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橋下照人影 我,夜闌王,打錢
水流急促地從水龍頭裏湧出來,楚沅漫不經心地洗着手。
她擡起眼,鏡子裏映出她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眼下還泛着淺青的痕跡,看起來精神并不好。
事實上,
從新陽留仙鎮回來後的這些天,她每晚都會夢到她在古魇都景區裏撿到的那張照片上的少年。
昨晚更是夢到了他被人用燒紅的烙鐵,在後肩上燙了個“奴”字。
昏暗潮濕的牢房,在稻草堆裏跑來跑去的老鼠。
好多人的模樣她都看不清,只看得見他。
即便是被人踩着脊骨,讓他的半張臉都貼在了髒泥裏,即便他的後肩已經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卻像是個小啞巴。
好像從來不會說話,不會笑,更聽不到那些人的嘲諷譏笑。
他只顧一點點蜷縮起身體,那雙眼睛越發空洞起來,像是死了一般。
那樣稚嫩的一張面龐再用些年歲長開些,就成了那夜她夢游留仙洞時,在那一汪碧藍的潭水裏看見過的那個男人的臉。
他們是同一個人。
一個叫做魏昭靈的人。
而魏昭靈,就是史書上記載的,一千三百年前夜闌古國那位君王的名字。
雖然她第二次去古魇都景區時并沒有再找到那張照片,但她卻還記得,那張照片後寫着的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她上網查過,“天旬”就是那位夜闌王的年號。
至于日期後面的那句詩,她卻始終沒能在網上查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這會兒還是上課時間,洗手間裏并沒有什麽人,周遭都很安靜。
楚沅認真地端詳了鏡子裏的自己半晌,又伸手去觸摸自己的後頸,她冰涼的指腹一寸又一寸地來回觸摸。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後頸裏進了個異物。
有的時候她伸手慢慢地觸摸,還會摸到皮膚底下似乎有個黃豆大小的硬物。
但在她從龍鱗山上回來的那天起,她再也觸摸不到自己後頸那片皮膚之下的任何異樣,那顆異物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似的。
從衣兜裏拿出來一張紙巾把手上的水漬一點點擦幹,楚沅剛想轉身往洗手間外走時,卻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個人的身影。
女生穿着和她同樣的深藍校服,生得一張清妍秀麗的臉龐,她胸前別着的校徽底下是她的名字——程佳意。
此刻的她看起來很生氣,彎如柳葉般的眉緊蹙着,她質問道:“楚沅,你昨天為什麽要把那些專輯都寄到我家?!”
她顯得有些過分激動了,“你知不知道收件的是我媽?”
“昨天家裏大掃除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之前我搬家的時候把你寄存在我這兒的東西也搬來了,”楚沅從她手裏拿回耳機,也沒多看她,“你那些東西又挺值錢的,總放在我這兒也不太好,”
說着,她擡頭沖鏡子裏的程佳意笑,“同城速遞其實也挺貴的,可你不接我電話,在學校裏又要和我做陌生人,我也沒什麽辦法。”
程佳意的手指收緊了些,她沒辦法迎上楚沅的眼睛。
“你……為什麽轉學到這兒?”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
在楚沅轉學過來的那一天,程佳意就已經想問她了。
“緣分吧,”
楚沅終于轉過身來,說得輕描淡寫,“轉的學校多了,自然而然就輪到這裏了。”
也沒有再跟她多說些什麽的心思,楚沅把紙巾丢進旁邊的垃圾桶裏,繞開程佳意,往洗手間外走。
程佳意站在那兒,她沒回頭,卻忍不住在看鏡子裏楚沅的背影。
在命令禁止燙染發的學校裏,她的天然卷從來都很惹眼,和她做朋友的那些年裏,程佳意也見過不少次因為她的頭發而鬧出來的滑稽事。
可是現在,
她和楚沅,已經是陌生人了。
晚上睡不好覺,楚沅白天自然也就聽不進去什麽課,趴在課桌上也不知道睡過了幾節課。
她朦胧間又好像夢到了那個男人。
就在陰冷潮濕的留仙洞裏,她蹲在小石潭邊,看見幽冷水波後,他動人心魄的眉眼。
明明是那樣一張冷白靡麗的容顏,可那雙眼睛卻沉冷空洞,分毫照不進她的影子。
鬓邊的龍須發微濕,貼着他的側臉,朱砂紅的單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更襯得他脖頸到鎖骨的地方肌膚更白皙。
楚沅在他手指微動間,看見那些漂浮在洞裏的瑩光便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收攏成她眼前的一行閃着光的字跡:
“我,夜闌王,打錢。”
也許是被那刺眼的光晃了眼睛,又或者是刺耳的下課鈴聲穿透了整個無厘頭的夢境,楚沅醒過來時,還被口水嗆得咳嗽了好幾聲。
“你……沒事吧?”拿着水杯正要路過楚沅旁邊的女孩兒停下來,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口。
楚沅認出來她就是那天跟賀瑩說不該她值日的女孩兒張琦慧。
“沒事。”楚沅搖了搖頭,沖她笑了一下。
睡得腦子有點發暈,楚沅索性站起來,想到外面走廊上去透透氣。
可她才剛走出教室,就撞見了程佳意。
站在程佳意身旁的,是一個穿着駝色大衣,打扮得很精致時尚的長發女人。
在程佳意偏頭看見楚沅,将目光僵在她身上的時候,女人也看了過來。
而她戴着的形狀誇張的碎鑽耳環也随之晃動。
“你怎麽在這兒?”女人那張原本還帶着些笑容的臉上,神情一瞬變得怪異起來,她又看向程佳意,“佳意,她跟你在一個班?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你怎麽沒有告訴我?”
