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小樓和韓诩之蜜裏調油般過了大半年,這期間秦小樓仿佛獲得了新生一般,不再像從前那般萬事波瀾不驚,卻變作一個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樂的人。
韓诩之答應要帶秦小樓離京,卻一直沒有兌現承諾。秦小樓也不逼他,曠了翰林院許久的工,又開始去了。為此,他背後頗受了不少人指點。
韓诩之對秦小樓是真心,是秦小樓從未見過的、熾熱的、能融化人心的真心。可惜他的真心不止給一人,故而并不值錢。
半年後,韓诩之離開京城再度踏上游歷江湖的路程。他走前問秦小樓要不要一塊兒走,秦小樓默默地看了他良久,最終搖了頭。
韓诩之走後,秦小樓又開始後悔,整夜整夜睡不着,寫了無數錦書,卻不知該如何寄到韓诩之手裏——韓诩之是江湖浪子,行蹤無定,只有他想起來了便給秦小樓寫一封信的道理,卻沒有秦小樓能找到他的道理。
漸漸地,秦小樓開始有所保留地重新接觸那些先前被他刻意疏遠的王侯公子,但除了顧肖峻,幾乎沒什麽人給他好臉色看過。有些人只想讓他投懷送抱,可偏偏如今的秦小樓已不願那麽做,最終也是鬧得不歡而散。
這日王丞相的三公子王回溪過生辰,也給秦小樓投了個帖子,秦小樓便去了。到了相府,秦小樓一眼便看見了坐在上座的趙平桢——自從那夜趙平桢問他是不是生了自己的氣之後,秦小樓再也沒在私下裏見過他,有時在官場上遠遠地對上那麽一眼,趙平桢也會立刻別開視線。不久前趙平桢過生辰,也沒給他投個貼。他私下裏派人送了禮物去,趙平桢禮是收了,卻一句答複的話都沒有。
趙平桢身邊坐着一個英姿勃發的男人,秦小樓認得他——定遠侯的公子孟金陵。
孟金陵年僅二十歲,已立了不少戰功。他是幾個月前被調回京城的,趙平桢第一次在朝堂上看見他,腦子裏突然蹦出從前與秦小樓的那句對話來——
“沒想到你也會喜歡一個人。”
“或許五殿下也會有這麽一天。”
他大約是不懂什麽叫做喜歡的,可目光就是忍不住被那英氣逼人的少年吸引着——他從前是沒有見過那樣的少年的。留京的官員大多是文官,且許多是花白胡子的老頭,難得有秦小樓這樣年輕的。京中的武官,在他眼中也多是五大三粗,粗鄙得不堪入目的。即便是宮中的侍衛,在他眼裏也不過是一群聽話的狗。像孟金陵這樣均稱健美、英武逼人、又帶着一股傲氣的年輕武官,趙平桢還真是第一次見。
大約是受夠了恭維,他對孟金陵身上的那股傲氣實在很是歡喜。他很想知道,若是這樣的人喜歡上自己,會是怎樣一個光景?必定不會是像皇帝皇後那樣縱容他的,也不會像楊瑩嬅那樣驕縱刁蠻,更不會像秦小樓那樣任人揉捏。那麽……究竟,是怎樣的光景?想的他心都癢了。
某一回進宮,趙平桢問他的太子哥哥,怎樣讓一個人喜歡自己,太子很是稀奇:“這問題誰問我都不奇怪,偏偏五弟問的奇怪。”
趙平桢道:“我不想用銀子打煞了這人的骨氣——大約也是打不煞的。還有什麽其他法子?”
太子笑道:“那大約只有八字真言了——死纏爛打,軟磨硬泡。人心都是肉長的,你若有足夠的堅韌,定能将人磨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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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纏爛打——韓诩之死纏爛打三個月,連秦小樓這樣無心的人都能逼出真心來。趙平桢想,這大約果真是無往而不利的金招罷。
趙平桢回府後,立刻着人給孟金陵送了一份大禮,卻被孟金陵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他不死心,三番兩次地送禮,三天兩頭往孟金陵身邊湊——反正五皇子清閑的很,除了吃喝玩樂似乎也沒其他事可做了。一來二去,竟當真教他和孟金陵混熟了。
秦小樓也聽說過趙平桢與孟金陵的事。趙平桢為人做事從無忌諱,也不憂心人說,旁人問起,他便大方地承認他喜歡孟金陵。時間久了,除了孟金陵自己不知,竟鬧得朝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秦小樓掃了眼孟金陵,先是在心中暗自感嘆這定遠侯家小侯爺果然名不虛傳,随後又暗暗感慨趙平桢的眼光倒是變得很快。
趙平桢見了秦小樓,只是微微一蹙眉,顯是不太喜歡看見他的。随後也就收回目光,扭頭與孟金陵說笑起來。
秦小樓知道王回溪因為顧肖峻的事對他大不喜歡,本以為他會把自己安排在下座,孰料下人将他往前方引,一直引到了趙平桢和孟金陵附近。
秦小樓旋即也就明白了王回溪的用意——當初自己和五皇子的事,剛調來的孟金陵興許不知,在場的其他官員或纨绔子弟卻都知道。如今五皇子有了新人,王回溪定是将他當做了黯然神傷的舊人。
孟金陵見了秦小樓,對他點了點頭示意,秦小樓躬身回禮:“下官見過五皇子,小侯爺。”
趙平桢冷冷道:“免了。”
秦小樓泰然入座。
酒席過半,王回溪突然請上一個梨園班子開始唱戲。
這出戲的戲本子是王回溪自己請人寫的,講的是一只狐貍精化成美人迷惑世間男子的故事。這戲在生辰上演原就有些荒唐,更荒唐的是,這戲裏的婦人名叫秦廣廈。
當戲臺上第一個被狐貍精迷惑的小生叫出“廣廈”這名字的時候,趙平桢愣了一下,顧肖峻手裏的酒杯砰一聲摔到地上。旋即,周圍已有幾個膽大的開始掩嘴笑了。
秦小樓自己不覺得羞愧,顧肖峻卻氣的滿臉通紅,走到王回溪身邊,低聲呵斥道:“荒唐,讓他們停下!”
