑吟吟地說,“咱這裏可不止有夜闌古都這一個景區可看,這鎮子後頭還有座龍鱗山,那兒每年去的游客可多了……”
據老板娘所說,那龍鱗山上有個留仙洞,洞裏有一石潭,石潭裏盛滿冰藍粼波,那是夜闌王羽化為龍時,扯下的一枚鱗片所化。
因為史書上并沒有記載夜闌王在夜闌國滅之後是生是死,就連那屬于夜闌的百萬強兵也神秘消失……而這留仙鎮也是座歷史悠久的古鎮,有關夜闌王的傳說從古到今流傳了不少,那座龍鱗山也是因傳說而得名。
楚沅默默聽了會兒,又覺得荒誕。
那對父子看起來也并不像是很相信的樣子,但那個留仙洞還是讓那中年大叔來了點興趣,他吃了口面,說,“這個倒是可以去看看。”
沒再接着聽,楚沅拿着打包好的早餐,将圍巾拽起來點,遮了半張臉就走出早餐店,往旅館的方向走。
她提着早餐敲響聶初文和塗月滿的房門時,已經在路上連着吃了兩個醬肉包。
“沅沅,你手還受着傷呢,早餐我們可以自己出去吃。”塗月滿心疼楚沅手腕上的傷,忙接了她手裏的東西。
“傷的是左手,沒什麽影響。”楚沅喝了口熱水,又将裝了瘦肉粥的塑料盒拿出來,“你吃這個吧奶奶。”
“還挺自覺,幾點出去的?”聶初文在洗手間裏洗漱完畢,戴好了皮帽子,随手拿起保溫杯倒水喝。
“六點半。”楚沅一邊吃蒸餃,一邊答。
聶初文打開了收音機,裏頭正放着他喜歡聽的京戲,他坐下來拿了個包子,那張嚴肅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緒,“跑了多久?”
“半個多小時吧。”楚沅吃了兩三個蒸餃,把盒子往聶初文面前一推,“快吃吧老聶頭,我回去洗澡了。”
“剛吃了飯,你緩一會兒再洗。”塗月滿看楚沅已經走到門口了,就忙叮囑一句。
“知道了。”
楚沅用房卡刷開自己那間房之後,她先把厚厚的羽絨服脫了下來,也沒急着洗澡,往床上一趟,伸了個懶腰。
也是這會兒,她才又去看自己左手腕上包裹的層層紗布。
鎮上醫院的醫生說,她是被像針一樣的東西給刺穿了腕骨,傷口看着很細微,但那種被洞穿的疼痛卻還是很尖銳。
昨天她暈倒了,再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醫院了。
晚上回到旅館的時候,她在衣服口袋裏翻了又翻,也并沒有找到那張照片,她又問了聶初文和塗月滿,他們也說根本沒見過什麽照片。
如果那只是幻覺,那她又為什麽會産生那種幻覺?
她手腕的傷又怎麽解釋?
今天夕陽紅旅團的行程也依然很滿,但楚沅沒跟着去,她只說自己手疼,不太想出去,聶初文倒也沒勉強她,和塗月滿跟着旅行團的人一起去博物館了。
楚沅在床上沒躺多久就起來洗了澡,換了一身衣服,到底下讓旅店老板幫着叫了一輛去古魇都景區的車。
車上坐着不少人,嘈雜的人聲此起彼伏。
楚沅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把耳機塞到耳朵裏,随意放了首不知名的音樂,再把鴨舌帽拉得更低了些。
車快開的時候,她旁邊來了個穿着軍綠大衣,背着一個黑色大背包的大叔。
起初他還算安靜。
車開了有十幾分鐘,楚沅就感覺到他一直在動來動去的。
她将帽檐兒往上推了推,正見那大叔眉頭發皺,牽連着眼尾都起了幾道褶子,他也許是有點忍不住了,俯身就要去摸他的鞋子。
“叔,別沖動。”
楚沅眉心一跳,嘴比腦子快。
那大叔手指還沒觸碰到鞋邊兒,就僵了僵,他轉頭看見旁邊坐着的那個穿着黑色長款羽絨服,脖子上繞了一圈紅色針織圍巾的小姑娘,他幹笑了一聲,“我忍着,忍着……”
這小姑娘模樣兒長得好,看起來白白淨淨的,是張小圓臉,一雙杏眼又大又圓,看着就乖巧讨喜。
腳底再癢,男人也到底沒好意思再有什麽脫鞋的舉動,他局促地把手塞進衣兜裏,從裏頭掏出來一包煙,卻也沒抽煙,只是撕了裏頭的紙,又在兜裏摸索出一支筆來,在上頭寫了點什麽,他又摸出來一支固體膠,把它粘到了一個封皮都磨得不成樣子的硬殼本子裏。
楚沅無意間瞟了一眼,看到上頭幾乎粘的都是形狀不規則,且有些皺巴巴的煙盒紙,沒粘牢的地方都露出了背面的銀邊兒。
也許是注意到了楚沅在看他的本子,男人一笑,那口牙齒出奇的雪白,“我每來一回魇都,就要在上頭記一筆。”
楚沅聽了他的話,又去看了一眼他那本子,好多頁紙都有銀色的邊痕露出來,“那看來,你已經來過很多次了。”
男人摸着本子,他那張發黃的面容上帶着笑容,有些發幹的嘴唇抿了抿,他“嗯”一聲,“我得來……”
楚沅總覺得他有些奇怪,又說不上來到底哪裏奇怪。
從留仙鎮上到古魇都京都只有二十多分鐘的車程,楚沅再來這裏,是想再找一找昨天她看到過的那張照片。
她去了昨天停留過的每一個地方,也在那亂石堆前頭蹲着找了好久,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張照片。
寒風迎面吹來,吹得她太陽穴有點發疼。
如果那照片不是幻覺,那會不會,它是被這風吹去了更遠的地方?