“……媽,”
程佳意動了動嘴唇,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說。
走廊上來回有很多人,教室進進出出的,也有同學不免因為她們這裏的動靜而停下來看。
“學校真是什麽學生都不挑的嗎?這校領導都是怎麽回事……”女人顯然是還沒從見到楚沅的沖擊裏回過神來,她緊緊地皺起眉頭,站直身體,“楚沅,我記得之前我就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佳意是好孩子,我不希望你再和她有什麽交集。”
下節課是班主任于榮波的數學課,他才慢悠悠地走上樓,遠遠地就看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門口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他拿着教棍快步走上去,“都怎麽回事?在教室門口幹什麽……”
才走近,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人群裏的那個女人。
“是程佳意的家長,王女士吧?”他看見那張臉,就在記憶裏将她對上了號。
王雨娴是程佳意的母親,更是一位著名的童話作家。
之前家長會,于榮波也見過她兩次。
“于老師你來得正好,”
王雨娴一見到于榮波,臉色就更不好,“我不能容許這樣的人和我女兒在一個班級裏……不,一個學校也不行。”
她說着,再将目光落在楚沅的身上。
“那王阿姨,”
在于榮波還沒來得及說話的時候,楚沅忽然開了口,她像是有些好笑地迎上這個女人的目光,“你就給你女兒轉個學好了。”
“我轉學轉得挺累的,不想挪地方了。”
她是如此風淡雲輕。
王雨娴被她這樣的神情态度氣得不輕,她擡起下巴,又去看于榮波,“于老師,我不太明白貴校為什麽會收一個有殺人嫌疑的問題學生,我實在是擔心,跟這樣的人在一個班,會對我們佳意造成不好的影響,要是影響到我們佳意的學習成績就更不好了!”
“媽,別說了!”王雨娴這話說得快,程佳意根本來不及阻止。
那一瞬,她明顯感覺到嘈雜吵鬧的走廊上,好多人的目光都停在了楚沅的身上,他們的目光,就好像程佳意在曾經的那個雨天裏,看着警察把她帶走時,那條街上好多人的眼睛。
“殺人嫌疑犯”這樣的字眼,在周圍好多人的嘴裏徘徊議論,程佳意手腳冰涼,她看着楚沅,卻遲遲沒有辦法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走到她的面前去。
“王女士,你何必要把這種事……”于榮波還真沒想到她會忽然把這件事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輕飄飄地抛出來,他第一反應是去看楚沅,見她仍站在那兒,臉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他頓了一下,又對王雨娴道,“那件事警方都已經結案了,跟楚沅沒有關系,”
他看見圍過來的學生越來越多,就又忙說,“王女士,我們還是去辦公室吧?別站在這兒。”
于榮波匆匆叫來了班長,讓他帶着大家上自習,然後就帶着王雨娴往辦公室裏去了。
上課鈴來得突然。
走廊上只剩下楚沅和程佳意兩個人。
外頭開始下起了雨,濕潤的水氣從陽臺上彌漫而來,程佳意擡眼去看楚沅,她似乎是猶豫了片刻,才往前走了一小步,嘴唇微張還沒說些什麽,卻見楚沅已經轉過身往教室裏去了。
程佳意僵在原地,隔着玻璃窗,看見了楚沅走進去時,教室裏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卻是各種怪異難言的眼光。
她看見楚沅拿了書包,直接走出了後門。