王回溪只是冷笑:“表哥,我是為你不平。”
顧肖峻一把奪過了他手裏的酒杯,氣的手都在抖:“停下!”
那邊王回溪和顧肖峻僵持着,孟金陵也聽出了門道,皺眉道:“這是什麽戲?太荒唐了!”
趙平桢手裏的公子扇轉了一圈,低聲問道:“你看得明白?”
孟金陵斜了他一眼,眉尾微揚:“我雖剛剛入京,卻也聽人說過一些。”
趙平桢一把捏住了扇子。
孟金陵表情很嚴肅,控制着聲音只讓趙平桢一人聽見:“五皇子,你不叫停嗎?王回溪用狐貍精諷刺秦小樓,難道那些見色昏頭的書生不正是諷刺你和顧大學士麽?”
趙平桢深吸了一口氣,見孟金陵一臉正氣的模樣,氣的将扇子往手心裏一打,旋即把酒杯抽飛了出去。
“砰!”
銅杯打在臺柱子上,臺上依依呀呀的戲登時停了下來。
趙平桢面黑如碳:“本宮頭疼,別唱了!”
王回溪排這出戲,原以為趙平桢對秦小樓早已棄如敝屣,也會和衆人一起取笑,卻沒想到趙平桢會發火。他自然不敢得罪五皇子,只得讓戲班子撤走。
秦小樓回府以後,照例看見秦程雪站在府門正對的回廊前等着他。從很久以前起,只要秦小樓出門,秦程雪就常常會站在那裏等着他回來,仿佛生怕他一去就将自己丢下不回了。
秦小樓走近秦程雪,秦程雪張開雙臂,讓他靠進自己懷裏。這半年來秦程雪長高了不少,已經同秦小樓一般高了。
秦小樓嗅着弟弟身上淡淡的香氣,全身放松,将整個人的重量壓在他身上——從前是弟弟依靠着哥哥,如今,弟弟也能讓哥哥依靠了。
過了許久,秦程雪将他推開,從袖子裏取出一封信遞給他,淡然道:“他又給你寫信了。”
秦小樓将信接過。
秦程雪轉身往裏走,走了兩步,忽又停下說了一句:“今晚你又睡得着了。”
秦小樓愣住了。
秦程雪進屋去了,秦小樓一人呆呆地站在回廊裏,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将他刮醒了。他低下頭,發現還沒來得及拆開的信不知何時已被點點水漬打濕了。
半年後,游歷江湖的韓诩之回來了。
兩個月後,他又走了。
他又來了。
他又走了。
轉眼,距離那個江湖少俠夜闖秦府已過去了兩年。
這一次,韓诩之回到秦府的第二天晚上,縱情歡好之後抱着疲憊的秦小樓,在他耳邊道:“小樓,我要回韓門去了。”
秦小樓原本是昏昏欲睡的,聽了這話,突然一個激靈清醒了。
他背對着韓诩之,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道:“我從沒離開過京城,你帶我和程雪一起去看看可好?”
韓诩之猶豫了一會兒,秦小樓突然輕笑了一聲:“罷了,還是不去了。我還是當我的官,你做你的江湖俠客。”
韓诩之沉默了一會兒,坐起身道:“我去解手。”
他剛剛離開床,秦小樓突然翻了個身,猛地拽住他的衣角:“诩之……”
韓诩之腳步一頓,打了個響指,床頭的燭臺亮了起來。他這才發現秦小樓已是淚流滿面。
秦小樓對他張開雙臂,韓诩之忙彎腰抱住他。
兩人不知相擁了多久,秦小樓終于放開韓诩之,跌回了床上。他平靜地說:“韓诩之,這一次你走了,就別回來了。”
韓诩之只是沉默。
秦小樓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心裏已沒有你了,而你心裏從來沒有過我。”
韓诩之彎下腰,再一次從背後抱住他。
“小樓,我是喜歡你的。”
翌日一早,韓诩之還是走了。他這一走,果然許多年都沒有再回來。