身旁不斷有人來來去去,楚沅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站起來環顧四周。
這荒原開闊,今天游客雖然并不算多,但楚沅只這麽看也是找不到什麽蛛絲馬跡的。
她忽然看見了那個在車上坐在她旁邊,穿着軍綠棉衣的大叔。
他站在那兒,如同一尊不會動的雕塑般,在遙望不遠處的舊城牆。
就好像昨天的聶初文一樣,久久地看着。
楚沅也學着他去看,卻并沒有像昨天的自己一樣,在恍惚間看見一座完整的城池,耳邊除了風聲,也再沒有別的聲音。
這一趟,楚沅是無功而返。
她回到鎮上時,在外頭草草吃了頓飯,就回旅店裏躺着了。
渾渾噩噩地睡了一覺,她起來才發現聶初文和塗月滿已經回來了,三個人在旅店旁邊的餐館裏吃了頓熱乎乎的羊肉湯。
回到旅店洗漱完,楚沅就躺在床上看了會兒蠟筆小新,有了困意才放下手機,裹緊被子睡去。
“這就是魏家的小公子魏昭靈?”
“不是他還有誰。”
“他們魏家也是風光了好些年的世家大族,這說沒落,就沒落了……”
楚沅最先聽到這樣的談話聲,随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立在熙攘鬧市裏,周遭所有的人都穿着古舊的衣衫,連周圍那些房屋瓦舍都是清一色的古建築。
周圍是熱鬧嘈雜的聲音,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而她站在人群裏,他們卻偏偏看不見她。
囚車從長街那頭駛來,穿戴甲胄的兵士個個面無表情,雙目從來平視前方,不曾為任何事物側目。
“聽說魏家除了這小公子,具已當場伏法,還是新帝念其年幼,這才免于一死,充作奴籍……”
身旁又有人開口說話。
“這樣金尊玉貴的世家公子做了奴隸,我看啊,那才是生不如死!”
有人唏噓,“誰說不是呢。”
楚沅恍恍惚惚,在那囚車靠近時,她才看清那裏頭端坐着一個小少年,他烏黑柔軟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肩頭,露出來的半張側臉還有烏紫破皮的痕跡,他的睫毛很長,在如此熾烈的陽光下,在他眼下投下淺薄的陰影。
他單薄的身軀只穿着白色中衣,上頭已經沾染了不少髒污灰痕。
他的脊背卻很挺拔,安安靜靜地坐在裏頭,像是根本聽不到外頭那些人吵鬧的聲音似的,任由所有人打量他的狼狽,議論他的不堪。
楚沅忽然聽到了一支單調枯啞的曲子。
像是從她身後傳來的。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見那囚車裏小少年忽而擡頭,朝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不是在看她。
也許,他只是在看她身後那個吹胡笳的人。
但當楚沅看清他那張仍顯稚嫩,卻已經足夠精致漂亮的面容時,她忽然忘了要轉身。
那小少年有一雙郁郁沉沉的眼。
卻仍舊好看得令人心驚。
楚沅看見他幹裂破皮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聽見他開口發出一點兒聲音。
他忽然又垂下眼睛。
宛如易碎的玉雕般,他一動也不動。
有風吹着他鬓前的幾縷發,他卻連眼睫都沒有顫一下,像是被抽空了魂靈的一副血肉軀殼。
那些将他團團圍在其中的兵士手中的長矛則在地面彎曲成了毒蛇一般的影子,張揚又陰冷。
亂舞的蛇影重疊,所有的畫面都在這一刻像是入水的宣紙般被揉皺,勾勒了熱鬧街景的筆觸變得越發不清晰,所有的濃墨重彩都在慢慢褪盡,逐漸暈散成了她眼前虛無的黑。
身體是徹骨的冷。
後頸又是那麽突兀的灼燒感襲來,令楚沅陡然掙脫黑暗,睜開了雙眼。
耳畔有水滴不斷落下的聲音,周遭是凹凸不平的濕滑山壁,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裏,她卻偏偏看見了如同螢火般的點滴痕跡漂浮在整個山洞裏。
而她身上還穿着睡衣睡褲,卻半個身子都浸泡在了這一汪碧藍的潭水裏。
它像是一顆明亮的眼睛,在這洞中漂浮的光影裏,閃爍着詭秘動人的粼波,而在不遠處的柱狀石頭上,楚沅看清了朱紅的三個字——留仙洞。
楚沅變了臉色,她明明在旅店的房間裏睡覺,怎麽醒過來卻在這這兒?!
洞裏除了水滴聲,就再不剩些什麽聲音。
楚沅被這潭水凍得牙齒打顫,她剛想往上頭爬,卻在波光微動的水面隐約看到自己後頸在散着淺淡的金光。
她冰涼的手指輕觸後頸,卻并沒有觸摸到任何東西。
可是那種灼燙的感覺卻越發強烈,在她有一瞬晃神的時候,在這樣幽深空洞的山洞裏,她像是又聽到了那座城的熱鬧聲音。
直到她眼前平靜的水面緩緩映出一個男人的影子。
他穿着玄金單袍,一半的烏發僅用發帶束起發髻,餘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肩頭,鬓邊兩縷龍須發,似乎在随着拂過水面的風聲而微微晃動。
楚沅見過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是她在夢裏見過的那張稚嫩面容,也是她看過的那張照片上輕挑冕旒的少年。
這水面似鏡,鏡中人在看她。
而她也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