原本安靜的教室忽然變得吵鬧起來,他們都在看楚沅離開的後門,一邊看一邊跟旁邊的人說話。
程佳意走到陽臺邊,在層層雨幕裏看見那個女孩兒背着書包,沒有打傘,在冷霧煙雨裏一步步地走遠。
她忽然紅了眼眶。
昨天的天氣預報裏提到今天會下雨,早上楚沅出門的時候,塗月滿還提醒過她別忘了帶雨傘。
但當這會兒她終于想起來雨傘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就淋濕了。
她幹脆也懶得再去取書包裏的雨傘,就淋着雨,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當這座城市開始下雨,行道樹的綠都開始變得越發深邃了許多,好像所有的色彩都被沒收了原有的明亮度。
楚沅在公交站臺坐了好久,她腦子裏空空的,就在那坐着看一輛又一輛地公交車在眼前停穩又離開。
有人來,有人走,還有人在隔着公交車的車窗看她被雨水打濕全身的狼狽。
她又站起來,順着人行道一直走。
雨勢減弱的時候,她走進了路邊的一間便利店裏,原本只拿了一盒她平時最常吃的泡面,但看見新出了好幾個口味,她遲疑了一下,幹脆又每個新口味都拿了一盒。
在便利店裏接了熱水泡了面,她透過玻璃牆,看見外頭雨已經停了。
天色卻還是暗沉沉的。
她端起泡面走出便利店,再往前順着長橋,從覆了青綠苔藓的石階上下來,底下是穿行而過的一條溪流。
她在浸了水的石橋墩旁邊的小角落裏坐下來。
長橋又遮擋了幾寸天光,襯得這橋下更是一片郁郁沉沉。
她待在這樣安靜的地方,才埋頭吃了第一口泡面。
面泡得有點太軟了,但她也沒怎麽挑揀,連着吃了好幾口,盯着面前清澈的水波,她也許是不經意想起來她在課上打瞌睡時,做的那個荒誕的夢。
把泡面放在一旁還算平整的石頭上,楚沅低頭在書包裏翻找出來一個本子。
她用嘴巴咬開筆蓋,在筆記本上撕下來好幾張紙,先寫了個“1”,後面又連着寫了好多個“0”,最後再加上個“元”字。
她還特地用繁體在上頭寫了個大大的“錢”字。
書包裏還有發傳單的人連同傳單一并遞給她的火柴盒,這會兒也算是派上了用場。
她把筆和本子收好,再劃開一根火柴,借着那一簇乍現的火苗,點燃了那一張又一張的紙。
看着那些紙在這濕潤的碎石堆裏燃燒,她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鬼還是什麽,你要錢我就給你打點錢,這零我也數不清,應該夠你花吧?”
她揉了揉鼻子,“所以你就別再來打攪我了,我要是總睡不好覺,是會猝死的。”
也許是又猶豫了會兒,她還是決定下個血本。
于是她從書包裏翻出來一盒泡面來,也扔進燃燒的紙堆裏,“你要真是古代的鬼,那你應該沒吃過這個吧?我把它送給你,你就別再纏着我了,行嗎?”
可那火星子太小,轉瞬即滅,怎麽可能燒得了一盒泡面。
“這是你不要的。”楚沅又自說自話地把那盒泡面飛快地塞回自己的書包裏。
然後她又捧起沒吃完的那碗泡面繼續吃,卻沒注意到自己還綁着紗布的手腕在散出很微末的金色光芒。
好像留仙洞裏漂浮的瑩光不遠千裏掠水而來,楚沅端着泡面,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一片升騰的好似螢火般的點點痕跡。
她卻不知,
龍鱗山上,那座留仙洞裏沉在深潭之下好多年的舊魂靈再度睜開了眼睛。
潭水如鏡,他看清水波一端映照着另一方的天地。
青荇在清淩淩的溪流底下來回晃動,他看到了一座舊橋,橋上攜滿苔痕。
那些被她燒毀的紙張卻突破了水面,完整地漂浮在他的眼前。
當他的手指撚起一張來,發現那上頭寫了一堆他看不懂的符號,唯有那個占據了很大篇幅的“錢”字,最為惹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